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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海游記

一 海上

終于要離開東京了,臨行前長野草風[1]登門來訪。原來,長野也打算半個月后去中國。他提醒我帶一種治暈船的妙藥,但從門司[2]乘船到上海,頂多兩天兩夜,就這點海路,還要帶暈船藥,可見長野也真夠膽小的——我這么想著,來到了門司。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我登上筑后丸號的舷梯,看著波濤隨風微微起伏的港口,再次覺得我們怕水的長野草風大畫家真是可憐。

不過,輕視友人的報應很快就來了。船才到玄海[3],眼看著海面就洶涌起來。我和同一船室的馬杉一起坐在上甲板的藤椅上,浪花撞擊舷側,不時有水沫濺到頭上。大海白浪滔天,如釜中沸水般翻滾。前方隱約出現了一個不知名的島,看清了才發現原來那還是九州。馬杉已習慣乘船,點起卷煙吞云吐霧,臉上不見一絲不安。我立起衣領,雙手插口袋,不時含兩顆仁丹——總之,現在我終于領會,長野草風準備暈船藥是多么明智的選擇。

一旁的馬杉不在了,不知去了酒吧還是別處,我仍悠閑地坐在藤椅上。可看似悠閑,其實我心中十分不安。稍一挪動身體,馬上頭暈目眩,而且胃中也開始翻江倒海。我面前有一個下級船員,不停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后來才發現,他也是暈船的可憐人兒。)看他來回走動,不知為何我感到非常不快。前方遠處波濤陣陣,一艘漁船升著細煙,船身幾乎要被淹沒,可它仍在前行——到底有何必要,非得頂著這樣的巨浪前進!這船也讓當時的我尤為煩躁。

所以,為了忘卻痛苦,我一心只想愉快的事。孩子、花草、渦福缽[4]、日本阿爾卑斯[5]、初代椪太[6],還有些什么現在記不得了。不,還有一個。瓦格納[7]年輕時在渡海前往英國的途中遇到過特大暴風雨,而那時的經歷為他日后譜寫《漂泊的荷蘭人》提供了巨大幫助。我試著以此來轉移注意力,但頭越來越暈,心煩的情緒也沒有得到緩解。到頭來我放棄了掙扎,瓦格納什么的還是叫狗吃了算了。

十分鐘之后,我倒在床上,耳邊響起了餐盤刀叉之類的物體落地的聲音。我胃中一陣翻江倒海,為了強忍嘔吐已經花了十二分的力氣。會不會只有我一個人暈船了?此時支撐著我的竟是這種念頭。虛榮心這東西在此時竟意外地有用,幾乎能代替武士道這個精神支柱。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至少一等艙的乘客都暈船了,可見暈船者不在少數。最后只有一個美國人來到餐廳用餐。據說那個非凡的美國人不僅吃了飯,還在飯后獨自到客廳敲了一會兒打字機。我聽說這事后,突然心情大好,但同時又覺得那個美國人是個怪物。實際上,遇到那樣的惡劣海況還能泰然自若,絕非常人所為。說不定給那個美國人做個體檢,就會發現他其實有三十九顆牙,長著小尾巴……我還是和馬杉一起坐在藤椅上,胡思亂想。大海好像早已忘卻了昨日的驚濤駭浪,海面上風平浪靜,一碧萬頃,而右舷前方朦朦朧朧的,像是濟州島的影子。

二 第一瞥(上)

剛下碼頭,就有一大波黃包車夫向我們涌來,將我們——大阪每日新聞報社的村田[8]和友住、國際通信社的瓊斯[9]先生以及我——團團圍住。說起來,日本人印象中的人力車夫絕不邋遢。他們精力旺盛、干勁十足的樣子,總能讓人聯想起昌盛的江戶時代。但中國的黃包車夫則不同,說他們臟一點也不過分。且環顧四周隨意看看,眾人皆生怪相。他們一個個扯著脖子,大聲吆喝,讓剛上岸的日本婦人頗為反感。當被其中一人拉住袖子時,我也不由自主地退到身材高大的瓊斯先生身后去。

我們費盡周折突破黃包車夫的重圍,終于坐上了馬車。可那車剛一動,馬就毫無征兆地向街角的磚墻沖去。年輕的馬車夫怒而揮鞭,響亮地打在馬身,可馬還是頭頂磚墻,一個勁兒地蹬著后腿。馬車即將翻倒,路上很快聚了一群圍觀的人。看來,在上海若不抱著赴死的決心,你稀里糊涂的連馬車都坐不了。

接著馬車重新跑了起來,這次是向架著鐵橋的河對岸駛去。河上擠滿了駁船,幾乎不見水面。河邊幾輛綠色電車平緩開過。放眼望去,所見建筑皆是三四層的磚瓦房。柏油路上洋人和中國人行色匆匆,但戴紅袖章的印度巡警一指揮,這世界各國的人竟都好好停下給馬車讓了路。路面交通井然有序,就算我想偏袒祖國日本,東京、大阪等日本城市在這方面終究不及上海。我看著這些明朗的景色,方才被勇猛的車夫、馬車驚嚇的心總算漸漸愉悅起來。

終于,馬車在名為“東亞洋行”的賓館前停了下來。據說金玉均[10]就是在此被暗殺的。先下車的村田給了車夫幾文車錢,可車夫嫌少,依舊伸手賴著不肯走,不僅如此,還口沫橫飛地嚷著什么。村田則佯裝不懂,快步走進賓館大門。瓊斯先生與友住二位似乎也不打算理會車夫的雄辯,我竟有一瞬間覺得這個中國人有些可憐。但我又轉念一想,說不定上海就時興如此,于是我也跟著大家進了賓館。進門后我回頭一瞧,那個車夫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正恬然地坐在駕車位上休息。既然如此,剛才何必吵鬧呢。

我們馬上被帶入一個昏暗的接待室。雖然昏暗,但裝飾卻又浮夸得近乎刺眼。我算是明白了,別說金玉均,就算是普通人住在這里,也不知何時有子彈從某扇窗戶飛進來,把自己給……就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穿著西服的賓館老板踢踏著拖鞋,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這個精悍的老板說不定正思忖著,若讓芥川龍之介住這兒,萬一他被殺了真是得不償失之類的事。反正他告訴我們,除了靠門的這間房,其他已經客滿。而到房間一看,里面不知為何有兩張床,墻壁已被煤熏黑,窗框也舊了,就連椅子也沒有一把能坐的。總之,除了金玉均的鬼魂,沒人能在這里住得安穩。據村田說,是大阪每日新聞社總社的澤村建議讓我泊宿于此的。我們商量后決定辜負澤村的一番好意,搬到離此處不遠的萬歲館去。

三 第一瞥(中)

晚上,我和瓊斯先生一起,在一家名為“牧羊人”的餐館吃飯。這地方,無論是墻面還是餐桌都叫人舒心。雖然侍者都是中國人,客人中卻不見一張東方面孔,菜品也比船上的美味許多。和瓊斯先生一起用餐,不時用簡單的英語聊上幾句,我的心情也更加愉悅。

瓊斯先生不緊不慢地吃著咖喱蓋飯,講了一些上次分別后的事。其中一件讓我印象頗深。一天晚上,瓊斯先生在一個酒吧里喝酒。(我總覺得在名字后面加“先生”顯得很不夠朋友。他是英國人,曾在日本待過五年。雖然其間吵過一次架,但我跟他關系一直很好。我們一起站著看過歌舞伎,在鐮倉[11]的海里游過泳,還大半夜里在上野[12]的小館子大吃大喝。那時他穿著久米正雄[13]唯一一條能穿的褲子,突然跑到池塘邊就跳了進去。對這樣的他用“先生”來稱呼,實在覺得有些生分。順便說一句,我和瓊斯先生親密是因為他的日語水平超群,絕非因我擅長英語。)言歸正傳,瓊斯先生某晚在酒吧喝酒,有個日本女服務員坐在椅子上發呆。瓊斯先生平日里總說“中國是他的興趣,日本是他的熱情”,而那時他又剛搬到上海,想必格外思念日本,就馬上用日語跟她搭了話。

“什么時候來上海的?”

“昨天剛到。”

“那你想不想回日本?”

他話剛出口,那個女服務員突然落淚,哭道:

“想回啊!”

