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深入杰克遜手臂事件,我越不能自拔。血淋淋的證據確鑿無疑。長這么大我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的生活。我在大學里的所學所感好都那么虛無縹緲。除了一些只能存在于書本中,關于生活、社會的美好空洞理論,我什么也沒學到。但我現在是真正地見識到生活了。杰克遜的手臂就是生活的真實。厄內斯特的話在我腦海中回響著:“事實,大伙兒,不可辯駁的事實!”
我們的社會是建立在鮮血上的,這事實是那么可怕,天方夜譚一樣。可是有杰克遜在,我幾乎無法擺脫他。就像指南針總是會指向北方一樣,我的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到他那里。他受到了虐待,白流了鮮血,卻沒有得到一點賠償。只是為了更多的利潤。我認識很多自以為是的人,高興地拿著浸染了杰克遜鮮血的分紅。如果整個社會對一個人受到的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充耳不聞,那么還有多少這樣的慘劇不為人知?我記得厄內斯特說過,芝加哥女工辛苦勞累一周才掙得九毛錢,還有他描述過南方紡織廠中的童工。我甚至能看到他們由于過度勞累而蒼白無力的雙手,從這樣的手中壓榨出了血,織出了我身上的衣服。我還看到希艾拉工坊,看到自己的禮服上也染著杰克遜的鮮血。我腦海中始終無法擺脫縈繞著杰克遜的身影,不管我想什么,總能想到他。
我在內心深處隱隱感覺到我正站在懸崖邊。一個駭人的新啟示即將降臨。不只是我自己,我的生活都將經歷一番可怕的變革。還有我的父親,我能察覺到厄內斯特對他的影響。之后便是主教。我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的氣色非常不好。精神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眼神中有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據我所知,厄內斯特遵守了諾言,正向主教展示著人間地獄。但主教到底都見到了地獄的什么場景我便不得而知,因為他太過震驚而無法描述所見所聞了。
我曾經有種強烈的感覺,感到世界正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厄內斯特就是始作俑者。我還想到:“我們的生活在他出現之前曾是那樣的幸福,那樣的平靜”。但下一秒便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對事實的背叛。厄內斯特在我墮落之前挺身而出,作為真理的使徒,使金光閃閃的弓,與上帝的天使們并肩戰斗,無所畏懼地為了真理和正義而戰,拯救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于水火。眼前緊接著又閃現出另一個形象——基督!他也代表了底層受壓迫的人民,對抗著代表固有舊勢力的祭司和法利賽人。但我記得基督最終是被釘在了十字架上,想到這里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擔心厄內斯特,他會不會也注定要以這種方式謝幕?他連同他那些迫切陳詞、雄厚嗓音,還有他滿身的男子氣概?
就在那時,我知道了我是愛著他的,一心只想要撫慰他。我想到他的生活,那肯定是邋里邋遢、家徒四壁、捉襟見肘的生活。我想到他的父親,為了他編造謊言、偷雞摸狗、勞作至死。而且他在十歲的時候就去了工坊做工!我現在只期望能抱他在懷里,置他的頭腦于胸口——他的腦中思索著那么多想法,肯定早已疲憊不堪。我就讓他這么歇著,只是讓他歇一歇,為他提供一個放松釋懷的溫柔鄉。
一次在教堂禮拜的時候,我遇見了英格拉姆上校。我們熟識很多年了,我很了解他。我將他困在了橡膠樹的大葉子后面,但他可沒意識到被困。和往常一樣,他一見我便表現出高興的樣子,身上散發出紳士風度。他的為人有修養、學識淵博、聰明絕頂,并且處事考慮周到。他單憑外表就可以算得上是社會上一位高貴杰出的人物。和他比起來,學校里那些受人尊敬的老學究們都會顯得俗不可耐,渺小得不值一提。
但我發現即使是這樣風光的英格拉姆上校竟然會被束縛在冰冷機器上,綁在滾動的齒輪上,沒了自由。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提杰克遜時,他臉上的表情:富有涵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見,一下子換上一副可怕扭曲的表情。和詹姆斯·史密斯那時一樣,我警覺起來,怕他要傷害我。但英格拉姆上校并沒有罵出口。可能這就是他和工人們僅有的區別吧。他以智慧而聞名,但此刻他顯然沒有那么智慧。他悄悄地瞄向旁邊的大路,策劃逃跑。但他被橡膠樹和寬大的葉子給困住了。
噢,他聽到杰克遜的名字就感到惡心。我怎么能提起這事呢?他可不欣賞這個玩笑。我的品位可真差,是我沒考慮周全。難道我不知道他工作的時候是沒有個人情感的嗎?他去上班的時候是要把個人情感丟在家里的。在辦公室,他只有職業素養。
“杰克遜是否應該得到賠償?”我問。
“是的,”他答,“這件官司,我個人認為,我覺得他應該得到賠償。但這與法律層面毫無關系。”
他又耍起滑來了。
“那告訴我,公平與法律有關系嗎?”我問。
“你這句話問得有問題。”他笑著說。
“二者有何關系嗎?”我問,他點點頭,“我們理應通過法律手段伸張正義?”
