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堡壘斜斜地矗立在戈壁灘的雪地夜色中，旁邊是清澈狹窄而封凍的神蛇河上游河段。

錢飛打斷了李木紫與凈草的涼夜談心。他和債務部女郎們都聚集到尚未融化的冰霜堡壘的頂層駕駛室里，聽常別離訴說回憶。

常別離坐在最中央，眾人圍著她，椅子不夠用，有三個人是站著的。

這次人不齊，遮天宗的韓可兒沒來，桃齋公司現任總裁郭吉沒來，與債務部關系密切的灰白府小道君也沒有來。

后來錢飛是稍微有點后悔的，覺得那么大的事，辦的太過倉促，缺乏必要的儀式感。

不過那是后話，現在錢飛只想越早聽到常別離與離別玦的秘密越好，常別離也急著講出來。

錢飛并未料到她講出的是那么大的事。

常別離開口就說：“人仙之上的存在，就是大洲。”

“大洲？”眾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好像有飯店老板說“本店的招牌菜是茶杯”一樣。

這不是同一類的東西吧。

常別離把右手放在自己胸口：“比方說我，我就是黃金洲。黃金洲的游牧民之中有信仰我的，把我稱作長生天。”

在場的人無不瞳孔巨震：“你就是長生天！原來長生天是存在的？”

“長生天”屬于民間的信仰之一，但是人盡皆知的四十二個人仙妖仙之中并不包含長生天，所以文化學者們普遍把它認為是迷信。

本來信仰長生天的主要也都是沒有文化的游牧民，雖然在幾百年前他們的草原帝國也曾經壓制中原，不過現在游牧民并沒有大型部落，更沒有國家，他們的文化與信仰傳承是微弱的，卻未曾斷絕。

回應眾人驚訝的卻不是常別離本人，而是一個突然降臨的偉岸男子形體，旁邊還有一個胖乎乎大臉盤的少女。

他們的服飾與常別離的服飾相似，都帶有簡潔古樸的紋樣，與當代游牧民的傳統服飾也有相似之處，但是更加挺拔規整。

那個偉岸男子是一個人仙級別存在的顯化身，單膝跪地，對著常別離低頭行禮：

“長生天，您回來了。我是您忠誠的奴仆，沙蟲之王，特來恭迎您的歸位。”

女郎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人。

她們都能無疑地感知分辨出，這位不速之客是人仙級別的存在，然而他也不在四十二個人仙妖仙的名字之中。

錢飛倒是認識他，是在深入沙海、追殺卜可平的時候認識的。

當時助了他一臂之力、按住卜可平的，就是沙蟲們。

沙蟲是在黃金洲大沙漠之中僅剩的，擁有一定智慧的妖物，也有一批人類與之共生，與中原并無交流。

這位沙蟲之王倒是歷史上的人類晉升成為的人仙，他的信徒既包括與沙蟲共生的沙漠民，也包括成千上萬的沙蟲。

這次跟他一起來的少女就是那位成精私奔到了沙蟲部族之中的盾構機小姐。

常別離輕輕點了點頭，認可了奴仆的忠心，不過她的坐姿并未特意變得威嚴，仍然臉色蒼白，一臉焦慮的苦相。

對她來說，沒必要專門用姿態儀表來強調自己的偉大。

她只覺得自己是個終于恢復了記憶的普通人。

錢飛則不由得想到了其它幾個廣為流傳的“民間迷信”的尊奉對象，他說：

“那么大章魚、無生老母、夜叉，也是？……”

常別離毫不猶豫地點頭，就像承認雞蛋里包含蛋黃與蛋清一樣理所當然：

“大章魚是浪沫洲，無生老母是鎮中洲，夜叉是歸極洲，另外還有桃花洲的名字叫梁龍，玄武洲的名字就叫玄武。對了還有一個，新大陸的名字叫司馬吞蛟。”

眾人無不回想起了從太空中看到整個新大陸化作一張燃燒的人臉。

馮瑾勉強露出笑容，說：“真沒想到，如果沒有你們，這個世界就只是一片光溜溜的大海了。”

常別離謙遜地說：“啊，是我沒有講清楚，害你們誤會了。

“實際上，所有的海水也是我們，所有的海底也是我們。

“大洲只不過是我們露在海平面之上的部分而已。

“還有，所有的地幔與地核也都是我們，如果去掉我們六個，這個世界就不剩下什么物質了。”

聽了這話，女郎們不自在地四下張望。

駕駛室在冰霜堡壘的高處，有落地大玻璃，可以看到下面星星點點的燈火照亮尚未撤離的一個個帳篷。

有些人在雪地里放鞭炮。

在新大陸避難的時候他們沒能來得及過好年，現在在補。

她們都以為世界在剛才常別離的講述之中天翻地覆了，但其實世界還是那個熟悉的世界。

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錢飛卻對常別離說：“看來你們這個境界的存在可以叫做地仙。”

常別離說：“嗯，很合適。”

錢飛停了一停，說：“在星空中，很寂寞吧？”

常別離感慨地苦笑起來：“就像六個成年人被迫擠在一個比電梯還要狹窄的牢房里，無處可逃。我們都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只是渾渾噩噩，相互厭憎，恨不得殺掉其它人。”

錢飛好奇地說：“那么你們為什么不早早各自離開，成為六個小一些的行星，相忘于江湖？”