整個故事,瓊斯先生用英語講述,期間不斷用日語重復這句“想回啊”,說完后暗自發笑。

“那時我也突然變得awfully sentimental(異常感傷)。”瓊斯先生如是說。

我們吃完飯后,在熱鬧的四馬路[14]附近散步,然后到“巴黎人”咖啡館看了會兒跳舞。

舞廳相當寬敞,管弦樂配上紅綠交替的燈光,讓人仿佛置身淺草[15]。只是這管弦樂技藝之高超,非淺草能比。雖然在上海,我卻看到了西方的華麗,真不愧是洋人的舞廳。

我們在墻邊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兩杯茴香酒,舞池里身著大紅連衣裙的菲律賓少女、穿西裝的美國青年正快樂地舞動身軀,我們邊飲酒邊欣賞他們的舞姿。不知是惠特曼還是誰的短詩中寫道:“年輕男女固然美,經歲月雕琢,也別有韻味。”我認為兩者各有千秋。而當我看到面前這對肥胖英國老夫婦翩翩起舞時,突然就想起這句詩,果真是別有韻味。我難得感嘆一回,瓊斯先生卻對此一笑了之。他說,他從這對老夫婦的舞蹈里,看到了想要噴涌而出的誘惑,無關肥瘦。

四 第一瞥(下)

待我們走出“巴黎人”咖啡館,街道上已人煙稀少,可拿出表一看,還不到十一點。上海這座城市,意外地睡得很早。

不過,這時仍有幾個嚇人的黃包車夫在路上徘徊,一看到我們,必定過來搭話。白天村田教我如何用中文說“不要”,我如獲驅魔咒語,一看見黃包車,便開始念誦“不要”。這就是從我口中說出的第一句中國話,值得紀念。我是多么欣欣然地將這句話拋給黃包車夫的呀,不明我心的讀者,一定從來沒有學過外語。

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街道,左右是三四層的磚瓦房,擋住了滿天繁星。走著走著,前方街燈照亮了當鋪雪白的墻,粗體“當”字相當醒目。我們從寫著“女醫生”之類的招牌下穿過,又路過了貼著南洋煙草廣告的斑駁的墻,但無論怎么走,旅館就是不出現。還沒走到旅館,我就口渴得不行,不知是不是那茴香酒在作祟。

“喂,有什么喝東西的地方嗎?我很口渴。”

“前面有一家咖啡館,再忍忍吧。”

五分鐘后,我們兩人就喝著冰鎮蘇打水,坐在了小桌子旁。

這個咖啡館完全不及“巴黎人”。粉色的墻邊,梳著分頭的中國少年正在彈鋼琴。咖啡館正中間,三四個英國水兵正在和幾個胭脂很紅的女人跳著下流的舞蹈。而在入口處的玻璃門旁,賣玫瑰的中國老婆子在聽到我說“不要”之后,呆呆地看著舞蹈。我突然有一種在看報紙插畫的感覺,而此畫無疑名為“上海”。

這時,忽然又涌進來五六個英國水兵,遭殃的當然是站在門口的老婆子。醉醺醺的英國水兵猛地一推門,老婆子挎著的籃子應聲落地,可這些水兵根本無暇顧此,迅速和在跳舞的同伴混在一起,瘋狂地舞動起來。老婆子念叨著什么,一枝一枝拾起散落的玫瑰,但還沒撿完,剩下的就被水兵們踩爛了。

“走吧?”

瓊斯先生似乎有些厭煩,巨大的身體突然站起。

“走吧。”

我也馬上站了起來,腳下是散落一地的玫瑰。我向門口走去,想起了奧諾雷·杜米埃[16]的畫。

“哎,人生啊……”

瓊斯先生往老婆子的籃子里扔了一個大洋,轉向我問道:

“人生怎么了?”

“人生就是這落滿玫瑰的路啊。”

我們走出咖啡館,外面依然有幾輛攬客的黃包車。他們看到我們后,立刻從四面八方趕來。我最煩的就是黃包車夫,但除此之外,我又發現了一個麻煩的人。不知何時,賣花的老婆子走到了我們身邊,嘴里絮叨著什么,伸出手,擺出一副乞討的樣子。這老婆子收了我們的大洋后,竟還惦記著我們的錢包。我忽然覺得美麗的玫瑰被這種貪得無厭的人販賣,很是可憐。這不要臉的老婆子和白天那個馬車夫——雖然我對上海的第一印象并不僅限于此,但令人惋惜的是,這的確又是我對中國的第一印象。

五 醫院

第二天開始我便臥床不起,然后又過了一天,我進了里見醫生[17]的醫院,病名似乎是“干性胸膜炎”。若真是胸膜炎,這趟難得的中國游恐怕就得推后了。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害怕。我馬上給大阪總社發了我住院的電報,很快薄田[18]就給我回電說“請靜養”。可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報社也會覺得很困擾吧。收到薄田的電報,我雖放心不少,但一想到我還有執筆游記的重任,便又覺得不安了。

好在,在上海除了同報社的村田和友住之外,還有像瓊斯先生和西村貞吉[19]這樣,從學生時代便開始交往的友人。這些友人知己們,無論多忙都會來醫院探望。再加上負著作家的虛名,不時會有未曾謀面的訪客,也收了不少鮮花果物。一時間,餅干罐多到讓我不知如何處理,全都堆在床頭柜上。(救我于此等窘境的,果然還是我敬愛的朋友們。諸位友人在我這個病人看來,無論哪位都意外地健談。)不,對于陌生訪客的探病我不甚感激,不覺間,交到了兩三位知心朋友。俳人[20]四十起[21]便是其中一人,還有石黑政吉[22]和上海東方通信社的波多博。

只可惜我三十七度五的低燒遲遲不肯退去,心里依舊不安。白天靜不下來,幾乎無法在床上安穩躺著,突然就變得怕死。我不想被自己的神經質左右,白天發奮讀書。書是滿鐵的井川[23]和瓊斯先生好心借給我的,我很快便讀完了二十多本。穆特?福開[24]的短篇小說、尤妮斯·蒂金斯[25]的詩歌、翟理思[26]的論著,一眨眼都以閱畢。晚上(這得對里見醫生保密),因為怕失眠,我每晚都服用安眠藥,但即使如此,我仍時常在天亮前醒來。詩有云“藥餌無征怪夢頻”,許是出自王次回的《疑雨集》吧。這并不是描寫詩人病痛的詩,而是嘆息妻子重病的;可當時的我讀起來,卻感受深切。“藥餌無征怪夢頻”,這句詩我在床上不知念了多少遍。

然而春天,并沒有因我的病情而停下腳步。西村給我描述了龍華[27]桃花的美景,蒙古吹來的風帶來了遮天蔽日的黃沙,有人帶著芒果來探病。我覺得現在定是游歷蘇杭的大好時節,可我呢,只能躺在床上,讓里見醫生每兩天打一針強身健體的針劑,這種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

附記:

要寫住院期間的事,我還能繼續長篇大論。然而這些事與上海并無甚關系,因而決定點到為止。唯獨想另添一句的是,里見醫生是一位俳人新星,在此附上一首他的近作:

暗夜頻添炭,悄聲話胎動。

六 城內(上)

我得以一覽上海城內風光,還多虧俳人四十起的陪同。

昏雨漸止的午后,我倆乘馬車,轉眼便到了人潮涌動的大街。燒雞店里,紅如朱砂的燒雞滿當當掛了一排。燈具店里各式各樣的洋吊燈,數量多到令人眼花繚亂。還有那透著富態的銀樓,精致的銀器锃亮,而一旁的酒樓門面敗破,太白遺風的招牌泛舊。我興趣盎然地看著這些中國店鋪,突然感到馬車一陣減速。馬車出了這條大街后,慢慢駛進了對面的弄堂。據四十起說,剛才那街的位置,曾經聳立著一道城墻。

下車后,我們馬上拐進了一條極窄的小路。這與其說是一條小路,不如說是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空隙更為恰當。兩旁擠滿了商店,麻將店、紫檀店之類的,一家挨著一家。各店的招牌擠擠挨挨,使得本就狹窄的小路幾乎抬頭看不見天。路上人頭攢動,我剛停下,想看看店前擺出的廉價印材,就被人撞了一下。這來來往往、令人暈眩的行人大多都是中國平民。我追趕著四十起,目無旁視,戰戰兢兢地踩著石板路向前快步走去。

路的盡頭便是常有耳聞的湖心亭[28]了。湖心亭,聽著很大氣,實則是一搖搖欲墜、凋零敗破的茶館。而且,亭外的池塘也不堪入目,水面上飄著一層墨綠色的水沫,完全遮蔽了水池本身。圍水一周鋪有石板路,還有一圈形狀古怪的欄桿。我們走到湖心亭時,正好有一個穿淡青色棉衣的長辮子中國人。(我在這里必須打斷一下,據菊池寬[29]說,我在小說中經常會寫“茅廁”之類的不雅之語。如果從俳句創作的角度來說,有人自然會覺得我受到了蕪村的馬糞[30]或芭蕉的馬尿[31]的影響。我當然不打算聽信菊池的理論,但這是中國游記,有時不打破禮數是無法真實描寫我經歷的一切的。誰若是覺得我在撒謊,就請自己寫寫看吧。)言歸正傳,那個中國人,優哉游哉地往池塘里小便。仿佛陳樹藩[32]叛變、白話詩不流行、日英同盟續約,這些事全都與他無關。至少從這個男人的態度和表情,我只能讀出一種閑散。陰天下的古風涼亭,病態的綠色池塘,還有那隆隆作響、斜著注入池塘的一股尿,這不僅是讓我憂郁地愛著的一幅風景畫,同時也是帝國沒落的辛辣可怖的象征。我凝視了一會兒那個中國人,但這些對于四十起來說,卻是常見到不值一提的光景。

“請看,在這石板上流著的,都是小便。”

四十起露出一絲苦笑,迅速繞開了池塘。原來如此,空氣中還飄著一股濃重的尿騷味。此味一聞,魔法瞬間就被打破。湖心亭又成了那個湖心亭,小便也還是小便。我匆匆起步,追趕著四十起的身影。真不該沉溺于那荒唐的感嘆。

七 城內(中)

