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嬌弱的呼喊被淹沒在嘈雜的樂聲中,卻愈加清晰的傳進他的耳朵。
他的心像生了銹的發條,突然被人轉動起來,斑斑銹跡與金屬相磨,磨的生疼。那樣的聲音,像是存在于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是在命運的另一頭,有個女孩含著淚放掉一直牽著他的手,心痛的喊著:“駿哥哥……”
駿哥哥!他猛地張開眼,飛奔到樓下那幾個互相拉扯的人身邊,阿龍見了他也不由得目瞪口呆,靜立在原地,不出一聲。
局面仿佛一下子被冰凍,聶宏駿眸子里散出的那攝人心魄的寒光,倒像是暗夜里的狼,從角落里陰狠的竄出來。幾個人一時呆在原地,卻見那女孩最先反應過來,一個箭步沖向他身邊,沒站穩摔在地上,卻依然執著的抓住他的衣袖,無助的看著他,聲音顫抖著說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他心里頓感異樣,昏暗的燈光下,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卻只見她眼中淚光,淚光后那雙眸子,似是與他前世的約定,今生來尋。他見過那么多的女人在他面前梨花帶雨,聽過無數女人對他苦苦哀求,卻只有這一個,竟讓他微微心動。
阿龍走來,在他耳邊簡單說道:“這個女孩在這里推銷酒,今天第一天上班。”
他點頭,對那兩個男人笑笑:“豪少爺和李總都是我這里的常客了,今天不妨賣我一個面子,放了這個女孩,兩位意下如何?”
兩個男人對了對眼色,大咧咧走到他跟前,拍拍他肩膀,笑道:“宏駿,我們兄弟今天想把她帶走,你不會攔著吧?”
聶宏駿還未來得及答話,那個女孩從地上一躍而起,氣的渾身顫抖,又怕的不停的流淚,她抓住他的衣角,手抖個不停,哭著說道:“請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種女人……救救我,救救我!”
“不是那種女人?”兩個男人笑的更加囂張,硬是借著酒勁兒把她從聶宏駿身邊拖過來,“不是那種女人還來這種地方上班?今晚我們兄弟倆就教教你,怎么做個好女人!”
“不要,救命啊……救命!”她拽著他,力氣敵不過那兩個人,她抓住他指尖的那一刻,他的心頭微微一顫,她的手冰涼,涼的他心痛。
眼見她被那兩人越拖越遠,眼見她掙扎著把著門框卻無力反擊,眼見她的目光越發的凄涼無助,他猛地沖過去,拉住她的手,對兩個微醉的男人冷冷說道:“放開。”
“你……你沒搞錯吧,宏駿?”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你什么意思?”
他瞪了他們一眼,將她拉過身后,聲音不大,卻透著不尋常的狠絕。“我說,放開她。”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豪少爺蠻橫的立在他身前,“宏駿,何必為了個女人,傷了我們彼此之間的和氣呢!”
“我當然知道我在干什么。”聶宏駿迎上去,幾乎貼近他的鼻子,毫不退卻的看著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我在,保護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所有人都愣住,好似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他的表情并不像是開玩笑,兩個男人的酒也醒了大半。只有那個女孩,還如夢中一般,靜靜看著他,五彩燈光打在他身上,他的側顏,竟像極了小時候那個時時刻刻保護在她身邊的大哥哥。
“對,我的女人。”他還是面無表情,冷笑道,“豪少爺,李總,我們開門做生意的,講的是和氣生財。咱們也是常來常往,兩位也是香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相信豪少爺的令尊一定不愿意聽到些什么風言風語,而李總也不想把家里那位賢內助,變成個女偵探吧?”
“聶宏駿,你……”
“我們是朋友,我才這樣好言相勸,若是豪少爺真因為這點小事惹惱令尊,或李總因為這點小事得不到您妻子家族的支持,那才叫得不償失吧。我沒騙你們,她真的是我女人……”
他低頭笑笑,目光令人無法捉摸,他伸出手,與那兩人拍拍肩膀,笑道:“我這女人有個性,不愿意我‘金屋藏嬌’,非得出來做點事,好像這才能證明她多有價值一樣。呵……我也就依著她,讓她在我這里做,好歹我也能看住她,要是真把她放別的地方,我還不放心呢,你們說是不是?我女人不懂事,今天驚擾了兩位,我一定回去教訓她,改天再宴請二位,給你們陪個不是。”
兩人心知肚明,他的話根本就是在信口胡說,可又不得不“寧可信其有”,畢竟生意場上,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冤家。二人正不知如何收場,只見聶宏駿微微一笑,沖阿龍擺擺手,兩字鏗鏘有力:“送客!”
原來……他是聶宏駿!
她被他抱在手中,像是被嬌寵著的公主。她的心里一陣暖流襲過,所到之處,鮮花絢爛,蝴蝶飛舞。他的懷抱溫暖依舊,比兒時更結實的胸膛,更有力的臂膀,都像是她最安全的港灣。
她不自覺的濕了眼眶,兩手緊緊環著他,細細的聲音像是生怕嚇到了誰:“駿哥哥……”她輕輕喚道,“是你嗎,駿哥哥?真的是你嗎?”
