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沉重肅穆的心情一直向北走。五月的天氣分外晴朗,每家的樹籬上山楂樹都開滿了花,我問自己為何在我仍是自由之身的時候,非得呆在倫敦,而不去享受天堂般美好的鄉村景色呢。我不敢面對餐車,但我在利茲[20]買了一籃的午餐,然后和那位胖女士一起分著吃了。我還買了當天的晨報,有關于德比首發和板球[21]賽季開始的報道,還有一些段落是關于巴爾干事務如何平息以及一個英國中隊正前往基爾[22]的消息。
我讀完這些消息后,拿出斯卡德爾小的黑色本子研讀起來。本子上大多數寫著簡短的筆記,主要是數字,雖然時不時會出現一個印刷體的名字。例如,我經常看見“霍夫卡德”、“呂內維勒[23]”、“阿瓦卡多”,尤其是“帕維亞[24]”更是經常出現。
現在,我確定斯卡德爾這樣寫一定有特殊的含義,也十分確定這其中一定藏著一個可以解碼的密碼。這是一個永遠都令我感興趣的主題,我自己也曾在布爾戰爭期間德拉戈亞灣[25]擔任情報官員時干過一點這樣的事情。我擅長象棋和字謎一類的游戲,常常認為自己非常善于找出密碼。這些看起來像是數字一類的密碼,每組數字都對應字母表的字母,但若是這樣簡單的密碼,任何足夠精明的人都能在研究一兩個小時后找出此類謎題的解碼技巧,我認為斯卡德爾不會那么容易就此滿足。所以我重點關注那些印刷的單詞,因為如果能找出一個關鍵的單詞從而確定字母的排列順序,這樣就能設計出一套非常好的數字密碼。
我花了幾個小時,但仍舊沒有找出那個關鍵詞。然后我睡著了,剛好在鄧弗里斯[26]醒來下了車,接著又上了一輛緩慢前行的去往加洛韋的火車。站臺上有個人,模樣不招人喜歡,但他沒有看我,直到我在自動販賣機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時候,我才知道原因。我的臉色棕黃,粗花呢外套也破舊不堪,再加上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就是一位典型的沖入三等車廂的山區農民。
我身旁還有六個這樣的農民,他們都是用陶制煙管抽著劣質的煙絲。他們都是從一周一次的集市那邊趕來的,張口閉口都是價錢。我聽到他們說凱恩和杜赫地區的小羊羔又漲價了,還聽見什么其他十二個神秘的水域。一半以上的人午餐吃得特別多,還喝了很多威士忌酒,但他們沒人注意到我。火車隆隆地緩慢駛入一片樹木茂密的小峽谷中,然后進入一片廣闊的荒野地,湖面上閃閃發光,高大的藍色山丘向北延伸。
大約五點,車廂空了,如我所愿只剩我一個人。我下一站下了車,這個小地方的名字我幾乎沒聽說過,車站就設在一片沼澤中央。這令我想起南非中部干旱臺地高原上被人遺忘的小車站中的一個。一位老站長正在他的花園里挖著土豆,肩膀上扛著鐵鍬緩慢朝火車走來,簽收了一個包裹,又回去挖土豆。一個十歲的孩子接過我的票,我走出來,走到一條白色的馬路上。這條馬路散布在這片棕色的荒野上。