再往前走,只見一個失明的老乞丐坐在地上。話說這乞丐,本應是浪漫的。在此論述何為浪漫主義,未免不合時宜,但至少乞丐的一大特色即為一直憧憬著未知事物,如中世紀、幽靈、非洲、夢以及女人的邏輯等不可名狀的東西。如此看來,乞丐的確比公司職員更為浪漫。不過,中國的乞丐卻并非如此。躺在雨后的街邊,衣不蔽體,身上只蓋著幾張廢報紙,時而埋頭舔舐自己膝上如紅石榴的腐肉。總之,他們“浪漫”到讓人有些恐懼。中國的小說里,常有浪蕩公子或神仙變成乞丐的故事,這是由中國乞丐自然而然演化出來的浪漫。而如果是日本的乞丐,因為不具有中國乞丐般超自然的不潔,所以無法孕育出這類故事。諸如向將軍的轎子開槍,亦或是邀請柳里恭[33]一品山中佳茗,日本的乞人故事大抵只能止步于此。再說眼前這老乞丐,那副模樣無論是幻化成赤腳大仙還是鐵拐仙人都十分合適。再看他前面的石板上,字跡清秀地用白粉筆寫著他悲慘的一生。那字寫得,竟還勝我一籌,我不禁思索到底是誰幫這老乞丐代筆的。

我們往前走進弄堂,這里遍地都是古董店。無論哪家店里,擺的都是銅香爐、陶馬俑、七寶缽、龍頭瓶、玉文鎮、螺鈿櫥、大理石硯屏、雉雞標本,甚至還有仇英[34]畫作混雜其中。而店主置身其間。穿著大褂,抽著水煙,和氣地等著客人進店。我隨便問了問價,那價錢就算砍下一半也絕非便宜。回日本后,香取秀真[35]聽說此事后奚落了我一番,但我始終認為,比起中國,買古董還是去東京日本橋仲大道附近轉轉為好。

穿過古董店,我們來到了一座大廟前。這就是經常出現在明信片上的,那著名的城隍廟。廟中叩拜的人很多,獻香燒紙的人更是多到超乎想象。也許是被煙熏的緣故,梁間匾額和柱上楹聯看上去都很油膩。或許未被熏黑的,只有房頂上吊下來的幾串金銀二色的紙錢,還有螺旋狀的線香。同剛才的乞丐一樣,眼前這些都足以讓我想起以前讀過的中國小說。端坐正中的城隍爺,分居左右的判官,這些皆同《聊齋志異》《子不語》中的插畫無異。我十分欽佩,不顧四十起的催促,久久立于殿中不肯離去。

八 城內(下)

中國的小說里充斥著鬼狐怪談,這自不用我多說,小說里上至城隍爺下至跑腿的判官鬼吏,都沒得清閑。城隍爺為在其檐下過夜的書生開運,判官跑到城中把為非作歹的強盜嚇死。凈是這些好事。不過,也有賊城隍,只要供上狗肉便能為虎作倀;還有不少作惡的判官鬼吏,調戲婦女,最后落得折胳膊、掉腦袋,在天下顏面盡失的下場。從前只在書上看過這些故事,總覺得有些無法理解。雖讀懂了來龍去脈,卻沒有心生觸動。這種隔靴搔癢之感,終于在今日得以化解。無論中國小說多么荒誕無稽,只要見了這城隍廟,便會不禁頷首,感嘆作家的奇思妙想。的確,看那滿面通紅的判官,說不定還真能干出惡少的所為;再看那美髯城隍爺,似乎更適合被威風凜凜的護衛簇擁,往夜空升騰而去。

這樣浮想聯翩后,我又跟著四十起出了城隍廟,看了看擺攤的。襪子、玩具、甘蔗、貝殼紐扣、手絹、花生,還有很多看起來不衛生的小吃店。這種地方人多自不用說,與日本趕廟會差不多。前面走來一個時髦的中國人,筆挺的豎條西裝配著紫水晶的領帶夾;而這邊又走過一個傳統的貴婦人,手戴銀鐲,三寸金蓮走起來一步三搖。《金瓶梅》里的陳敬濟,《品花寶鑒》中的溪十一……我總覺得這類豪杰也藏于這洶涌的人潮中。可是,這里卻不像能發現杜甫、岳飛、王陽明、諸葛亮這類人物之地。也就是說,現在的這個中國,不是我們在詩文中讀到的那個中國,而是小說里的那個猥瑣、殘酷、貪婪的中國。可如今,那些喜愛陶瓷涼亭、池中睡蓮、刺繡鳥禽的便宜的東方主義,在西方也日漸式微。那種除《文章軌范》《唐詩選》外不知中國為何物的漢學興趣,在日本亦可休矣。

接著,我們往回走到了剛才的池塘,穿過那個茶館。廟宇般的茶館里,并沒有太多客人,但一進茶館,云雀、白眉、文鳥、鸚哥……各式鳥啼,猶如無形的驟雨般,侵襲著我的耳朵。抬頭才發現,房梁上掛滿了鳥籠。中國人愛鳥,我并非不知。但如此多的鳥籠,如此吵的鳥叫,我是真的連做夢都沒想到。這般鳥啼,別說愛了,簡直要把耳膜震裂,叫人不得不匆匆捂耳。我幾乎逃也似的,催促四十起趕緊離開,飛奔逃離了這充滿銳聲啼鳴之地。

只是那鳥叫,絕非僅存在于茶館之中。好不容易逃了出來,狹窄的道路兩旁依然掛滿了鳥籠,鳥啼不絕于耳。且這并非閑人遛鳥,而是到處都是賣鳥的店鋪。(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賣鳥的,還是賣鳥籠的。)

“稍等片刻,待我去買只鳥回來。”

四十起說著就進了一家店。我見前方有一家刷了油漆的照相館,便在等四十起時,在它櫥窗前看了一會兒梅蘭芳的照片,一邊想著等待四十起回家的孩子們的事。

九 戲臺(上)

在上海期間沒什么看戲的機會,總共就去了兩三次。而我速學成為京劇通,是在去北京以后的事了。不過,我在上海倒是也見過幾個角兒。武生里響當當的蓋叫天,還有花旦白牡丹[36]、小翠花等等,都是當代名伶。不過在談伶人之前,得先說說戲院。若是不把中國戲院的情況介紹清楚,恐怕日本讀者難以完全理解。

我去過的戲院里,有一個叫“天蟾舞臺”[37]。這是一個刷過白油漆、嶄新的三層建筑。二層和三層圍了黃銅欄桿,成半圓狀,一看便是時下流行的仿西洋風格。天花板上吊著三盞大燈,磚塊地的觀眾席上擺的是藤椅。但別忘了這里是中國,坐藤椅也切不可掉以輕心。有一次我和村田在這兒坐了沒一會兒,就被可怕的臭蟲咬了好幾口。不過整體來說,這個戲院建得讓人感覺舒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漂亮的。

舞臺兩側各有一個巨大的鐘(雖然一個已經不走),下面貼著花花綠綠的煙草廣告。舞臺上方的石灰楣窗是薔薇和茛力花的組合造型,其中還有“天聲人語”四個大字。舞臺可能比有樂座[38]還大,裝有西洋式的腳燈。不過這里各幕之間完全不用幕布區分,只有在換背景時,才用左右開的幕布擋上。而這幕布竟然是低劣的廣告幕,上面畫的是蘇州銀行和三炮臺香煙(即英國的“The Three Castles”)。再說背景,大抵就是些油畫質感的室內和室外景色,雖然有新有舊,但總共就那么兩三種,所以不管是姜維跑馬,還是武松殺人,背景一成不變。舞臺左邊坐的是鼓師、琴師,其中還有一兩個是戴著鴨舌帽的老師。

如果要問看戲坐哪里好,其實一等座、二等座,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中國的慣例是先坐下后買票,這點還是比較方便的。待坐定后,就會有人送熱毛巾和鉛印節目單過來,還有一大壺茶。接下來還會有人送來西瓜子和其他劣質點心,只要說“不要不要”即可。而這毛巾,自從有次看見旁邊一位儀表堂堂的中國人拿它胡亂擦臉,最后還用來擤鼻涕后,我也決定不要了。至于費用,算上打賞的錢,一等座大概也就一圓五十文到兩圓之間吧。之所以“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付過一次錢,每次都是村田請我的。

中國戲劇的特色,首先就是超乎想象的吵鬧。尤其是武戲,一旁敲鑼的幾個大男人看舞臺上的演員舞刀弄槍耍得厲害,自然使勁敲打起來。這聲音,絕非“天聲人語”。其實在沒習慣之前,若是不捂上耳朵,我簡直無法在位子上端坐。但是我們偉大的村田烏江則不同,鑼聲漸緩時他還一副沒聽夠的表情。不僅如此,就算出了戲院,只要聽到這鑼聲,村田大抵就能猜中正在演的是哪出。

“不錯,這段鑼鼓敲得不錯。”

村田啊,我真懷疑你說這話時精神是否還正常。

十 戲臺(下)

雖有諸多不習慣,但在中國的戲院里,無論觀眾多吵,孩子多鬧,都不會讓你覺得心煩。就這一點極為方便。又或者說中國的鑼鼓就是該敲這么響,這樣一來,就算大家吵吵鬧鬧,也不會對聽戲產生半點影響。就像現在,村田向我一一解釋故事情節、戲里人物、戲詞意思,邊上的人也沒有露出一絲不悅。

中國戲劇的第二個特色就是極少用道具,就連背景這種東西都是最近發明的。中國戲劇的舞臺上,能用的道具只有桌、椅、幕布。山峰、海洋、宮殿、道路,無論何種情景,到頭來除了那三樣道具,不會多用一棵樹。唱戲的演出使勁開門的樣子,就算你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空間里有一扇門的存在。要是唱戲的意氣昂揚地揮鞭,你就應該覺得他胯下威風的紫騮馬正玉蹄飛翻且行且嘶。不過這一切都基于日本人對能劇[39]的理解,正因為能劇也是如此,我才能這么快領會看戲的訣竅。就算叫我把那堆在一起的桌椅看作山,我也能欣然接受;唱戲的稍微抬腿一跨,便不難想象他腳下有道坎。不僅如此,從寫實主義到象征主義只有一步之遙,我竟發現了其中妙處。我至今都無法忘懷的,是小翠花(于連泉)在《梅龍鎮》里飾演酒家少女的情景。小翠花每次跨過門檻時,都會從黃綠色的褲子下,露出小鞋的底。而就是這個小動作,若不承認他腳下有道門檻的話,定是無法油然而生那種可憐之心的。