“這是自相矛盾的。”他反駁道,“我們的正義確實得到了伸張。”
“這都是你的個人觀點,是吧?”我問。
英格拉姆上校臉紅了,通紅通紅的,再一次焦急地尋找出口逃跑。但我擋住了他的去路,一動不動。
“告訴我,”我說,“如果一個人將個人情感置于職業素養之下,這種行為可以歸為對人類精神的摧殘吧?”
我沒有得到回答,英格拉姆上校落荒而逃——他折斷一片葉子,跑了。
接下來,我去找了報社。我氣定神閑、心平氣和地給報社寫了篇關于杰克遜官司的文章,既沒有控訴這件事的意思,也沒有表示出指控與我談話之人的意愿,因為在文中都沒有提到他們。我僅僅描述出了事實:杰克遜在工坊里多年的工作,為了保護機器免受損害而遭遇的事故,還有他現在饑寒交迫的窘境。三家本地報紙和兩家周刊回絕了我這篇通訊稿。
但我找到了帕西·萊頓。他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投身報業,現在正為三家最有影響力的報社做實習記者。當我問他為什么報社壓下任何有關杰克遜的報道時,他笑了。
“新聞審查制度。”他說,“我們和那些玩意一點關系都沒有,都是主編說了算。”
“為什么會有這種制度?”我問。
“我們和企業的關系十分緊密,”他回道,“如果你贊助了廣告費,就不會看見這些東西出現在報紙上。如果有誰敢偷偷刊登這些,那就得丟飯碗。除非你付的廣告費是普通價的十倍,不然別想發表出去。”
“那你自己奉行的是什么制度?”我質問道,“看起來你的作用就是按照上司的意思歪曲事實,而你的那些上司都是奉了企業之命。”
“我和這一點關系都沒有。”說這話時,他開始局促不安起來,但可能突然想到了借口,“就我個人來說,我從未寫過任何不實的東西。以我自己的良知,保持了一身的正氣。當然,在很多時候這都是違背工作要求的。但,你看,這就是我的工作呀。”他像個受了傷害的孩子似的。
“但你還希望有天能坐在主編的位置上,貫徹審查制度。”
“到了那時我會變得冷漠無情。”他答。
“但你現在還沒冷漠無情啊,告訴我,你現在對新聞審查制度是怎么想的?”
“我不去想,”他急聲答道,“如果想要在報界取得成功,就不能去碰那些底線。這就是我付出很多之后所學到的。”
然后他便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
“但正義呢?”我繼續追問到。
“你不懂這個游戲的規則。當然有正義,因為你讀到的都是正義的,難道不是嗎?”