這是一個極美的春日的傍晚,每座山巒如同一顆完美切割的紫水晶般清澈。空氣中彌漫著奇特的沼澤根莖的味道,但這味道如同大海中央般清澈純凈,竟對我的心靈產生了最意想不到的效果。事實上我感到了無憂無慮的快樂。這時,我是個春日假期在外徒步旅游的大男孩兒,不是那個三十七歲正在被警察極力搜捕的男人。此時我的感覺正如在嚴寒的早晨開始南非大草原上徒步旅游那般輕松愉快。如果大家相信我的話,我是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沿著那條道路走的。我腦中沒有計劃安排,只是想要在這個上帝眷顧、令我感到心安山丘國家一直走啊走,因為越走,我的心情就越是暢快。我從一株路旁的植物上剪下榛樹的樹干作為拐杖,沿著高速公路,走上了一條小道,小道兩邊有著潺潺流水的峽谷。我覺得無論他們如何追蹤,我仍舊遠遠把他們甩在了身后,所以今晚我可以自我放松一下。距離我上次吃東西已經是幾個小時前了,所以我到瀑布旁邊角落里的一個牧群小屋時,已經非常餓了。一位面部棕褐色的女士站在門前,跟我打招呼,露出荒野地方的住民獨有的善意的、害羞的神情。當我問她能否借宿一晚時,她表示非常歡迎,可以安排我在“閣樓上的床”睡一晚,很快她給我端來一頓豐盛的晚餐,有火腿加雞蛋、烤餅和濃稠的甜牛奶。
夜幕降臨,她的丈夫從山里回來了。她的丈夫雖然瘦但高大強壯,一個箭步就是平常人的三步。他們沒有向我問這問那,因為他們擁有這原野中所有住民一樣的良好的教養,但我能看得出他們有點把我當作商人,為了印證他們的想法我還頗費了一番功夫。我說了很多買牛賣牛的事情,可我的住家幾乎對此一無所知,但我從他那里得知了許多有關加洛韋當地集市的事情,然后把這些東西都儲存進大腦里以備不時之需。十點鐘,我在椅子上已經打瞌睡了,于是“閣樓上的床”迎來了一個疲憊不堪的人,他一直睡啊睡啊,直到次日五點的鬧鐘令這個小小的農舍再次恢復生機。
他們拒絕了我任何形式的報酬。六點我吃了早飯,再次向南大步走去。我的想法是回到那條火車線上,到比昨天下車的地方遠一站或者兩站的地方,然后坐回去。我認為這是最安全的方法,因為警察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會努力逃離倫敦,去往西部的某個港口。我認為計劃的開場仍舊順利,因為我推斷要想確定“兇手”的身份需要幾個小時,認定我在圣潘克拉斯站登上火車又需要幾個小時。
這同樣是一個宜人晴朗的春日,我就是無法憂心忡忡。實際上我比之前幾個月的精神還要好。我走的路越過廣袤山野長長的背脊線,背脊線旁邊是一座高昂的山巒,放牧人叫這座山凱恩斯莫勒夫弗利特山[27]。正在筑巢的鳥兒到處叫喊,連接綠色草原的小溪里綴滿了小羊羔。過去幾個月里所有的懶惰散漫都從骨子里消散褪去,我頓時像個四歲的孩子大步前行。過了一會我來到了廣袤山野一塊突出的地方,它向下浸入到一條小河的河谷中,在一千多米外長著石楠[28]的地方,我看到了火車噴出的煙霧。
我到了那個車站后,發現這個車站非常合我心意。周圍山野起起伏伏,只留下僅僅一排的空間,那里只有一條孤零零的鐵路岔道、一個候車廳、一間辦公室、站長的農舍,還有一個極小的院子里種著醋栗[29]和石竹[30]。但看起來,周圍都沒有通向這兒的路。幾百米以外的地方,山中小湖的波浪拍打著灰色的花崗巖的灘地,更顯荒涼。我躲在茂密的石楠處,直到看見一輛可能向東行駛的火車的煙霧才出來。然后,我走到那個小的訂票辦公室,買了一張去鄧弗里斯[31]的火車票。