中國戲劇不使用道具這一點就說到這里,總之這點并沒有讓我特別苦惱。最叫我無法接受的是他們在臉盆、手鐲這些小道具上的胡作非為。比如說剛才提到的《梅龍鎮》,怎么想都不是現代發生的事。明武宗微服出訪,結識了梅龍鎮的酒家少女李鳳姐,兩人一見鐘情。這樣的劇情下,李鳳姐端出的盆里竟然繪著薔薇、鍍著銀線。這種盆子一看就是能在百貨大樓里買到的東西。如果梅若萬三郎[40]腰間佩的是西式長刀,那可真是可笑。這種事情有多愚蠢,自不用我多說。

中國戲劇的第三個特色就是多變的臉譜。據辻聽花[41]所說,曹操一個人的臉譜就能達到六十種以上,市川[42]一流與之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還有,臉譜的色彩十分鮮艷,紅、藍、代赭等等,完全包覆著臉。剛開始我一直無法相信那居然是畫上去的。《武松》那場戲里蔣門神出來的時候,無論村田怎么和我解釋,我都覺得那是面具。如果有人能一眼看出那所謂的花臉不是面具的話,他可真能稱得上是千里眼了。

中國戲劇的第四個特色是激烈的武打。尤其是那些跑龍套的,稱他們是演員似乎還不夠妥當,應該叫他們雜技演員才對。他們一會兒從舞臺一頭連續空翻到另一頭,一會兒從桌子上倒翻下來。打扮大抵是上身赤裸穿一條紅褲子,看起來跟馬戲團的人差不多。而上等的武打演員揮舞起青龍刀來,那可是耳邊生風。武打演員一直以來都是力氣活,若是哪天沒了力氣,便吃不了這口飯了。不過要說那著名武生,除了絕技外,還得有獨特的氣質。比如蓋叫天演武松,他狂亂地揮舞大刀時,那身行頭怎么看都像是日本人力車夫的綁腿裝束,可他和著拍子無言地盯著對手時,馬上就讓人感受到了行者氣質的武松,不知有多神似。

以上這些都是中國傳統戲劇的特色,新劇里就既不畫臉譜,也不會空翻。那么到底“新”在何處呢?在上海“亦舞臺”上演的《賣身投靠》中,演員拿出沒點火的蠟燭,觀眾得自行想象它點了火——其實舊劇里的象征主義依然保留在舞臺上。除了在上海,我還看過兩三次新劇,唯獨這一點總讓我覺得遺憾。無論哪里的新劇,水平也只能說是半斤八兩。至少什么下雨、閃電、入夜之類,都得依靠觀眾的想象。

最后該講講伶人了。蓋叫天和小翠花前面已提及,在此不多復述。唯獨想多書一筆的,是在后臺的白牡丹。我是在亦舞臺后臺拜訪他的。不,其實那兒也稱不上后臺,只是舞臺后面罷了。總之那里是個墻壁斑駁、味道餿臭的慘淡地方。據村田所說,梅蘭芳到日本時,最讓他震驚的是日本后臺的整潔程度。的確,和這種后臺比起來,東京帝國劇場的后臺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再者,中國的舞臺后面總是有邋遢的演員走來走去,只有臉上還保持著臺上那副鮮艷的臉譜。他們在燈光底下穿梭,飛揚的灰塵亂舞,簡直就像日本的百鬼夜行圖。而穿過這些人,在稍微暗一點的地方,扔著一個木篋,白牡丹就在那兒,盡管脫了假發,但仍是妓女蘇三的裝扮,正在那兒喝茶。臺上的那張瓜子臉,現在看來竟意外地并不是那么驚艷,倒不如說有些肉感,是一張發育完好的青年的臉。身高大概也比我高半寸。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村田,將我介紹給他,一邊和這位精致的花旦演員久闊敘別。我這才知道,自白牡丹還是無名小角起,村田就是他的忠實戲迷,一見不著,世界便如同失去了白天和黑夜,混沌一片。我向他表示《玉堂春》很有意思,沒想到他竟然用日語對我說了一聲“謝謝”。然后——然后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為白牡丹自己也好,為我們村田烏江也罷,我都不想公開寫出來。然而,如果不寫出來,對于白牡丹的介紹就有失偏頗,我自己也覺得對不起讀者。所以,我必須果斷提一筆——他向旁邊一扭身,大紅繡銀的綢緞袖子隨之翻飛,然后漂亮地用手往地上一甩,擤了一把鼻涕。

十一 章炳麟

章炳麟[43]在書齋的墻上掛了一條大型鱷魚標本,真不知道他有怎樣的癖好。可是,在書籍堆成小山的書齋里,人一見這鱷魚標本便感到徹骨的寒意。尤其是當天——借用和歌首句的季題[44]來說——是個清寒的雨天。而這間瓦頂屋子里,既沒有被褥,也沒有火爐。坐的嘛,自然也是沒有坐墊的紫檀木扶手椅。再加上我穿的是輕薄的斜紋嗶嘰料夾衣,現如今回想起當初在那間書齋里待那么久竟然沒感冒,我只能說這是個奇跡。

然而,章太炎先生穿著一件灰色大褂,套了一件里面縫有厚皮毛的黑色馬褂,所以他怎么也不覺得冷。況且,他坐的還是鋪著毛皮的藤椅。我被他的滔滔雄辯所吸引,竟忘記抽煙,何況他那么暖和,悠悠然地舒展著雙腿,我羨慕都來不及呢。

據傳章先生以皇帝老師自居。有段時間他竟想認黎元洪做弟子。對了,書桌旁的墻上,那條鱷魚標本的下方,就掛著一幅寫有“東南撲學 章太炎先生 元洪”的橫幅書法。但說句不好聽的,章先生的面相可真不大氣。皮膚蠟黃,須髯稀疏。還有他那突兀的額頭,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長了瘤子。但他細如蠶絲的眼睛——鼻梁上架著一副極為俗氣的眼鏡——總是冷冰冰地微笑著,只有這雙眼睛確實是天下無雙。就是因為這雙眼睛,袁世凱讓他領受了囹圄之苦;同時還是因為這雙眼睛,就算是把先生關起來,卻怎么也無法痛下殺手。

章先生的話題徹頭徹尾是以當代中國為中心的政治和社會問題。當然,除了“不要”“等一等”之類叫車常用語之外,我對中文一竅不通,又怎么能聽懂先生這一番高談闊論呢?多虧《上海》周報的主編西本省三,我才能了解先生的觀點,偶爾向他大膽提問。西本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胸膛挺得筆直,不管議論發展到什么地步,他都熱心地為我們翻譯。(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時臨近《上海》周報的截稿日,因此,我不禁愈發感激他的一番辛勞。)

“很遺憾,當代中國的政治已然墮落。不正之風盛行,其嚴重程度或許比清朝末年更甚。再看學術和藝術界,更是嚴重地停滯不前。但是中國的國民,向來不走極端。只要這種特質存在一天,中國便不可能赤化[45]。的確,有些學生歡迎勞農主義,但學生不等于國民啊。即使他們一度赤化,以后說不定又會拋棄這個主張。說到底還是因為國民性——熱捧中庸之道的國民性——遠勝過一時的感動。”

章炳麟一個勁兒地晃動著留著長指甲的手,滔滔不絕地闡述著自己的觀點。我只覺得——好冷啊。

“那么,若要復興中國,采用何種方法好?欲解此題,具體操作姑且不論,又如何從這紙上談兵尋得解決之法?古人說得好,知時務者為俊杰。不從一個主張開始演繹,而是從無數事實進行總結——此為知時務;知時務后制定計劃——因時制宜,其意義只此無他……”

我一邊聽,一邊不時望向墻上的鱷魚,進而思索起與中國問題毫無關聯的事情來——那條鱷魚一定聞過睡蓮的香味、曬過太陽、游過溫暖的水流,因此這么看來,它應該最了解我現在有多冷。鱷魚啊,你在成為這個半干燥標本之前,也是幸福的。請憐憫憐憫我,可憐一下仍然這么活著的我吧……

十二 西方

問:在上海,既能領略中國的傳統,又能欣賞西洋風情,所以這附近我們也好好轉轉吧。我覺得哪怕只是公園也比日本先進許多。

答:公園我也走馬觀花地游覽了一番。像什么法國公園[46]、兆豐公園[47],非常適合散步。尤其是法國公園,外國老婦或洋人請的奶媽,帶著小孩在剛發新葉的懸鈴木中間玩耍,也許就是因為這風景特別美吧。可我倒不覺得這里比日本先進多少哩。不過,這里的公園全是西式的吧?而要是說一味仿照西式就是先進,那也不盡然。

問:新公園[48]你也去過了?

答:去過了。不過那算是運動場吧,感覺不像是公園。

問:那公共花園[49]呢?

