那一年，她被大家喚作小紫，十九歲，帶著一群流浪的孤兒四下找尋生機，隨時得提防著那些殘余的元兵用盡最后的一絲力氣來找尋樂子。

幽暗的森林，在夜色里是如此的靜謐，林木間似乎緩緩流淌著著深藍或是黑紫的淡淡光霧；還有幾只螢火蟲，瑩瑩繞繞，在高高的黑色草叢里緩慢地飛出不規則的圈子——那淡淡的螢火，介于白藍色和鵝黃色之間，星星點點，明明滅滅。

只是，此時卻誰也沒有心思去靜下心來欣賞這美景。

耳畔是呼呼刮過的風。

小紫覺著自己的胸口的有些緊，氣快喘不過來了。但是她只是倔強地一邊跑一邊深深吸了幾口氣，結果反而喘得更厲害了起來。

今天，又少回來兩個孩子。

這是一群連名字都不配有的孩子，因為一起乞討，所以擁擠在了一起用彼此的寒冷去拼湊大家的微溫。她叫小紫，是因為大家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說她身上有層朦朧的淡紫光華籠罩著她。

沒回來的兩個孩子一個是臉上有道刀疤的女孩，于是大伙就叫她刀疤了；另一個是每每睡覺總會叫著“救命”驚醒過來的，大伙叫他作救命。一起出去乞討的還有一個瘦得皮包骨頭叫做骨頭的小男生，和一個因為太過饑餓眼睛顯得尤其大被大家叫做貓兒的女生。聽骨頭和貓兒說，在回來的路上，刀疤和救命被兩個散落在民間的流亡元兵給逮住了，然后帶去了森林里。

小紫發現了那不遠處的火光，映得夜空如暗赤的血一般的紅，于是決心帶著大家一起去看能不能找機會救出刀疤和救命。

奔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叫做耗子的男生，因為他很能逮耗子。大家都找不到吃的的時候，他總是能逮到一些野老鼠供大家烤來吃。但是他一貫很冷漠，所以和大家的關系也處得不太好，而且他對自己的過去只字不提。

耗子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望了一眼小紫，輕輕地往旁邊啐了一口，然后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總歸女人就是累贅啊……”

聲音雖然很小，可還是偷偷鉆進了小紫的耳朵。小紫沒有回應，只是咬緊了牙，反而加快了腳步。

小紫雖然有些不滿，可她知道耗子一向是沒有什么惡意的，也就沒去理他。

忽然，耗子停下了腳步，輕輕拉了小紫的胳膊一下，然后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嘴巴，示意她不要再說話，然后指著前方的天空悄聲說：“這看那邊的樹林上空的那些淡淡的火光，只怕那些從戰場上逃亡來的元兵就在前方了。”

小紫一下異常緊張起來，但卻依舊有些好強地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們就是戰場上來的逃兵？”

“現在戰火早已經北移了，留在此處的這些元兵鐵定是戰場上的逃兵，或者是一些殘余的黨羽。在這時候他們回到縣城里肯定會引起公憤的。”耗子神色很是冷靜，繼續低聲說：“所以我猜他們是大概是想繞過城往北走去和其他的元兵會和吧……既然是逃兵，估計他們會帶有刀劍一類的武器，我們還是不要硬拼的好。”

小紫雖然對耗子還是有些許的不服氣，但是此時也不得不越發地警覺了起來。兩個小家伙在小紫的身后聽說元兵就在不遠處的前方，頓時打了一個厲害的哆嗦。

耗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露出一副很堅定的表情：“接下來我們放慢速度，但是一定要很安靜！等到能偷偷望見篝火的時候，貓兒和骨頭就找個草叢藏進去。記住，不管發生什么事兒你們都不可以出聲。然后我和小紫偷偷再靠近些觀察情況。”

最后，耗子很是認真地望著小紫，“記住！等到了那邊，你必須全都聽我的，不許擅自亂行動！”

小紫覺得此時的耗子有種很有壓迫感能讓自己無法動彈的威嚴，默默地點了點頭。

“好吧！”耗子一咬牙，輕輕嘆了口氣：“我們走！”

四個人又開始了這敢死隊般的沖鋒，只是都貓著身子，靜悄悄地跟在耗子身后，在這純黑色的夜里，往不遠處有火光的地方偷偷潛進。

突然，耗子一下子停了下來。

小紫沖得有點快，差一點撞到耗子的身上，顯然對耗子沒有暗示就突然停下來很是不滿，低聲問：“你干嘛！這么突然停下來了？”

耗子沒有轉過身，聲音低沉地說：“叫骨頭和貓兒先藏好。”

雖然離元兵的篝火很近了，可是也沒有必要這么早就讓骨頭和貓兒藏起來啊。但是之前耗子義正言辭地說過萬事都得聽他的，小紫只得回過頭，悄悄示意骨頭和貓兒躲進附近的草叢里去。