“含糊其辭,真可笑。”我嘀咕著,同時也為他的青春感到心痛,真是哭笑不得。
透過這個社會的表象,我開始看到了其可怕的本質。好似在杰克遜身上有場心照不宣的陰謀在上演著。我同情那個愛抱怨的律師,他能如此勇敢地站出來為杰克遜打官司,卻輸得那么慘。這陰謀越發的龐大起來,不僅是針對了杰克遜,還針對著所有在工坊里因工受傷的工人們。如果這陰謀針對著這個工坊里的所有工人,那又有何理由不針對著別的工坊、別的工廠里的所有工人呢?事實上,這難道不是整個工業的普遍規則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這個社會就是謊言。我被自己的這個結論嚇得退縮了。這太可怕、太嚇人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杰克遜就在那里,他的手臂就在那里,他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衣服,在我家屋檐上滴著。還有像他說過的,“成百上千”的“杰克遜”就在那里,我逃不掉。
我見到了威金森和潑頓維斯兩位先生,他們持有希艾拉工坊的大部分股份。但我無法像撼動其他束縛在機器上的人那樣,撼動他們的想法。我發現他們有著高于常人的道德準則。我稱其為貴族或者奴隸主的道德準則【32】。他們空談著大政方針和對政策與正義的理解。對我則好像慈父般地在教導我,指點我的青春和年少無知。他們是我在調查中遇到的最頑固不化的人,十分確信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完全正確、不容任何質疑。他們自信自己才是當今社會的救世主,為大眾帶來了幸福。但可悲的是,正是他們的費盡心機導致了工人們的苦難生活。
見過兩位“主人”后,我遇到厄內斯特,便向他講了我的遭遇。他高興地看著我說:
“真的,這挺好,你開始為自己去挖掘真相了。這是根據自己的經驗推論出的結果,還是很正確的。在這部巨大的工業機器里面沒有人是自由的。資本巨頭們看似是自由,但實際上他們不是。請注意我這愛爾蘭話【33】。你要知道,‘主人’們確信他們所作所為都是正確。但這就是事情的荒謬之處。他們被自己這性子綁得太緊,不會做出一件他們認為不正確的事來。他們的行為必須得到認可。”
“當他們想要做一件事情,當然是生意上的,他們就必須要找到一個理念,或宗教的、或道德的、或科學的、抑或是哲學的,能夠使事情名正言順的理念。之后他們才會繼續著手做這件事。這種做法很不明智,暴露出人類的一個弱點,就是想法通常由欲望而生。不管他們想要做什么,總是要得到認可。他們是膚淺的懷疑論者,陰險狡猾。認為即使做了錯事,這錯也會變成對。支持他們存在的一個有趣又顯而易見在唬人的說法是,他們在智能和效能方面要高人一等。因此,由他們來掌管人們的面包和黃油的行為就得到了認可。他們又重新搬出國王分封權利的那一套來——對他們來說,當然只是商界的國王【34】。”
“他們的缺點就在于他們只是商人,而不是哲學家,不是生物學家,更不是社會學家。如果他們是,那所有事情就會好得多。一個既是商人又是生物學家或社會學家的人,可能會知道什么事對人們來說是好事。但在商業之外,這些人都是愚蠢的。他們只了解做生意,不了解人們和這個社會。而他們還高高在上,自詡為掌握著成千上萬食不果腹貧民命運的仲裁人。不僅如此,他們還掌管著剩下的那些成千上萬將要餓肚子的人們。歷史終有一天會笑看到他們受到嚴厲懲罰。”
與威金森太太和潑頓維斯太太談完后,我并不驚奇于她們的反應。她們只是上流社會【35】的名媛。房子就是她們的宮殿。她們還有很多處住所,散布在全國各地,在山里、在湖畔、在海邊。她們由眾多仆人服侍著。社交活動異常的混亂,讓人摸不到頭腦:同時資助大學和教堂,還為那些給她們屈膝卑躬的牧師們散財【36】。這兩個女人手中的錢就是她們的力量,能夠買通人心的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強大。聽了厄內斯特的話,我很快便想通了。
她們將丈夫制得服服帖帖,講起政策和富人們的責任義務來也頭頭是道。她們有著和丈夫一樣的道德準則——他們那個階級的準則。但在大部分時間里,她們其實是不知自己所云為何物的。
當我告訴她們杰克遜家糟糕的境況時,二人表現得很不耐煩。我覺得她們是不會給他施舍點什么了。她們還告訴我,她倆可不用誰來教育她們社會責任。當我淡淡地提出請她們幫助杰克遜的時候,她們也同樣淡淡地拒絕了。令人驚奇的是,盡管我分別找她們,一人并不知道我與另一人談過話,但得到的回答卻大同小異:她們都很直白地表示不會為別人的粗心大意買賬;換句話說,她們絕不會為這場事故掏錢接濟因工受傷的可憐人。【37】
這兩位女士是真誠的,但她們沉浸在對自己階級優越性的自負中了。以她們所處階級的道德準則來評判,她們的所作所為卻是無可厚非的。當我乘車離開潑頓維斯太太雄偉的大宅子時,回頭望了一眼,想起厄內斯特所說的:她們也被束縛在了機器上,但她們束縛得太緊下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