答:那個公園有意思。外國人可以進,中國人一概不許進。可它名字里有個“public”意指公共場所,這名字起得妙極了。

問:可你走在路上,看到洋人多的地方,總會覺得不錯,不是嗎?這個在日本可見不到啊。

答:話說起來,我前幾天看到個沒有鼻子的怪人。恐怕在日本是很難遇到這種怪人哦。

問:那個啊?那是流感盛行時,戴口罩遮住口鼻的洋人吧。但同樣是走在街上,即便是裝扮怪異的洋人也比日本人看上去結實呢。

答:日本人撐不起西裝嘛。

問:穿和服不更麻煩嗎?不管怎么說,日本人這種種族,絕不愿意露出皮膚讓別人看見。

答:一旦遐想連篇,豈不猥瑣?久米仙人[50]不就是因此墜落云端的嗎?

問:那么洋人就是猥瑣的了?

答:當然,從這點來說的確猥瑣。但風俗這東西,很遺憾,就是少數服從多數啊。所以,現在日本人也覺得光腳出門顯得低賤了。潛移默化間,日本人逐漸變得比過去猥瑣了。

問:可日本藝伎白天走在街上,路過洋人面前時也覺得羞愧呢。

答:什么啊,這種事情你放一百個心好了。西方的歌女也光天化日出門啊——只是你區分不出來罷了。

問:你夠可以的啊。去過法租界了?

答:那片住宅區可熱鬧了。楊柳生煙鴿輕啼,桃花吐蕊宿民居。

問:那附近差不多都是西式的,紅瓦白磚的,西式住宅不也挺好的嗎?

答:西式住宅也沒幾間好的。至少我看到的都不上檔次。

問:我可萬萬沒想到,你這么討厭西方啊。

答:我這不是討厭西方,而是討厭惡俗的東西。

問:這一點我自然也是一樣。

答:我才不信呢。你啊,穿著和服想脫了,換成西裝;住著有街門的傳統宅子想拆了,蓋棟西洋式山間小屋;吃著鍋起面想吐了,改吃意大利面;飲著山本山[51]想倒了,改喝巴西咖啡。

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洋人墓地可不差喲,那條靜安寺路[52]的洋人墓地你覺得怎樣?

答:墓地也是窘得緊。那種墓地也自有一套規矩。不過不管怎么說,我情愿埋在小土堆下面,也不要睡在大理石的十字架下面。況且還是睡在怪模怪樣的天使雕像下面,實在恕難從命。

問:這么說來,你對上海的西式風情是完全不感興趣嘍?

答:不不不,我覺得挺有趣啊。正如你所說,上海有它西方的一面,所以好歹也算是見識了,怎么能沒趣呢?只是,這里的西式風情,在我這沒去西方領略過正統西洋風情之人看來,還是有些不合時宜。

十三 鄭孝胥

據坊間傳聞,鄭孝胥[53]正悠悠然地過著清貧的生活。然一個陰天上午,我與村田、波多一起,乘車從他家門前走過,看到鄭氏深居簡出的清貧之家,竟是一棟涂成灰色的三層樓房,比我預想中的氣派得多。大門連著庭院,葉兒泛黃的竹叢前面,麻葉繡錢菊花開正旺,暗香傳來。這種清貧,我何時親歷一把也無妨啊。

五分鐘后,我們三人就被領進了接待室。接待室里除了墻上懸著的字畫外,沒有任何其他裝飾。不過,壁爐面的裝飾之上,有一對陶瓷花瓶分放左右,小幅的黃龍旗垂著尾巴。鄭蘇堪先生并非中華民國的政治家,而是大清帝國的遺臣。我望著這面旗幟,隱約想起不知誰人批評他的那句“他人之退而不隱者殆不可同日而論”。

這時有個體型微胖的青年靜悄悄地進來了,他是先生的兒子,正在日本留學的鄭垂。波多與他很是熟絡,立刻介紹起我來。鄭垂的日語說得非常流利,與他對話就不必勞煩波多和村田翻譯了。

之后不久,鄭孝胥就來到我們面前,此人顯得十分高大。一看上去,先生的氣色不似老人,竟是紅光滿面,他的眼睛也如青年也似,放著炯炯光芒。尤其是他昂首挺胸的態度,以及說話時配合有力的手勢,這架勢比其子鄭垂更年輕。他身穿灰色大褂、藏青色的馬褂,不愧是當年的翩翩才子,透著一股利朗的風采。不,正是由于如今日月閑暇,才如此朝氣蓬勃吧。不難想象當年由康有為領導的戊戌變法中,先生在那場戲劇化的變革擔任要職時,是何等意氣風發。

鄭先生入席后,我們談論了一會兒中國問題。當然,我也大言不慚地說起新四國借款團[54]成立之后,中國對日本的輿論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來——這么說似乎甚為輕佻,但當時并非由于胡謅閑談才說,我本人陳述己見可是十分認真的。不過,今日想來,總覺得當時的我像是精神失常。而我如此氣憤的原因,除了自己本性輕浮外,的確還因為當代中國應該承擔一半的責任。如果有誰認為我這在說謊,那請親自到中國來看看好了。不出一月,自己那股想要談論政治的勁兒,定會叫自己也感到奇怪。這與當代中國醞釀了二十年的政治問題不無關系。彬彬有禮如我,也在游歷江南一帶期間喚起對政治的熱情,久久不能消退。于是,原本無人相求,我卻總是思考起遠比藝術低下好幾等的政治來。

鄭孝胥已經對當代中國的政治徹底絕望了。只要中國執著于共和,那就不免永遠無法脫離混亂。然而,即便實行王政,要突破當下的困難局面,只能等待曠世英雄出現了。這位英雄必須身處當代中國,以及如今利害關系錯綜復雜的國際關系中。不過看來,等待這位英雄現身,與等待奇跡出現無異。

說著說著,我一叼起卷煙,先生就立刻起身,點燃火柴送至我嘴邊。我也是誠惶誠恐,頓覺待客之道,與鄰國的君子相比,日本人真是再笨拙不過了。

品過紅茶之后,我們在先生的引導下,來到其住宅后面那寬闊的庭院。庭院中,在美麗的草坪周圍,種植著先生從日本移來的櫻花樹,還有白皮松。對面又有一幢同是灰色的三層建筑,一問是近日才修起來的,鄭垂一家居住在此。我在庭院里走著走著,終于在一叢葉子變黃的竹子處,抬頭看見了飄著云絲的藍天。于是我再一次對這清貧心向往之。

我在撰寫此文底稿時,正好有家裝裱店給我送來一幅字畫。這是我第二次拜訪鄭先生時,先生為我寫下的七言絕句:“夢奠何如史事強,吳興題識遜元章。延平劍合夸神異,合浦珠還好秘藏。”其字仿佛在紙面飛舞一般下筆極妙,使我想起與先生相處的時間,至今仍覺懷念。我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不僅是與一位著名的前朝遺臣相處,更是親聆近代中國的詩歌翹楚、《海藏樓詩集》的作者之雅教。

十四 罪惡

敬啟:

上海可真是中國第一的“罪惡之都”。總而言之,各國人民聚集在此,自然也容易滋生罪惡。僅就我所見所聞,風紀的確不怎么樣。譬如說中國的黃包車夫吧,突然搖身一變攔路搶劫了,這種事常在報紙上看到。要么就是如人所說,有人趁客人坐黃包車在路上走著,從后面盜走乘客的帽子,這也如家常便飯一樣,并不稀奇。要說最為過分的,就是為了偷人耳環把人耳朵割下來的。這哪兒還像個賊,簡直說成是變態也不為過。說到罪惡,幾個月前,蓮英被殺的疑案被編成一出戲,還被寫進小說里。說是此處一群由無賴地痞的少年組成的拆白黨中一人,為了搶蓮英的鉆石戒指就殺了她,坐車逃之夭夭,最終逃到徐家匯附近不見了蹤影。據說蓮英還是被勒死的,這恐怕是中國前所未聞的驚天大案的新戲碼吧,反正凡是坊間評述,或許日本也屢有耳聞,是受偵探小說情節帶來的不良影響。尤其是蓮英這個歌妓,我看過她的照片,平心而論算不上什么美人。

賣淫不用說也是盛行得很。你一去什么叫“青蓮閣”的茶館,差不多從近黃昏的光景起,就有無數娼婦在這里扎堆。這種妓女被稱為“野雞”,抬眼一望,恐怕都不超過二十歲。她們一看到日本人就用日語“相公、相公”地叫,一下子就把人圍住了。除了叫“相公”,也有野雞對人用日語說“奏,奏”的,一時間竟不知所云,仔細一想,估計是日俄戰爭時期,日本軍人逮住中國女人要到附近高粱地里做那啥時所說的“走吧,走”,被這些女人聽岔了。一問詞源,仿似落語[55]一般,反正對我們日本人來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到了夜里,走在四馬路周圍,肯定有幾個野雞坐著黃包車在這附近轉悠著拉客。一旦拉到客人,就讓他上車,自己則步行走在車旁帶他回家——聽說這是她們的習慣。她們不知怎么想的,大都戴了副眼鏡。中國或許正時興女人戴眼鏡吧。

鴉片也似乎半公開地在任何地點都抽著。我去參觀的煙館,中間一盞如豆般幽幽燃燒的煤油燈,兩邊是妓女和她的恩客叼著長長的煙管。據說,那里還有什么磨鏡黨、男堂子之類頂厲害的玩意兒。所謂“男堂子”,就是男人賣身給女人;而“磨鏡黨”則是為了滿足客人的需求,讓女人(和女人)上演春宮戲。聽他這么一講,不由得心想,來來往往的中國人里或許藏著——抑或真實存在——幾位留著長辮、富于性幻想的薩德侯爵。一位丹麥人還告訴我,他在四川、廣東等地待上六年也沒聽說奸尸的傳聞,而在上海,僅最近三個星期里,就親眼目睹了兩起實例。