車廂里只有一位年老的牧羊人和一只他的狗——一只眼睛外斜的畜生,我得提防著它。那個男人在睡覺,他旁邊的墊子上放著今天早上的《蘇格蘭人》報。我急切地拿了過來,因為我覺得它可能會告訴我點什么。
報紙上有兩欄標題為波特蘭廣場謀殺案的消息。我的仆人帕多克報了警,這使送奶工被抓了起來。這可憐的家伙,那一磅掙得太不值了;但于我而言,我花得倒是很劃算,因為看起來他在那天的黃金時段里拖住了警察。最近的消息,我又發現了故事的一點后續部分。那個送奶工已經被釋放,而那個真正的罪犯被認為已經逃離了倫敦,坐上了向北開的火車中的一列,而罪犯的身份警方卻沒有透露。還有一個簡短的注釋,說的是我作為這間公寓的主人的簡單介紹。我猜測這是警方故意為之,想要說服我我并未遭到懷疑,真是一個弄巧成拙的技倆。
除此以外報紙上沒別的了,也沒有關于外國政治以及卡羅里德斯的消息,也沒有那些斯卡德爾提到的消息。我放下報紙,發現我們正向昨天我下車的那個車站靠近。那個挖土豆的站長在熱火朝天地忙著什么事情,向西行駛的火車正等著讓我們先過,從那列火車上下來三個人,他們正在向站長打聽著什么。我猜他們是當地警察,受蘇格蘭警察廳指派,大老遠地追蹤我到了這個偏僻的地方。我坐在剛好是暗處的地方躲著,仔細觀察著他們。其中一人有個筆記本,記了些筆記。那位挖土豆的老站長看起來脾氣變得暴躁了,但是那個回收我票的孩子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話。所有人都往那片荒野看,再往前就是那條白色的道路。我希望他們會在那里開始追蹤我的下落。
我們離開那個車站時,我的同伴醒了。他上下左右快速打量我,惡狠狠地踢了他的狗,詢問他在哪兒。明顯他喝得很醉。
“這就是戒了酒……搞成這樣。”他痛苦、懊悔地說著。
我表現出驚訝的樣子,說我以為他是個拿了獎的大力士呢。
“嗯對,但俺還是很能堅持戒酒的。”他盛氣凌人地說道,“上個圣馬丁節我承諾過,從那時起我就沒有碰過一滴威士忌酒。即便我被誘惑,我在新年前一晚都沒碰過。”
他把腳后跟放在座位上,把亂糟糟的頭埋進了坐墊里。
“結果俺搞成這樣。”他呻吟道,“俺現在頭疼死了,安息日就到了,俺不能這樣下去了。”
“怎么回事?”我問道。
“是那種叫白蘭地的酒搞的鬼。俺禁酒,不能沾威士忌,俺只能每天沾一點點,喝一點點白蘭地,我覺得兩周以后俺都好不了了。”他的聲音漸漸變弱變成嘶嘶聲,又沉沉入睡了。
我原本計劃沿著這條鐵路再等等,但上天賜給了我一個更好的地方。火車突然在一個涵洞盡頭停了下來,涵洞橫跨了一條渾濁的河流,河水流水潺潺。我小心觀察,每節車廂的窗戶都關著,這片地方也沒有一個人影。所以我打開火車門,很快跳入長滿火車道邊緣的榛樹叢中。
要不是那個該死的狗,一切都會很順利。那只狗以為我偷了它主人的東西逃了出來,開始大叫,差一點就咬住了我的褲子。狗吵醒了它的主人,他站起來朝車廂門方向大喊,以為我是跳車自殺。我艱難地穿過叢林,到達那條河流終點,靠著灌木叢的掩護,跑了一百多米。我仔細往回看,看見一個警衛和幾名乘客在打開的車廂門口圍成一團,往我的方向盯著。我可真是夠引人注目的,就差離開的時候沒帶上喇叭手和銅管樂隊了。
