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秀女宮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了。白日里活色生香的一花一草、一亭一臺,都在彼時失卻了它們自身懷持著的所有明媚鮮艷,在這光環讓位給夜的一刻里,再也無法璀璨。
安侍衛只把我送到正殿之外,便一謙和斂襟,迎我自行進去。
我也心知他不方便再多送我一段路,原也就不是他的職責,送我到這里已經委實難得。
可他居然這般急性,還不待我對他道一聲謝意,便見他十分干練決絕的轉過身去,輕靴點地,沿那已被夜風撩撥的簌簌鋪陳一層花瓣的來時路,徑自邁步離開。
他的疏袍隨著步韻的勢頭,一甩一甩的擦過花枝草葉,布下一層黯淡玄影。光影,并著與花卉草木交疊一處的身影、漸行漸遠的俊美人兒,來時路依舊,卻無法再見來時伴……此情此景忽地令我傷懷,無端心緒無處揮毫。
“小主?”
耳畔兀一聲人語,錚然一下,我一激靈、甫地轉身。
那是秀女宮管事嬤嬤。
她緊跑幾步到我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小主,您可算是回來了!”見我安然無恙,適才長長一吁氣,皺眉垂瞼,“嚇死老奴了!”
我將心緒收了幾收,抿唇淺淺:“我原是覺得悶乏,便出去走走。不想迷了路,害嬤嬤擔心了。”言語間斂襟微施一禮。
秀女宮的嬤嬤最是行事圓滑,對不知究竟是“山雞”還是“鳳凰”的新晉秀女,素來懂得軟硬兼施:“行了!”只見她目色一訕,開始轉了口氣,拿腔拿調,“宮里的規矩,小主得好好學學。這地方可比不得自個兒家里來得自在,想怎般便是要怎般的!”這時已經十分不客氣了。
原就是我不占理,此時自是分辨不得什么,忙對著嬤嬤又一告罪,爾后也就進了殿、轉了回廊往廂房里走。
穿過長長一道花廳小廊,在我暫且棲身的那間廂房之前,遠遠的就看到了云姐姐正于門邊倚著身子瞭望。想是看到了我,她淌著霞光的眸色忽而愈發的亮了一下。
在這同時,我已小步踱行到了她近前。
還未站定,便被她一把抱住:“好妹妹,你嚇死我了!你可嚇死我了!”她撫了撫我腦后的青絲,聲音低低軟軟的,帶些哽咽的勢頭,更多的還是釋然。
想來我白日那個突然轉身疾跑的舉動,委實令她牽心不少;一如我一路尋她不見一樣,她亦是尋我不到,懸著一顆心直到現在!
因在風里久站,兩人身上都是涼絲絲的,不能相互取暖。
這個懷抱雖然不暖,可好歹有些溫度。在這一瞬,我心底排解無處的許多亂緒似是尋到了一個突破口,就這樣奔騰著沖開了深鎖的心門,宛如圖騰……我伏在她肩頭,放任眼淚肆無忌憚的打濕了她的衣襟。
她了然是因白日里的事情,見我如此,輕著聲音安慰我道:“扶搖,我知你被嚇得不清。沒事兒,都過去了……你平安回來就好。”
御花園里那檔子事兒,確實嚇到了我。但還有些事情,是兮云她不知道的……比如安侍衛。
即便我與她親如姊妹,也不能把這般心緒全然相告。
又或許連我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我心覺,我似是……對安侍衛很有……好感?
錯綜復雜的念頭糾葛在一起,卻又終究都只能停留在這樣一個有些尷尬的地步,似乎再前不得一步、可又誠然做不到退回原處……因為心念已起。心若一動,端得能夠一如往出?
這時又忽有小宮女急急的過來傳話,我與云姐姐忙放懷了對方,立在當地里靜聽她下文。
只聽是管事嬤嬤突然喚了小主們到正院里去。
“是么?”我氤開些許好奇,側首問兮云,“這會子了,她叫我們過去做什么?”
兮云垂了眸子若有所思,微側側首:“我也不知道。”邊思量著,又抬目道,“沒關系,我們去看看便是。”
也委實不敢多耽擱,我匆匆理了一把裙袂、袖角上的幾點褶皺,跟著兮云便穿過回廊往正院中去了。
一路上也有秀女兩兩三三的往過走,面妝與發式都不如白日里精致奪目,顯然也是被突然喊了過去的。
月華半遮半掩,淡淡撒下一層微霜。來到正院行入隊伍中,我無意間一抬首,目光兀地觸及到那立在一棵松柏之下的宮裝麗人,心也跟著登地便是一個劇烈跳動!
那面盤清秀、凝著一雙似水杏又若狐貍眸子的、閑姿曼態的宮裝麗人,正是我與兮云晌午后在御花園假山小景見過的倩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