再加上,最近似乎從西伯利亞附近來了許多長相奇特的男男女女。我和朋友一起在公家花園散步時,也遇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俄羅斯人死乞白賴地找我要錢。也許他只是一個乞丐,卻讓我不舒服。尤其是在工部局嚴厲的手段下,上海首先從整體上講,風紀就逐漸有所改觀。如今在對洋人的管控方面,El Dorado(富庶之鄉)、Palermo(巴勒莫)等幾家低俗的咖啡館也逐漸消失了。不過,在近郊地區還有家名叫Del Monte(德爾蒙特)的店,依然有許多商人光顧。

Green satin, and a dance, white wine and gleaming laughter, with two nodding ear-rings --these are Lotus.[56]

這是尤妮斯·蒂金斯歌唱上海名妓蓮花的詩歌節選,講述“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微笑惹人醉”的場景——何止是一個蓮花,還有許多女人倚在Del Monte的桌邊,傾聽著伴隨管弦樂的印度人歌聲,畢竟她們除此之外也無處可去。

就寫到這里吧。

十五 南國的美人(上)

上海美人如云,所見之處不知為何,總是在名叫“小有天”的酒樓。這里據說是近年辭世的清道人李瑞清[57]特別關照的酒樓。還有一副聞名的對聯“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因此,這不僅是特別關照,必是鐘情至愛。尤其是這位有名的文人,聽說有一次在這里把七十只螃蟹吃得精光,這可真不是凡人的胃呢。

可是在上海的飯店里待著卻不是那么舒心。就連小有天也是每個房間都由毫無特色的墻壁隔開。桌上擺著的物件,譬如最負盛名的一品香,就和日本西餐廳的擺放別無二致。而其他的譬如雅敘園、杏花樓,乃至興華川菜館,除了照顧到了味覺之外,其他感受別說滿足了,不受打擊就不錯了。特別是有一回,波多在雅敘園請我吃飯的時候,我問小二廁所哪里走,他叫我走到廚房的洗物槽去。實際上,在那里我又看到一個滿身油污的廚子,好好給我做了一次示范。那真是困窘不已的一次經歷。

即便如此,飯菜的味道還真比日本的好吃多了。如果要擺出點裝內行的架勢,我去過的上海茶館,比如瑞記和厚德福,真是和北京的茶館比不了。不過,雖說如此,和東京的中國菜比起來,小有天這類酒樓的飯菜的確可口極了。況且價格也便宜,差不多是日本的五分之一。

話題扯得有些偏,不過,我看美人最多的時候,要數和神州日報社經理余洵[58]一起吃飯的時候。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到小有天樓上時的事情。小有天面朝三馬路[59],夜里熱鬧非凡,闌干外盡是車水馬龍之景。樓上也自然是談笑風生,還有二胡伴奏唱小曲的音樂聲,不絕于耳。我就在如此嘈雜之中,邊飲著玫瑰花茶,邊看著余谷民在局票上奮筆疾書,總覺得好似置身于茶館里,又更像是坐在郵政局的座位上等待一般,看著對方忙個不停。

只見局票就是一張西洋紙,寫有“ 叫 ,速至三馬路大舞臺東首小有天閩菜館 座侍酒勿延”字樣;全文用朱筆寫成,字跡潦草。我依稀記得雅敘園的局票一角還寫著“勿忘國恥”,張揚著反日的氣焰,但可幸的是,這里的局票上沒有這句話(局票和大阪的召見條一樣,是召妓時寫的便條)。余拿起一張局票,先在頂端寫上我的姓,接著又在“叫”字后頭寫“梅逢春”三字。

“這是那林黛玉,現年五十八了。近二十年的政局秘密,除了大總統徐世昌[60],就數她最清楚。我是以你的名義叫的她,所以先和你打聲招呼。”

余若有所指地笑著,開始寫下一張局票。他日語之棒,曾經在中日雙語的即席致辭中,讓當時的座上賓客德富蘇峰[61]欽佩不已。

于是我們——余、波多、村田和我——圍坐在餐桌旁,首先入席的美人,芳名愛春。她伶牙俐齒,帶有點日本女學生味道,品位很高,是個圓臉歌妓。她身著淺紫底白花的衣裳,搭配著似有花紋的青瓷色褲子。頭發像日本少女編的辮子一樣,根部用一根藍色頭繩扎起,長長地垂在身后,額前有劉海垂下,這與日本的少女并無二致。此外,她胸前佩戴著翡翠蝴蝶的吊墜,耳朵戴著鑲有珍珠的金耳環,腕上還戴著金手表,全身珠光寶氣,好不華貴。

十六 南國的美人(中)

我看得嘆為觀止,所以就在使著長長的象牙筷時也忍不住仔細端詳。不過,正如菜肴是一道接著一道地上桌,美人們也是陸陸續續到來。到底不是應該只感嘆愛春美貌的時候。我望向接下來進屋的時鴻。

這位名叫時鴻的歌妓,不比愛春漂亮,但是語調很重,有點田園風情,模樣很有特點。除了頭繩是粉色的以外,其他打扮全然和愛春一個樣。她身穿深紫色綢緞衣裳,鑲邊為銀藍相間,約半寸寬。余谷民解釋說,這歌妓生于江西,所以不刻意追趕潮流,古風猶存。雖說如此,比起以素面自矜的愛春,她涂的胭脂白粉濃艷極了。我看著她的手表、(別在左胸前的)鉆石蝴蝶和大顆珍珠的首飾,她光是右手就戴了兩枚寶石戒指,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就算是新橋的藝伎,恐怕也沒有一人打扮得如此光彩奪目。

跟在時鴻后面的——若是這么一個個寫下去,連我也覺得膩歪,那我就再挑其中兩人介紹介紹吧。其中一人名叫洛娥,她剛要嫁給貴州省省長王文華,王就被人暗殺,故而一直以賣唱為生,是個薄命紅顏。她單穿了黑色花紋的綢緞衣裳,在胸前插了一朵香氣怡人的白蘭花,再無其他首飾。她十分樸素,雙眸楚楚動人,不覺間給人一種清新感。另一人是年僅十二三歲的少女,性格穩重,見到她佩戴金手鐲、珍珠首飾什么的,只覺得像玩具一般。而且要是出言調戲,她就像世間常見的處子一樣,露出一臉羞澀。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的名字竟是天竺[62],這讓我們一幫日本人笑破了肚皮。

這些美人們一個個按局票上所寫的客人名字,坐在我們席間。不過,本應是我點的嬌名盛極一時的林黛玉,卻遲遲不露面。席間只有名為秦樓的歌妓,手持吸到一半的卷煙,用婉轉的歌喉唱著西皮調的《汾河灣》。歌妓演唱時,一般都有二胡伴奏。拉二胡的男子不知為何,大都會在演奏時戴一頂煞盡風景的鴨舌帽或禮帽。二胡多用蛇皮蒙在整齊截斷的竹筒上制成。秦樓唱罷一曲,輪到時鴻獻技。這次她自彈琵琶,唱著有些凄涼的小曲。說到她的出生地江西,那里是潯陽江[63]上的一片平原。若是沉溺于中學生時代的感慨,或許在那楓葉荻花瑟瑟之秋,使江州司馬白樂天聽得青衫濕的《琵琶行》就是如斯的凄涼小調吧。時鴻唱罷,萍鄉登場,待萍鄉唱畢——村田突然起身唱起了“八月十五,月光明”,這是西皮調的《武家坡》,真讓我大吃一驚。要不是這么厲害,恐怕也難以通曉復雜的中國生活的內里外皮。

本名梅逢春的林黛玉終于入席了,此時桌上的魚翅湯也所剩無幾了。她比我想象中更接近娼婦的外型,是個身材豐滿的女人。這時看來,她的相貌也不過如此。雖然她用腮紅粉黛梳妝打扮過,但還是她那雙丹鳳眼中浮現的柔美嬌艷,能讓人聯想到她往年的美麗。不過一想到她的年齡——現年五十八歲——怎么也覺得假。首先,一眼望去,以為她頂多四十。特別是她的手,竟像小孩子一樣,指根的關節在胖乎乎的手背上形成一個個小坑。她身著鑲銀邊的蘭花黑綢緞衣裳,穿同種布料的鞘形褲子。再看她的耳環、手鐲,還有垂到胸前的墜子,都是一整面的金或銀,嵌進一塊翡翠或一顆鉆石。其中她戒指上那顆鉆石更是有麻雀蛋大小。感覺這不該出現在這街邊酒樓,而似乎應該出現在罪惡與豪奢交織的場景,譬如谷崎潤一郎的小說《天鵝絨之夢》中。

但是不管她多大年紀,林黛玉畢竟是林黛玉。光聽她說話就想象得出她到底多么有才氣。不僅如此,幾分鐘后,她在二胡和竹笛的伴奏下,唱起了秦腔。她嗓子眼里迸發的爆發力,的確又是艷壓群芳啊。

十七 南國的美人(下)

“你覺得,林黛玉怎么樣?”