再回到耗子的身邊準備繼續出發，耗子卻抬起了手臂，輕聲說：“你，不要看，直接過去。”

大概是因為難受，耗子的聲音居然有些許顫抖。小紫可從來沒有見過耗子如此的失態，他似乎總是一副沉著冷靜的模樣。所以小紫還是因為好奇而自作孽了一回。

小紫經過耗子的身邊的時候，偷偷往耗子遮擋住的方向望了一眼。

僅僅是一眼而已。

這夜，如此的黑，黑到讓人莫名的心悸。

可為什么自己還是看得那樣的清楚呢？

是救命。

這個可憐的孩子，本來該是窩在父母的懷中撒嬌的年齡。

小紫有種難以抑制的沖動，眼淚無法控制地拼命鉆出了眼眶，卻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手掌使勁地壓在了嘴巴上面，可是還是無法阻止那種鉆心悲痛的聲音倔強地冒出來。

或許，這樣也好，至少，他不會再每夜每夜做那些無盡的噩夢了……

救命斜躺在凌亂的草叢中，一動不動。頭與身體之間的聯系，只剩下了生前的一半，所以看起來似乎頭已經偏離到了很奇怪的位置。眼睛沒有閉著，也沒有圓睜著，只是那種無力的模樣，中間的眸子早已經灰白，毫無生氣。好多血……在這暗夜里，這血竟然是如此深沉的漆黑！草上面，救命那件襤褸的破舊單衣上面，全是那些令人窒息的漆黑……

那陣子濃郁的血腥味，中人欲嘔，卻偏偏還夾雜著些許的微微甜味，或者是因為太過新鮮，或者是因為救命還是個小孩子。

小紫的眼前浮現出了那可怕的一幕：救命在元兵的手里拼命掙扎，于是激怒了那些人，然后軍刀毫不留情地從救命那瘦弱的肩膀與頭之間狠狠砍了下去。砍斷了一半的脖子，卻砍掉了救命整條的生命。

小紫的腳開始微微打顫，自己有種想要癱軟下去的感覺。耗子從旁邊一把攙住了小紫，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怎么……還過去嗎？”

能不過去嗎？

小紫狠狠閉上了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猛地睜開眼睛，站了起來，一把甩開耗子：“走！”

但愿，但愿刀疤還活著。

離火光越來越近的當口上，耗子輕輕拉了拉小紫的衣襟，示意她放慢腳步，盡量不要搞出更多的動靜。這時候，更需要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輕輕撥開面前的樹枝，前面是一小塊比較寬敞的平地，在這深深的樹林包圍之中。

耗子和小紫趴在灌木叢里，偷偷張望了過去。

平地的當中，點燃了一堆篝火，燃燒地正旺，就像那些司空見慣了的戰亂過后遺留下來的狼火一般，恣意扭動著身軀，冒出滾滾地煙塵，直沖霄漢。篝火旁圍坐著兩個元兵，正一邊嘰里咕嚕地交談著一邊喝著酒。

而在離篝火稍遠的地方，還立著一個元兵，正在一邊怪笑著一邊把玩著什么東西。

等到小紫看清楚的時候，一股子血氣直沖腦門，恨不得立刻沖出去舍了這條命也要去抓死咬死這群可惡的野獸。

那個立著的元兵正在把玩的，正是雙手被捆起來掛在樹上的刀疤。而此時的刀疤，那身破舊的衣服早已經被元兵剝下來扔進了火堆，化作了灰塵。那個元兵正粗魯地用他的那雙沾滿鮮血的粗糙大手在刀疤那小小瘦弱的胴體上面猥瑣地褻瀆！

刀疤早已經奄奄一息，連反抗都顯得那樣的無力。

小紫身子微微一動得瞬間，耗子牢牢地拉住她，然后低聲嚴厲地輕聲耳語：“來之前說好的！聽我的！”

小紫停住了動作，兩眼卻死死地望向那三個元兵，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他們有三個人，而且都是當兵的大男人，我們不能硬拼！”耗子冷靜地在小紫的耳朵邊說道。

小紫狠狠地用拳頭砸了一下地面，兩眼依舊冒出了火一般望著元兵不放，咬牙切齒地低聲問：“那該怎么辦……”聲音，也隨著身子顫抖開來。

“我們……”耗子正打算把自己的計劃慢慢說出來，卻一下子收住了聲音，驚恐地一轉頭，然后不顧一切地一把推開了小紫。

那一切是發生得如此的快！

小紫只是感覺到自己被耗子猛地一推，和那些肆意飛舞的樹葉一起滾出了灌木叢。然后，那種已經被夜色渲染成了深黑的紅，在自己面前鋪天蓋地地開放。

一切，就像在一瞬間都靜止了一般。

那些滿世界開滿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