他停住了腳步,這里燈光明亮許多,他這才仔細看著懷中的女孩,仿佛前世的記憶重現,那個永遠笑顏俊秀的女孩,那個眼睛閃爍如夏夜星的女孩,那個眉若萋萋芳草、唇如欲滴紅櫻的女孩,那個總是舍不得自己吃、硬要把零食分給他一半的女孩,那個跟在她身后,嬌俏的喊著“駿哥哥”的女孩……
他的心跳的厲害,嘴巴合了又張,張了又合,卻說不出一句話。他與她分離已有十二年,他有十二年的話想對她說,他積攢了十二年的話想問她,可如今她近在眼前,他竟只問出短短的那句:“你……是若軒?方若軒?”
“嗯。”她點頭,只是“嗯”了一聲,淚水就禁不住淌下來,打濕他胸前的衣衫。他感到一陣冰冷,把她放在他辦公室的座椅上,看她的身體還在瑟瑟發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看她的面頰通紅,手也不知該往哪里放,柔弱的讓人心疼。
他輕輕脫下她的鞋子,左右檢查著,抬眼問道:“你的腳怎么受傷了?”
“大概是剛才跟他們爭執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什么東西,我踩了上去……沒事的,不疼了。”
他默默轉過身去,從抽屜里拿出消毒水和紗棉,捧起她的小腳,便為她清洗傷口。
她羞的直往后縮,那只腳也在他手中不聽話的擺來擺去,不小心竟碰到了他的下巴。她更覺得尷尬,卻只聽他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你如果不想以后腳上留下疤,最好還是趕緊清理包扎一下。這些事情你大概不會,我來做會快一點。”
“不用了……我還是自己來……”
“怎么這么不聽話了!”他嚴厲起來,硬是按住她的腳,為她清理包扎的動作,卻又蘊藏了無比的溫柔。他低著頭,低聲言語道:“我記得小時候,你挺聽我話的……”
他蹲在她跟前,專注而認真。他看著她那只纖纖玉足,白嫩小巧,或許王子為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那一刻,心情也如他這般神圣吧。
她偷偷笑了笑,那一刻竟眷戀上了這樣的感覺。她細細打量,他與十二年前相比,實在變的太多,若是在街頭擦肩而過,她一定認不出他。他威武、挺拔,眉宇間透著英氣,面龐冷峻硬朗,穿著也比從前考究的多。
他是個商人嗎?她心里猜著,可看他的樣子,他更像個運籌帷幄的政客,然而不論商人還是政客,他的光彩無法掩飾,正如他小時候,早早便是個迷人的小男子漢,她的眼中除了他,便容不下任何男生。
“好了。”他放開她的腳,她從回憶里抽身,看著他包扎過的地方,整整齊齊,幾塊干凈的白色,便遮住了那丑陋的傷口。她又笑了,這就是他的做事風格,從不凌亂,有頭有尾。
“謝謝。”
“住哪里,我送你回家。”他穿上外套,背對著她,她的心里泛起一陣落寞。他比從前寡言少語的多了。她四周看看,他的辦公室算不上奢華,卻也簡潔大氣,只是旁邊臺子上那張照片令她覺得刺目——黑白照片里那個男人,笑的讓她恐懼心寒,他把她父親打成弱智的時候,是否有想過報應不爽呢。
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十二年的時光流逝,十二年前的愛恨情仇,十二年來兩家再無瓜葛,只能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的父親逮捕了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越獄,打傻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又出于自衛,殺死了他的父親……她搖搖頭,心里堵的難受,再抬眼,照片里聶甄那個笑容變的極具諷刺。
“到底住哪里?”他回過頭,“怎么不說話?”
她看看他,他帥氣高大,冷靜沉著,怎么會是記憶里那個說話做事都像少根筋似的蟹叔叔的兒子呢?命運是不是一定要如此開玩笑,給了她駿哥哥,溫暖了她年少的時光,卻又后悔了,硬是要把駿哥哥推在仇人的一方?她收住眼淚,輕聲回答:“我住沙田……”
沙田?他怔了怔,那里是一片廉租房,窮人多,治安并不算太好,再看看她如今的穿著打扮,簡樸無華,儼然不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小公主。
他的心頭竟涌上了酸酸的感覺,什么時候起,他們身份調轉,他不再是傭人的孫子,不再是那個街頭混打混鬧的大男孩,而她,亦不再是那顆耀眼的珍珠,再不能穿著金縷鞋翩翩而行。他的手自然的搭上她肩頭,他甚至能摸到她的肩胛骨,就那么凸出來,他能感到她很瘦,瘦的讓人愛憐。
“上車。”他親自為她打開車門,把她扶了進去,兩人并肩坐在后排,一路無言。他偷偷瞄她幾眼,她卻都是望著窗外,街燈一閃一閃晃在她臉上,暗夜中她如一幅畫,不施濃墨,淡彩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