她退席之后,余問我道。

“真是女中豪杰。最讓我驚訝的是,她看起來那么年輕。”

“她啊,據說她年輕時服用珍珠粉,那可是不老仙丹啊。她要是不抽大煙,看上去還會更年輕。”

當時,繼林黛玉之后,又來了一個歌妓,坐在席間。她膚色白皙,身材瘦小,是個大家閨秀般的美人。身穿織有萬寶圖紋飾的淺紫色綢緞衣裳,戴著水晶耳環,更襯托出她的高品位。我便趕緊問她芳名,她答“花寶玉”。花寶玉——聽這美人說出自己的名字,宛如鴿子叫一般有情趣。我遞過卷煙,想起了杜少陵的那首《布谷催春種》。

“芥川兄。”

余一邊勸我喝老酒,一邊煞風景地喚我。

“怎么樣?中國的女人,喜歡嗎?”

“我哪國的女人都喜歡——中國女人也挺美。”

“你喜歡她們什么地方啊?”

“怎么說呢,我覺得最好看的就是耳朵。”

實際上,我對中國人的耳朵懷有非常深的敬意。日本女人這一點怎么也比不上。日本人的耳朵過平,大多人的耳朵都很厚。還有不少人那個耳朵,不知怎么生的,就好像貼在臉上的蘑菇似的。仔細推敲一番,頓覺這與深海魚都是瞎子一樣。日本人自古以來就把耳朵藏在抹了油的鬢發后面。而中國女人的耳朵,一直都任憑春風吹拂,還有愛美人士戴上鑲有寶石的耳環呢。因此,日本女人的耳朵就像現在那樣不堪入目,而中國女人則長了一對天生的漂亮耳朵。再看面前的花寶玉,耳朵就像小貝殼似的,惹人喜愛。《西廂記》中對鶯鶯的描寫“他釵軃玉斜橫,髻偏云亂挽。日高猶自不明眸,暢好是懶、懶。半晌抬身,幾回搔耳,一聲長嘆”,肯定說的也是花寶玉這種耳朵。笠翁曾經詳細地寫過中國女人之美(見笠翁《閑情偶集》的《第三卷·聲容部》),這種耳朵卻從未以一言概括。從這點看來,他這十種曲[64]的作者再偉大,也應該把發現的功勞讓給我芥川龍之介才對。

辯論完耳朵之說以后,我和其他三人一起喝了糖粥。之后再走到熱鬧非凡的三岔路,去一睹妓院風流。

妓院通常在馬路橫切的石板路兩側。余為我們帶路,邊走邊把檐燈上寫的字號念給我們聽,最后走到一家妓院門口停住了腳,快步走了進去。一進門,是一間不太景氣的泥地房間,幾個打扮有些寒磣的中國人正在吃飯什么的。要說這里是歌妓住的地方,莫不是以前聽過看過,誰信吶?不過,一上樓,小巧玲瓏的客房里,燈火通明。紫檀木的椅子擺得整整齊齊,還立著一面大鏡子,看樣子,也的確是間一流妓院。就連貼上藍紙的墻壁,也掛上幾幅安了玻璃的水墨畫哩。

“在中國包養妓女可不容易了。你看就連這些家具也要掏錢給她們買呢。”

余和我們一起飲茶,一邊為我們解釋花柳街的事情。

“而今天點的幾個姑娘嘛,要是你們實在想養,至少得花五百塊。”

話音剛落,剛才的花寶玉正巧從休息室里探出頭來,中國的歌妓哪怕是去宴席獻技,五分鐘左右之后就回去了。花寶玉剛才還在小有天,現在又出現在這里,這種場景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此外,若要了解中國包養歌妓的情況,請日后參照井上紅梅所著《中國風俗卷》的《上卷·花柳語匯》即可。

我們與兩三位歌妓一起磕著西瓜子,朝她們吹煙圈,閑聊了一會兒。雖說是閑聊,可我與啞巴無異。波多指著我,對一個看似淘氣的雛妓說:“他不是東洋人,是廣東人。”雛妓反問村田是不是真的,村田也應道:“對,沒錯。”聽著他們如此打趣來玩笑去,我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思考起無聊事來——日本有首名叫《小宮小宮》的歌,歌詞唱著“常是東洋里吶”,據說這“東洋里”很可能就是“東洋人”的訛音。……

二十分鐘后,我覺得有些無聊,便在屋里走來走去,順道往休息室瞅了一眼。優雅的花寶玉正和一個胖乎乎的阿姨圍坐在餐桌前吃晚餐。餐桌上只有一個盤子,里面只盛著青菜。即便如此,花寶玉依然大口大口地端著碗用筷子吃著。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剛才到小有天來表演的花寶玉,也許就是這樣一位南國的美人。不過,這樣的花寶玉——咀嚼著菜根的花寶玉——決不是任由浪蕩公子玩弄的美人。直到那時,我第一次對中國女人感受到女人的親切。

十八 李人杰

我與村田一起拜訪了李人杰[65]。他今年才二十八歲,論信仰是個社會主義者,可謂是代表上海“少年中國”[66]的人物。途中,我透過電車的窗戶看路邊樹木郁郁蔥蔥,全然一副夏天的景色。今天陰,偶有陽光投來,就連風吹也揚不起塵。

這是我訪問完李之后寫下的備忘錄。如今打開記事簿一看,當時用鉛筆草草寫下的字,有不少都已經看不清了。文章自然很雜亂。不過,換句話說,正是如此雜亂,心情反而能夠自然流露也說不定。

他有家仆,直接帶我們來到接待室。長方形書桌一張,西式椅子二三把,桌上有盤子,里面盛著陶制水果。梨子、葡萄、蘋果——除了笨拙地模仿自然之外,并無其他賞心悅目的裝飾。盡管如此,房間里一塵不染,充滿簡樸的氣氛,令人愉快。

幾分鐘過后,李人杰來了。他是個身材瘦小的青年。頭發略長,瘦臉,血色不大好。眼露才情,手不大,態度頗為真摯。這種真摯同時令人不難推測出他的神經敏銳。剎那間的印象并不差,恰似觸摸到時鐘那細且堅韌的發條一般。我與他隔桌相對,他身穿著灰色大褂。

李曾在東京大學求學,因此日語也是說得極為流利。尤其是連復雜的理論也能解釋得通透,這方面或許我的日語都不如他。有件事,我在記事簿上沒寫。我們所處的接待室里,墻角有一架梯子通往二樓,是直接固定在地上的結構。因此,人從梯子上下來時,客人首先看到的是腳。我們見李人杰時,也是先看到他那雙布鞋。除了李之外,盡管我也訪問了不少中國的名人,但未見人先見腳的,李還是頭一個。

李說:“當代中國應何去何從?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不是共和,也非復辟。這種政治革命無法改造中國,這個道理過去已經證明過了,現在還要再證明一次。不過,我等只有走社會革命這一條路。”這就是宣傳文化運動的“少年中國”的思想家一直呼吁的主張。李還說:“如果要搞社會革命,就必須依靠宣傳的武器。因此,我等才會不斷著述。且喚醒的中國士族百姓,不會對新知識表示冷淡。相反,他們一直渴望著知識。然而,如何才能使這充饑的書籍雜志不匱乏?我可在此向您打包票,當務之急就是著述。”也許現實并非李所言,當代中國沒有民意,無民意何生革命?何況獲得成功?李又說:“種子就在人們手里。只是人們懼怕萬里荒蕪,或者力不從心。不管我等的肉體是否能夠承受此等勞苦,也必會陷入憂愁。”言畢眉頭緊鎖,我開始同情起李來。李繼續說:“近期應該關注的是中國銀行團的勢力。其背后勢力不用問,北京政府有受中國銀行團左右的傾向,這是難以否認的事實。這不一定值得悲傷。不論怎么說,我等的敵人、吾等的炮火應該對準的目標,正是銀行團。”我說,我對中國的藝術感到失望,我所看的小說、繪畫不足以相提并論。可是,看中國的現狀,期待這片土地之上藝術百花齊放,似乎反而是個錯誤。我問他:“除了宣傳手段之外,還有其他考慮藝術的空間嗎?”李答:“近乎于沒有。”

我在筆記簿上只記下這么多,可是,李的語氣真是斬釘截鐵。也難怪和我同去的村田會感嘆:“那個男人的腦袋太靈光了。”不僅如此,據說他在留學期間,好像讀過我的一兩篇小說。這無疑使我對李的好感增加了一籌。即便是我這樣的君子,畢竟也是個小說家,這等追求虛榮的心理也是旺盛得很。

十九 日本人

一天,我應邀去上海紡織的小島家吃晚飯。他的公司住宅前的庭院里種了棵小櫻花樹。于是,與我同行的四十起見狀大呼:“快看!櫻花開了!”他說這話時,語氣欣喜得近乎不可思議。小島剛走到玄關口,形容得夸張些,就是一副仿佛哥倫布從新大陸回家時炫耀自己帶的土特產似的表情。但其實,這枯瘦的櫻花樹,只開了那么幾朵小花。我當時心里也犯嘀咕,為何這兩位先生要如此大喜。不過,在上海待了一個月后,我才知道,不光這兩人,其他日本人也都是如此。到底日本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種?這并不是我的研究范圍。然而,走出國門之后就會發現,只要看到櫻花開,管它開八重還是一重,這個人種都會突然莫名涌現出幸福感。

×

我去參觀同文書院[67]時,走到宿舍二樓,就看到走廊末端的窗外有一片青色麥穗的海洋。麥田四處可見平凡的菜花。在這片景色遙遠的彼岸——連綿的低矮屋檐之上——能夠看到一面巨大的鯉魚旗[68]。鯉魚隨風飄揚,在空中翻騰,甚是搶眼。單這一面鯉魚旗,也能一下子改變風景。讓我感覺自己并非置身于中國,而是在日本。但一旦走到窗邊,就能看到樓下麥田里中國老百姓勞作的身影。不知怎的,竟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在遙遠的上海上空,見到了日本的鯉魚旗,心情多多少少是愉悅的。也許不應該對之前的櫻花一事感到好笑。

×

我曾接受過上海日本婦女俱樂部的款待。地點好像是在法租界內松本夫人的宅邸。圓桌上鋪有白色桌布,桌上擺放了一盆瓜葉菊,還有紅茶、點心和三明治——圍在桌邊的夫人們比我預想的溫良貞淑多了。我和這些夫人們一起聊了小說和戲曲的話題。接著有位夫人對我說:

“本月《中央公論》刊登了先生大作《烏鴉》,甚是有趣。”

“不,那篇寫得不好。”

我謙遜地回了她的話,心里只想讓《烏鴉》的作者宇野浩二聽聽我們的問答。

×

“南陽丸”的船長竹內告訴我說,沿著漢口河岸走,只見成片懸鈴木下的板凳上,英國或美國船員和日本女人并坐著。那種女人哪怕只看一眼也知道她們做哪行。竹內看到這幅景象,心中忿然。我聽了這話之后,走在北四川路上,看到從對面開來的汽車里坐著三四個藝伎,被一個洋人左擁右抱,熱鬧得不得了。見狀,我并不像竹內那么生氣。不過,即便沒有這么火大,也不難理解,或者不禁對這種心理產生好奇。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心里感覺不悅,或者比這程度更重,才是愛國義憤,難道不是如此嗎?

