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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深深小院簫聲裊,默默幽窗人語輕(上)

方行至內院,卻見父親親自相迎。

他疾步走來,緊緊握住我的手,道:“辛苦你了。”

我看他孤身一人,遲疑道:“如姨呢?”

父親眼中有痛惡之色,恨恨道:“別提這個賤婦!”

我心中狐疑,只作不解。

父親扶著我的手,邊走邊說這幾日家中的變故。

原來失蹤那日,父親擔憂不已。恰逢如姨在,她就說天冷胃寒,憂思過慮更是傷身,不如喝點酒暖暖身子。父親自然無不應允。

說來也巧,家將阿北正好前來稟告搜索我的情況,說是山谷雪崩,援救不得,父親一時氣惱將酒杯擲在門外,撒了一地。

如姨勸撫了父親半天,忽聞屋外一聲女子的嬌呼。二人都很奇怪,出門一看,發現珠兒正跪在地上掩面痛哭,一只獒犬在她身邊抽搐著,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珠兒帶著林兒的獒犬在院中遛圈。林兒最是刁鉆,平日總愛喂它酒喝,久而久之,這狗聞見酒香就心馳神往。當它發現父親屋外的那一灘酒漬時哪肯放過,當下直撲上去,誰知幾口下肚,就一命嗚呼。

父親自然極為震怒,質問之下,如姨不免大驚失色,招出了實情。

“迷情散,這個賤婦,居然用這種下作的東西。”父親痛心疾首,“我知道你這么多年來一直怪爹對你 娘不公。你可知道,賤婦當年就是用這污穢之物,讓我誤以為她是婉媜,才會釀成大錯。誰知,她有了林兒后,還死性不改,日日將此物下到我的酒菜之中。這也罷了,今次,她居然還要害你。幸虧她一時手誤,錯將迷情散當成斷腸散放入你的水袋中。不然,我定饒不了這賤婦!”

原來,那日她將斷腸散放入我的水袋中,想要趁著兵荒馬亂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置我于死地,卻不料有人偷龍轉鳳。我立即俯身,正色道:“父親息怒,如姨終歸是林兒的生母,千萬不可因此傷了父子情分。”

“我已經責令林兒帶她遷去潁州別院,無事不得隨意走動。”父親恨恨道。

我沉默不語,嘴角卻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楊婉如,你也有今天!母親在天之靈,終得寬慰了。

我轉而問道:“我見府門緊閉,可是又有什么事端?”

父親笑道:“這幾日我閉門謝客。一動不如一靜,且讓我們靜觀其變,讓鼠輩自亂陣腳。

我恍有所悟,點頭稱是。

父親拍了拍我的手,又道:“棠兒,你連日受驚不少,先去休息,明日再來書房見我。”

我遲疑道:“可是,女兒只怕外間之事猶如洪水猛獸,一刻也避緩不得。”

他微一擺手,道:“無妨,你且去休息。他若是猛獸,我們就是獵人。獵人對付猛獸,必先養精蓄銳,厚積薄發方能一擊而中。”

我垂首,道:“父親教訓的是。還請您也好好休息。”

他微微頷首,緩步離去。

我退回到自己屋里,用過晚膳后,還不見珠兒,便對丫頭蘭兒道:“珠兒呢?”

蘭兒見我面色凝重,不由怯怯,道:“在前院。”

“叫她來!”我冷冷道。

“是!”蘭兒不敢大意,急匆匆去了。

不一會,珠兒掀開簾子,神色淡然的走來,垂首道:“恭喜小姐平安得返!”

我輕輕擺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她挪步到香爐前,熟練地打點著,邊忙活邊說:“小姐心煩的時候,最愛點百合香,靜心宜神,最好不過。”

我緩緩從椅子上站起,饒有興趣地打量她許久,冷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氣。”

她仰頭,道:“小姐既然摒退左右,自然不打算問罪于我。”

“你很聰明,可惜都用在了偏門左道上。”我走上前迫視著她,“你為察罕帖木兒賣命已經多久了?”

她輕笑一聲,道:“這重要嗎?”

“不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韓府的叛徒,”我道,“這幾年來,韓府對你并無虧待,我也自問待你親如姐妹,你身為漢人,為何要串通胡虜,加害于我?”

她的神色不卑不亢,道:“小姐對我的好我銘記于心,一日不敢忘懷。此番若不是我掉包了夫人的毒藥,小姐早已命歸西天,又怎能在此質問于我。況且,小姐今日大仇得報,珠兒不敢貪功,只求恩怨相抵。”

“恩怨相抵?”我冷冷道:“你若真要救我,就不該讓我喝下那袋混有迷情散的水!”

她沉默半晌,抬頭:“事已至此,我無話說可說!”

我伸手將案上的香爐打落,香爐登時七零八落,一股濃郁的香氣噴涌而出。

“你已無話可說?從小到大,哪次我犯錯被罰,不是你幫我受過?八歲那年,我打碎了如姨最愛的鶴鹿同春青釉花瓶,是你替我頂罪,生生挨了如姨一頓打。十歲那年,我一個人離家出走,是你在祖母的房門前跪了整整一夜,她才派人來接我。十二歲那年,我得了痘癥,府里人都將我視若瘟神,是你毫不避諱,日夜悉心侍疾才讓我枯木回春。還有,太多太多……”我激動地抓住她的手臂,“既然你要害我,又為何要對我這么好?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讓你看的比從小一起長大、風雨與共的情分還要重要!”

珠兒沉默地聽完,面有不忍之色,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無法回頭。錯就錯在,從一開始你就不該帶我回來。”

“糊涂!”我一掌打在她臉上,手中震震酥麻,“你才十五歲,有什么不能回頭的。你是漢人,怎能為韃子賣命?”

“救命之恩高于天,養育之情大過地。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能活著已是極大的奢望,國仇家恨離我都太過渺遠。”她捂著臉上的紅痕,惻惻道:“當年,我老家突發時疫,全村人都死光了,我又與哥哥走散。若不是察罕帖木兒大人,我早已餓死街頭,哪還有今日。我哥哥一手把我從小帶大,不知受了多少艱辛,這數年來,察罕帖木兒大人四處幫我打聽哥哥的下落,如今哥哥也被他找到,提拔為近身護衛。如此大恩大德,我無法不報!我從來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敬你護你,希望能彌補一二。”

我倒退幾步,扶住床欄,滾落的香爐汨汨地涌出馥郁的芬芳,那樣濃密的香氣恰如最深邃的傷痛不孔不入地躥入我的每一個毛孔,經久不散。痛,又何止是痛?自從秀娘染了痘癥與世長辭之后,我便把珠兒當做心中的至親,唯一的依靠。可是上天,偏偏連這點殘存的溫暖都要奪去。

可我又能如何?殺了她?不,我做不到。

半晌,我黯然道:“走吧,韓府你已留不得了。”

珠兒伏在地上,沖我行了一個大禮,再抬頭眼中已噙滿淚水,她道:“這一拜謝小姐不殺之恩。”

她說罷,低頭再拜,道:“這一拜,只求小姐日后不要告訴少爺我今日所犯的大錯。”

我心中動容,擺手道:“我答應你,你走吧。”

她且喜且憂的站起來,無限悲涼地望了我一眼,幽幽說道:“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疲倦的閉上雙眼,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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