值得高興的是,那個醉漢幫我轉移了人們的視線。他手腕上掛著牽著狗的繩子,他倆一起沖出車廂,結果頭撞到軌道,滾下河堤,掉進了水里。眾人救出他們之前,狗咬了什么人,因為我聽見了有人狠狠咒罵的聲音。現在他們已經忘記了我,我又艱難地穿過幾百米后,冒險回頭看去,火車已經再次開動,消失在峽谷中。
我身處一塊半圓形的寬闊的荒野之中,半徑為一條棕色的河流,北邊矗立著高山。這兒沒有有人的跡象,也沒有人的聲音,只有水流飛濺和鳥兒不停地嘰嘰喳喳。但非常奇怪的是,第一次我感到被追捕的恐懼。不是我想到的警察,而是另有其人,那些知道斯卡德爾的秘密并且不敢讓我活著的人。我肯定,他們會比英國警察更急切、更仔細、更不擇手段地抓我,一旦他們的魔爪靠近我,就不會對我手下留情。
我往回看,但這片景色里什么也沒有。陽光射在鐵路上的金屬和小河里打濕的石頭上,熠熠生輝,這世界上,再也無法找到一個如此平靜祥和的景象了。但盡管如此,我開始加速了。我在沼澤的小河里低著身子往前跑,直到汗水浸漬了我的雙眼。我一直感到恐懼,直到我到了山的邊緣,發現自己氣喘吁吁地正在這條棕色河流上方高高的山脊上,這種恐懼才稍微退卻。
從我站的有利地形,我可以立馬清楚地看到整片荒野、鐵路線以及鐵路線南邊,南邊片片綠野代替了石楠。我擁有了一雙像鷹眼一樣敏銳的眼睛,但在這整個鄉村里我沒有看見任何在動的東西。于是我越過山脊向東看,看到了一種別樣的風景——平緩的淺綠色山谷,長著許多冷杉樹,還依稀可以看見塵土,應該是有條公路。最后,我仔細看了看這個五月藍色的天空,我看見了令我心跳加速的……
南邊一架單翼機正向上起飛。我如同被人告知一般極其確定那架飛機一定是在尋找我,并且他們并非警察。我從石楠的凹處觀察了一兩個小時。這架飛機沿著山尖低空飛行,接著在我之前出現的山谷上空盤旋。后來它看起來改變了主意,升上高空,飛回南邊去了。
這樣的空中偵察對我十分不利。我開始越來越懷疑當初選擇這個鄉村裝扮成難民的決定是否正確。如果我的敵人在天上,那么這些長滿石楠的小山丘就無法掩護我,我必須另尋其他的避難所。看到那個越過山脊的綠色的地方,我越發覺得滿意,因為那邊我應該能找到森林和石頭建造的房屋。
大約晚上六點,我從那片荒野出來,到了一條猶如白色緞帶的路上,它沿著低地小河的狹窄河谷蜿蜒盤旋。我沿著這條路走,田野變成了荒地,峽谷變成了高原,我到了一條小路,那里一個孤零零的房屋在暮色里炊煙裊裊。這條路蜿蜒曲折,通向一座橋,橋的欄桿旁倚著個年輕人。
他正用長長的陶制煙管抽煙,戴著眼鏡正在研究水流。他左手邊放著一本小書,還用手指標記著地方。他慢慢重復道——
當獅鷲穿過荒野
帶著羽翼,大步向前,飛過山巒和荒廢的山谷
追逐阿里瑪斯庇亞人
我的步伐踏在梯子石頭上,他跳了起來,我看見了一張被曬黑的、歡樂的、稚嫩的臉龐。
“你好。”他嚴肅地說道,“今天晚上天氣不錯。”
泥炭的煙味混合著美味的烤肉香從這間房子里向我飄了過來。
“這是個小旅館嗎?”我問道。
“愿為您效勞,”他彬彬有禮地說,“先生,我是主人,希望今晚您能賞臉下榻此處,實話告訴您,我這兒已經一周都沒來人了。”
我在橋欄桿那里停了下來,往煙斗里裝上煙草,開始試試能否找他幫幫忙。
“您這么年輕就成了客棧掌柜了。”我說道。
“我的父親一年前死了,給我留下了這個旅館。我和祖母住在這里。對于年輕人來說,這是份不景氣的工作,但這并不是我的選擇。”
“那您想做什么?”