×

還有一個日本人,假稱他作“X”吧。X在上海住了二十年,在上海結婚生子、立業發財。或許正因如此,他瘋狂地愛著上海。偶爾有客人從日本來,他也一直夸上海的好。建筑、交通、菜肴、娛樂……總說日本的這樣比不了上海,上海的那樣與西洋一樣。與其在日本那種齷齪的地方待一輩子,還是快到上海來吧——如此這般地慫恿客人。X死的時候,一看他的遺書,竟寫著這樣一句話:“無論如何,骨灰一定要埋在日本。……”

我靠在某個賓館窗邊,點燃一枝雪茄,一邊思考他這句話。我們不應該嘲笑X的矛盾心理,因為這一點上,我們也許都是X的盟友。

二十 徐家匯

明萬歷年間。墻外。處處柳樹成蔭,墻的那頭可見天主教堂的屋頂,上面立著黃金十字架,借著落日余暉閃耀光芒。一個行腳僧和村童一齊走出來。

行腳僧:徐公[69]家是在那里嗎?

村童:正是。不過,我叔叔到過他家門口化緣,他連一口糧也不肯給,徐家最討厭和尚了。

行腳僧:甚好甚好,這事我知道的。

村童:既然知道,那還是不要去的好。

行腳僧:(苦笑)你這小兒,怎么句句不饒人?我又不求在他那里修行,只是來向天主教的傳教士討教討教罷了。

村童:啊,那您請便吧。要是被他家丁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哦。

村童走開了。

行腳僧:(獨白)那里只見教堂屋頂,但從何處進門呢?

一位紅頭發的傳教士正騎驢過來,身后跟著一名家丁。

行腳僧:哎,哎。

傳教士拉住了驢。

行腳僧:(勇猛地)什么處來?[70]

傳教士:(懷疑地)信徒家來。

行腳僧:黃巢過后,還收得劍么?[71]

傳教士呆若木雞。

行腳僧:還收得劍么?快說,快說,如若不說——

行腳僧揮著如意,似要打中傳教士,卻被家丁出其不意地打倒在地。

家丁:真是瘋子。不用管他,直接前行就是。

傳教士:上帝保佑。總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傳教士一行遠去,行腳僧站起身來。

行腳僧:可惡,居然是個外行。把我的如意都打折了。咦,我的缽呢?

墻里傳來幾絲唱贊美詩的聲音。

×××

清雍正年間。草原。處處柳樹成排,其間可見荒廢的禮拜堂。三個鄉下小姑娘,挽著竹籃,采摘著艾蒿之類的野菜。

甲:云雀一直在叫,竟覺得有些吵人。

乙:是啊——哎呀,有只蜥蜴!

甲:姐姐,你怎么還不辦婚禮?

乙:大概到下個月吧。

丙:啊,快看,這是什么?(撿起滿是泥土的十字架。丙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雕的像是個人呢。

乙:什么?我也看看。哦,這個東西叫十字架。

丙:十字架?

乙:就是天主教的人戴的。不知是不是金子做的?

甲:別管它了。拿著這種東西,又得像張一樣被砍頭哦。

丙:那,還是照原樣埋回去吧。

甲:嗯,埋在那兒對不?

乙:對,好像是那兒沒錯。

小姑娘們離開了。幾小時后,暮色漸漸籠罩草原。丙和一個盲眼老人一同出現。

丙:爺爺,就在那兒。

老人:那咱們快找。讓人發現就糟了。

丙:找到了,這兒,是這個吧?

新月下,老人攥緊十字架,在微弱的月光下慢慢低頭默禱。

×××

中華民國十年。麥田中樹立著花崗石的十字架。在成排柳樹之上,天主教堂的尖塔屹然聳立在云端。五個日本人穿過麥田走來,其中一人是同文書院的學生。

甲:那座教堂是什么時候修建的?

乙:據說是道光末年。(打開游覽指南)它進深二百五十英尺,寬一百二十七英尺,嚯,那座塔有一百六十九英尺高呢。

學生:那個是墓。我是說那個十字架——

甲:原來如此,現在只有石柱和石獸,以前肯定氣派多了。

丁:的確,怎么說也是個大臣的墓呀。

學生:臺座是磚制的,里面像是嵌進了石子呢。這個是徐氏的墓志銘。

丁:寫的是“明故少保加贈大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文定公墓前十字記”。

甲:難道墓另在別處?

乙:誰知道呢,我覺得有可能——

甲:你看十字架也有銘文。像是刻著“十字圣架萬世[72]瞻依”哩。

丙:(聲音從遠處傳來)站著別動啊,我給你們拍張照唄。

四人站在十字架前,不自然地保持了幾秒鐘的沉默。

二十一 最后一瞥

村田和波多離開后,我叼著卷煙,走到“鳳陽丸”的甲板上四處看看。碼頭上燈火通明,幾乎看不到人影。對面的大路上,有三四層的磚瓦房,聳立在夜空下。正在這時,一個苦力工人,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影子,從腳下的碼頭走過。要是和他一道走,就能來到之前領取護照的日本領事館門口。

甲板上一片靜謐,我走向船尾。從這里眺望下游,外灘沿岸的路邊,路燈星星點點放出璀璨光芒。不知能不能看到橫跨蘇州河口、白天車水馬龍的外白渡橋。橋下的公家花園,雖不見嫩葉的新綠,但可知那里有樹林。最近到那里去時,還看到一個身穿紅色的上海工部局號衣、像是駝背的中國人,在噴泉涌動的草坪上撿著煙蒂。公家花園的花壇里,如今還有郁金香或黃水仙在燈下綻放嗎?穿過此等美景,應該能看到庭院寬闊的英國領事館和正金銀行。從那里沿岸直走,往左拐走進一條弄堂,就能看到蘭心大劇院。走上通往入口的石階,即便擺滿了各檔輕喜歌舞劇的廣告牌,也許已無人進出了。那里有一輛汽車,筆直地沿著河岸開來。玫瑰花、手絹、琥珀項鏈——前一秒還在你眼前金光閃閃,后一秒鐘便從你眼前消失了。那一定是去寧波路飯店跳舞的女人。接著是一條林蔭大道,有人在一邊唱著小調,一邊噼里啪啦地走著。“Chin chin Chinaman”[73](中、中、中國人)——我若往黑黑的黃浦江里扔下一個煙頭,它會緩緩地返回會客室去。

會客室里依然見不到人影。只有鋪著地毯的地板,一盆蘭花的葉子引人注目。我倚著長凳,任回憶的思緒亂撞。去見吳景濂[74]時,他留著寸頭的大腦袋上貼著紫色膏藥,于是便煞有介事地發牢騷說:“我……長了個膿包。”也不知道他的膿腫有沒有消。……我和醉步蹣跚的四十起走在黑魆魆的街道上,正好我們頭上有一扇正方形的小窗。窗里的燈光,斜照在烏云密布的空中。接著,一個小鳥般年輕的中國女子,來到窗邊俯視我們。四十起指著她說,“那個啊,就是廣東雞。”今晚也許也和往日一樣,那個女人又到窗口張望了吧。……樹木叢生的法租界,乘著馬車輕快地走上一走。前方很遠處有個中國馬夫,正牽著兩匹白馬。其中一匹不知怎的,突然倒地,見狀,與我同乘的村田說:“它那是背上癢癢。”解開了我的疑惑。……回憶涌上心頭,我又把手伸向夾衣口袋,準備掏煙盒出來。但我掏出來的不是黃色的埃及盒[75],而是昨晚放口袋里忘記拿出來的京劇戲單。掏出戲單時,里面不知什么東西灑落在地板上——我楞了一下,便俯身拾起這朵已經枯萎的白蘭花。舉起嗅上一嗅,香味已經不在。花瓣變成了褐色。“白蘭花——白蘭花——”賣花女的聲音飄入耳際,這也不過是某日的追憶罷了。曾經看這種花別在南國美人胸前吐露芬芳,如今恍若夢境。我本容易感情傷懷,頓覺易有墮落的危險,便又將這枯萎的白蘭花,扔到地上。接著點燃了卷煙,捧起出發前小島送我的瑪麗·斯托普斯的書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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