女郎們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包括陳夏華在內都是，不過常別離能懂。

她說：“你是知道萬有引力的吧？我們逃不開萬有引力。”

錢飛一時也沉默了，不是因為他覺得萬有引力的概念費解，而是因為他感到很難消化那種絕望的推想：

六個極為強大的存在，被彼此的體重牢牢吸住，無法相互推開。

他們并不是被困在一個房間里，而是落到了重力阱的井底，誰都爬不上去。

即便真的能拆分成六個小一些的行星，他們也還是仍然被萬有引力困在圍繞太陽的公轉軌道上。

常別離說：

“在過去我們還比較有心氣、有活力的歲月里，我們也曾想過逃開的辦法。

“有人嘗試建造很粗的柱子把我們彼此推開，

“有人制造了生命、飛鳥，想看看飛鳥是不是可以飛到大氣層外。

“另外有三個人合伙嘗試建造火箭推進器，就是我、玄武和無生老母三個。

“你們讓我蘇醒的那個地點，白堊古城，就是當時我的一個零部件生產基地。”

錢飛很想問“你們成功了嗎”，但沒有問，顯然那是失敗了。

常別離說：“原理是通的，我們也做了一個基本的小型飛船。”

錢飛想：“當然這是以他們大陸、地幔的尺度而言的，實際上小不了。”

常別離說：“我提出，讓一個人先走，為了表示誠意，我也提出要走的人不是我。我們商議決定讓無生老母先走。”

她特意解釋了一下，雖然他們六個人之中每個人都掌握著世界上六分之一的物質，但如果只考慮存活的話，就不需要那么多物質了。就像一個人仙可以擁有幾億信徒，但如果信仰式微，只剩下幾十個信徒，人仙依然是長生不老的。

他們的安排是，讓無生老母輕裝離開。

常別離說：“然而，消息被另外三個人知道了，他們找了過來，指責我們怎么可以扔下別人先逃。”

在場眾人齊刷刷地露出了深深理解的神情：

這六個人長時間睡在同一張炕上，背貼著背，要是彼此能瞞住什么事情才叫怪了。

常別離說：“面對指責，無生老母背叛了我，說她從沒有想過先逃，還說想要先逃的只有我一個。于是他們五個圍攻我一個，毀掉了飛船與所有制造工具。”

錢飛與女郎們不由得想象幾個苦命人在牢房里打架的情景……

常別離就此被打到失去了意識，或者說意識沉睡在八枚離別玦之中，散落世界各處。

從那之后，黃金洲就漸漸荒蕪了。

黃金洲本來是在大陸最南端的，后來隨著大陸漂移，其余的地仙故意把黃金洲逐漸挪去了對氣候最有壞處的西北側。

錢飛聽到這里，說：“等一下，大陸漂移應該是以幾億年為單位的吧？……”

常別離說，“是啊，十幾二十億年總還是要有的。”

李木紫也體會到了這種時間的概念，被深深地震撼了：“黃大仙活了十一萬年，人類文明記載的歷史比那還要短，而地仙則是從二十億年之前活到現在的？”

常別離說：“人類出現得很晚，可能距今只有一千多萬年。從那時到現在，時而興起，時而滅亡，你們應該是第十六季的人類文明。我的記憶還不夠清楚，可能不準，大體是這樣吧。”

錢飛與女郎們：“……”

常別離又說：“你們在使用離別玦的時候，不是有反噬嗎？那就是另外五個地仙對我仍然是敵對的，他們很怕我恢復意識、恢復力量。所以一旦有人把離別玦聚在一起使用，他們就要讓那人遭遇惡果。”

錢飛立刻回想起來曾經有一次：“在白堊古城使用離別玦的那次，沒有遭遇任何反噬，就是因為那是在你的地盤？”

常別離點頭：“就是這樣。我想司馬吞蛟為什么在忻湖的湖底地脈洞穴之中貿然祭起離別玦，非但沒能來得及喚醒我的力量，反而被反噬弄得很狼狽？他可能是在黃金洲嘗試過，因為距離我的地脈奇觀太遠，也沒有喚醒我的意識，但是倒也沒有遭遇反噬。從黃金洲去了桃花洲，激烈的反噬就出現了。”

錢飛笑說：“原來如此，受益匪淺。”

他聽到常別離也曾被合伙人背叛，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遭遇：“那么，現在你恢復了意識，你想對另外五個地仙復仇嗎？”

“很想，但是，”常別離傾前身子，急切地說：“更要緊的是司馬吞蛟！

“這個世界上的物質并沒有什么增加，他卻自己建立了自己的大陸，這些物質是一定從其它地仙身上啃下來的。

“現在地仙們百無聊賴，全都處在昏沉沉睡之中，司馬吞蛟是要對所有地仙下手的。”

錢飛立刻明白了，說：“所以你一直在警惕他，忌憚他。”

常別離握緊雙拳：“地仙與地仙之間的戰爭，那還好得了嗎？新大陸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要在舊大陸所有地方上演。我們得想辦法！”

馮瑾已經被今天的信息給轟炸麻了，呆怔怔地說：“可是，能想什么辦法呢？”

凈草卻舉起手，訕笑著說：“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聽到有很多僧人對我祈禱，說火山寺那邊發生了大地震。”

在場所有人都從牙縫里倒吸了一口涼氣，常別離也不例外。

凈草尷尬地笑說：“地仙的戰爭似乎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