他竟然臉紅了。他答道:“我想寫書。”
“那這么好的機會不正好讓你寫書嗎?”我喊道,“年輕人,我總是認為旅店老板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說故事的人。”
“現在不是了,”他急切地說道,“也許是以前,那會兒路上有朝圣者、歌謠創作者、攔路強盜和郵車。但現在不是了。沒人來這里,除了載裝滿胖女人的汽車停下來吃個午餐,春天有一兩個漁民,還有八月來幾個打獵的客人。這些人沒什么太多的東西能寫。我想去見識人生,去環游世界,像吉卜林和康拉德一樣寫作。但我現在做的最多的就是在《錢伯斯雜志》[32]上發表一些詩而已。”我看著這個小旅館,它立在日落下呈金黃色熠熠發光,背后是棕褐色的山丘。
“我曾經到過許多地方,倒沒覺得你這偏僻的地方有什么不好。難道你認為只能在熱帶地區和紳士小姐中間才能找到冒險經歷嗎?也許此刻你正與奇遇不期而遇呢。”
“吉卜林也這么說,”他說道,眼睛里放出光,接著他又念了《九月十五日的浪漫》中的某個詩節。
“那么這里有個真實的故事要告訴你,”我激動地說,“不出一個月,你就能把這個做素材寫本小說啦。”
在這個五月柔和的暮色里,我坐在橋上,告訴了他一個傳奇的故事。本質上是真實的,雖然我改了其中的小細節。我解釋說我是來自金伯利[33]礦業巨頭,揭露了一個團伙,惹上了許多麻煩。他們漂洋過海來追捕我,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正在到處找我。
雖然我不該這樣,但我把故事說的天花亂墜。我描繪了一架飛越卡拉哈里沙漠到達德屬東非的飛機,還說到那些干燥極熱的日子,還有藍絲絨般美妙的夜晚。我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在我回家的路上遭遇襲擊,差點喪生,還把波特蘭謀殺事件變成了一個恐怖至極的事件。“你不是正在尋找奇人異事?”我激動地說,“好呀,這兒就有。惡魔就在我身后,警察也在追他們。這是一場我要贏的比賽。”
“天哪!”他低聲說,猛地深吸一口氣,“這簡直完全就是萊特·哈葛德[34]和柯南·道爾[35]故事中的情節。”
“你相信我?”我感激地說道。
“當然相信,”他伸出了手,“我相信一切不夠平凡的事情。我唯一不相信的就是平淡無奇的故事。”
他非常年輕,但他正是我的理想人選。
“我覺得他們目前還沒有發現我的蹤跡,但我必須還得躲幾天。你能收留我嗎?”
他急切地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拉著我朝房子里走拉去。“你在我這兒呆著,就像在沼澤里的地洞中一樣,十分安全。也沒人會向外透露。另外,你再給我多講點你的冒險經歷吧?”
我踏進小旅館門廊之時,聽見遠處引擎轉動的聲音。西邊灰色的天空出現清楚的輪廓,就是我的“朋友”——單翼飛機。
他給了我一間房屋里面的房間,在那里可以將美麗的高原景色盡收眼底。他允許我隨便進出他的書房,那兒堆著一大摞他喜歡的作家的作品,都是便宜的版本。我沒有見到祖母,所以我猜她可能臥床不起了。一位叫瑪吉特的老婦給我端來了晚飯,這位客棧掌柜則一直在我旁邊。我想單獨一個人待會兒,所以我給他找了件事兒干。他有輛摩托車,我就打發他第二天早上去取份當天的日報,如果不取的話,通常情況下日報會由郵局在傍晚送達。我告訴他要保持警惕,記下他看見的所有陌生人的模樣,尤其特別注意汽車和飛機。接著我急切地坐了下來,開始研究斯卡德爾的筆記。
他中午帶著《蘇格蘭人》回來了。里面什么也沒有,除了帕多克和送奶工又提供了新的證詞,還有與昨天一樣的聲明,寫著兇手已經逃往北邊。但還有一篇轉載自《泰晤士報》的長文,是關于卡羅里德斯以及巴爾干事態的報道,但沒有提及他要去英國進行國事訪問。下午我擺脫了客棧掌柜,因為我越來越想要找出密碼。
正如我前面說的,這是數字密碼,我設計了一個精密的實驗系統,借助它,我差不多找出了空格和標點的位置。但麻煩在于我沒有找到關鍵詞,當我想到他可能使用的奇怪的詞有成千上萬個,我感到十分絕望。但三點多鐘,我突然靈光一閃。
朱莉婭·捷切妮這個名字閃過我的腦海。斯卡德爾說過這個人對卡羅里德斯這件事至關重要,我突然想到用它試試。
