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竟也沒有過多的不愿,雖然她與陸景候一面未見,連他的消息都知之甚少。
我知道,她在李府終是熬不下去了。
偌大的定國公府之中盡皆是愁云慘淡,縱使賓客滿座,筵席散后的夜里,還是涼得心酸。
可我有些舍不得,若是小姐嫁去江南,我便連公子每年的忌日都難以作陪了。
我連一句“我喜歡你”都沒來得及對他說,我自知不會得到他的回應,可表露心跡一直支撐著我,突然沒了那人,就連最后一絲光芒都沒了。
小姐模樣生得好,父親英武母親雍貴,自然連氣質都超出常人許多。
現下她靜靜地坐在妝奩之前,順手撩起了額前的發,強自笑了笑,“蘇蘇,我要嫁人了?!?
果真,我這樣好的小姐,要遠嫁給陸景候那樣毒辣陰翳的男人么?
卻是不敢說,我還能如何,只好走去小姐身后替她面上鋪了些蜜粉,她面色蒼白得快沒了人形,長久不寐快耗盡了她氣力。
她反手握住我的腕,笑得哀哀涼涼,“我也知是自己太無用,拋了傷心的父母遠嫁,可不是太懦弱不敢承擔家族之責?!?
屋內幽幽的沉香暗浮,我心里百味陳雜不知如何開口,陸景候到底打著什么主意我不得知,她又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嘆了口氣,“我嫁出李家,你也要跟著,可愿意?”
“愿意的。”
她笑得幾許欣慰,面容終于有了幾絲生氣。
這世上,除了我母親,也許只有她才會讓我不顧一切去保護了。
在那晚,睽違數年的“家信”竟然又來了,我幾乎能想象陸景候一邊挑眉一邊下筆的邪笑神情,那信里言道,他已在京中有了家宅,自女帝登基之后便在朝中走動根基已穩,故而,小姐不必遠嫁。
我的心砰砰跳亂了陣腳,眼前只飄著一句話,他在京中有了家宅。
他是何時將爪牙伸到了京中,我何故能在與他同一方皇天之下相安無事至今?
陸景候自在前兩年將陸家發展成江南第一富后,便每月都向朝廷進貢金銀財物,卻又不是想在朝中謀職,誰都不知其用意,況他發家的銀子,本也是我木雪島的。
父親以木雪為我名,不過是想讓我以島為家一輩子都不背棄之??蓫u滅家破,父族尸骨未寒,我便踏上了猜測弒父仇人心意以茍活的荊棘之路再難回頭,從前的木雪島,不知何時能再回去。
小姐的婚期是半年之后,定在大暑之日。
女帝的意思,是讓小姐在一年中最炎熱的夏日出嫁,以后的人生便也像這艷艷日頭一般如火灼盛。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嬌,我聽得小姐說起女帝時總是不齒之態,道她權謀算盡,卻失了畢生所愛,如今深宮只余一人,應是位極至高卻凄苦難耐。
小姐也問我,若是讓你選,你會選權力,還是愛情呢。
我不知,上天自然也不會有讓我選擇的那天。
上京的夏天來了,蟬鳴由微弱一下就喧囂了起來,陸景候的書信不緊不慢地送來,內容平平淡淡,也沒有吩咐我去做什么。
小姐覺得有幾分奇怪,“蘇蘇,你的信怎么直接從上京送來了?家從江南搬到上京了么?”
我望了望她嫻靜卻透著股剛毅的容顏,笑著輕聲說,“這幾年受小姐和府里的恩惠不少,我便把閑錢送回家中,讓家人在京中置辦了小宅子,有空便可與家人一聚了。”
我說什么她都深信不疑,她聽后也是高興,“你自進了李府便從未回家,便回信與你家人說,讓他們過來李府喝茶一敘罷。”
我愣怔了一瞬,隨即點頭笑說,“便聽小姐的?!?
自然不能與陸景候那般回信,只問了我母親的身體可還好,又彎彎繞繞說前幾日夢見了幾年未見的家母實是想念,望能與之一見,遂死也值當了。
也不知這一派胡謅會不會弄巧成拙,我一直不敢與他提要求,怕的就是他會一怒之下又讓我回到幾年前生不如死的狀態。
我本就未抱多大希望,幾日之后,我未等到與我母親相見,卻是陸景候親自來了李府。
他輕輕掀袍坐下溫良飲茶的樣子倒真是與我印象中判若兩人,應是數年未見,上次見到的時候也是春燈會的夜晚,遙遙瞥見側臉也把我嚇得半死不活,故而自那次匆匆逃脫之后便再未見到,有時候想起來也只是模糊的一個影子,像日暮的余暉映在窗格子上,并不真切。
他此時與定國公對面坐著,定國公細細看他,他也并無不適,垂眉任他翻來覆去看著。
小姐坐他斜對角,也是飲茶,也是看他。
我站于小姐的身后,等小姐凝視他的時候我便也抽空去瞟一眼,這樣著實有些累。
陸景候不急不緩徐徐飲了半盞茶,定國公不認得我,以為我是奉茶丫頭,竟對我斜面過來招手,“給姑爺上一杯新茶來。”
我與小姐面面相覷,陸景候笑得恭順溫言,“將軍的茶味道極好,若舍了這茶再飲新的,豈不是浪費了些,不若容在下先飲完罷?!?
我有些驚詫,他竟是把面子功夫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之人,一番話說得自己懂事體貼又節約,真真對了老人家的胃口。
看得出小姐也十分贊許,我低下頭,正聽見陸景候道,“前幾日我去北方采購藥材,正見鄉下人叫賣一顆千年山參,想著補身子正好,便做主買了來正好送與您二位。”
他說完作勢輕咳了一聲,廳外小廝立馬便抱著一個紅木大匣子進來了,當著定國公和小姐的面,開得尤其不含糊。
濃郁的山參味醺得滿廳的人都昏昏然,只余了陸景候,一雙眼亮得堪比夜色里的星辰,笑吟吟地向小姐看了來。
定國公本就對他有些好感,道他年少便成大業,可不是人之驕子,這下體貼之意既已收到,便更看好他了。
他與定國公把茶對酌,天上地下侃侃而談,臨走時定國公看他的眼神,似乎比從前看公子的眼神更為熱切。
小姐差我替她送一送貴客,我見他看向小姐過來的神態中十分溫存,想著或許一見鐘情之后便果然成了真愛,遂代小姐送他一直出了府門。
定國公的身影早轉入回廊,陸景候留下的小廝還搬著藥材寶物往庫房里送,我正要低頭轉身離開,陸景候卻突然帶著笑意開了口,“蘇蘇,你瘦了?!?
我愕然地不敢抬頭,人一動不敢動,他輕輕轉了身,負手輕笑了下,“人也比以前更好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