成功了。這五個字母朱莉婭“Julia”分別對應了英文字母中的五個元音字母,A對應J,J又是字母表中第十個字母,所以在密碼中用十代表A。以此類推,用二十一代表E,其他也是如此。捷切妮“Czechenyi”則是給出了輔音字母的數字。我在紙上快速寫下這個式子,坐下來開始讀斯卡德爾每頁寫的東西。
半個小時里,我讀得面色蒼白,手指不時地在桌子上敲敲點點。
我向窗外瞥去,看見一輛大的游覽車出現在峽谷上,正朝小旅館駛來。它在門口停住,我聽見有人從車里下來的聲音,好像是兩個人,穿著雅格獅丹[36]的外套、戴著粗呢帽。
十分鐘以后,旅館掌柜悄悄溜進來,眼神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下面有兩個小伙子在找您,”他低聲告訴我。“他們現在在餐廳喝著威士忌蘇打水。他們打聽您的消息,并且說希望能在這里見見您。噢!他們將您描述得太準確了,準確到您下面穿著什么靴子以及您穿的什么襯衫他們都一清二楚。我告訴他們您昨晚在這兒,今早騎著摩托已經離開了,其中一個人像個大老粗不停咒罵起來。”
我讓他告訴我他們長什么樣。一個是黑眼睛的瘦家伙,眉毛濃密,另一個總是面帶笑容,說話口齒不清。他們中沒有一個是外國人;這一點我這年輕的朋友十分肯定。
我拿了些紙,用德語寫下這些單詞,整得就好像他們是信件的一部分——
……“黑石。斯卡德爾已經知曉此事,但他在兩周內不會行動。我認為現在我最好按兵不動,尤其是此時卡羅里德斯尚未確定其計劃。但是如果T先生認為需要行動,我會竭盡全力,我……”
我故意將它弄得十分整潔,這樣它看起來像是一份私人信件中散落的一頁。
“把這個拿下去,就說在我的臥房找到的,請他們和我見面的時候把這個還給我。”
三分鐘以后我聽見汽車開始發動,我從窗簾后面偷看,看到那兩個身影。一個精瘦健碩,一個腦滿腸肥;我只能偵探到這么多了。
旅館掌柜非常激動地回來了。“他們一見到那張紙,就立刻警覺了起來,”他高興地說道,“那個膚色黝黑的男子臉色變得慘白,嘴里不停咒罵,那個肥胖的也吹著口哨,看起來臉色很不好。他們給了我半個金鎊,等不及找零就走了。”
“現在我告訴你我想讓你怎么做。”我說道,“騎上你的車子,去牛頓—斯圖爾特車站找到警員負責人。詳細描述這兩個人,并且說你懷疑他們和那樁倫敦謀殺案有關。你可以編造些理由。那兩人會回來,不要害怕。不會今晚回來,因為他們要沿著這條路追蹤我六十多公里,但是明兒一早肯定會回來。告訴警察務必清早要到這里。”
他像個聽話的孩子出發了,與此同時我又在研究斯卡德爾的筆記。他回來后我們一起吃了晚飯,作為回報,我只好讓他問東問西。我說了很多關于狩獅和馬塔貝里戰爭的事情,心里卻一直想著和我現在參與的這件事情相比,這些事情是多么的平淡無奇!他上了床,我繼續熬夜,讀完了剩下的筆記。我無法入眠,于是在椅子上抽煙直到第二天天亮。
第二天大約早上八點,我看到兩名警員和一名警長到了。他們在旅館掌柜的指示下將汽車停在了車房,進了屋。二十分鐘以后,我從窗戶里看見又一輛車從相反方向出現在高原上。這輛車沒有靠近旅館,而是在離旅館不到兩百米的地方以小片樹林為掩護停了下來。我注意到車里的人下車之前還小心翼翼地倒了車。一兩分鐘后,我聽見窗戶外他們踏在砂石上的腳步聲。
我的計劃是藏在臥室里,靜觀其變。我認為,如果我能將警察和其他追捕我的危險人物弄在一起,可能會對我有利。但是現在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草草寫下一行感謝的話語給招待我的人,打開了窗戶,輕輕地跳進了鵝莓叢里。我悄悄穿過堤壩,蹲下來沿著河支流的一側走,到達了樹叢另一邊的公路上。他們的車就在那里,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十分整潔,但車上的灰塵又可以看出這輛車是經歷了長途跋涉。我發動了這輛車,跳進駕駛座,偷偷地把車開往高原上去了。
幾乎一瞬間,公路下斜,我看不見旅館了,但是他們憤怒的聲音借助春風來到了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