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刺得晃眼的白袍子似乎又悠悠浮在我面前眼簾之下,我頭突然有些暈,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又是小姐笑得意味深長的神色。
我竟不知,小姐何時也會用這副表情來看人了。
她本是美極的一雙眼似閃著幽光,明明是太陽尚未落下的白日里,我周身卻如墜冰窖,從頭至腳寒了個徹徹底底。
我垂下眼低聲道,“郡主恕罪,我并不知、并不知……”
她從鼻腔里哼著輕笑了聲,捏住我下巴的手緩緩放下來,“你不知,他為何會如此反常嗎?”
我心里突地一跳,想抬眼去瞅她面上是何神情,她卻輕盈地轉(zhuǎn)了身,袖間帶起的香風(fēng)撲面塞鼻,我腳步更是虛浮,軟著跪倒道,“還請郡主知曉我的忠心,我此生本是了無期望,自公子沒了后我便心如死水再不求任何青睞了。”
她莫名一笑,“你前些年一直偷自喜歡著見放,這我也知道,可他已逝多年,你早沒盼頭,如今卻是有將軍在側(cè),心便是再如一潭死水,也總歸有幾絲漣漪。”
我將頭深深俯下,一字一句說得悲中含切,“郡主明鑒,我愿將此生長隨公子,自死不得休。”
她定了定神,低頭來看我,如針芒的目光刺在我背上頭頂,我閉緊了眼仍能覺得那一股子的毒意似蛇游走于我周圍,令人動彈不得。
我睜了眼去看她鞋面上的繁密精致的繡花,再不是從前她愛極的木槿,而是灼盛大片的雍容牡丹。
我雙目閉了閉,恍惚又憶起她那時與我說過,蘇蘇,我這輩子啊,都是要穿著你親自給我做的木槿繡鞋的。
頭頂有聲音清冽響起,“起來,見放的事情以后再說,先回去歇著,明日與我進宮看陛下與夏將軍的意思。”
我唇角泛苦一笑,“多謝郡主恕罪之恩。”
她裙擺從我眼前拂過,眨眼便沒了蹤跡。
我緩緩支著雙膝從地上站起,木著一張臉回房倒在了床上。
見放公子清冷卻溫柔泛著笑意的容顏,夏力彎著眉眼沖我笑得盈然的俊臉,還有陸景候冷冷瞥視過來的神情像車轱轆一般在我眼前轉(zhuǎn)得越來越快,我緊緊閉了眼,卻是愈發(fā)清晰,耳邊甚至能聽見那一聲聲似催命索魂的響動之音。
我渾身顫個不停,翻身拉過被子兜頭一蓋,剎時暗下來的世界順勢安靜了不少,我懷中還揣著夏力送我的胭脂盒,我仔細捏著它從衣內(nèi)摸了出來,將手伸出被子咬牙往墻角一擲。
清脆的瓷器撞破在灰墻之上,恰如陸景候先前手中的杯盞失手碰翻在地的聲音,我渾身冷了下來,仿若自己成了那盞碎得稀爛的瓷盞,連翻身都永無寧日。
我一氣地胡思亂想,竟也睡了過去,再醒時已月出有光,我摸著空腹多時的肚子,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
窗外的蟬鳴悠悠,我把鞋穿了起身去開門,剎時滿室月輝泄了個通透,我不自覺笑了笑,打算去廚房找些果腹之物。
走了一半?yún)s又記起之前從北苑的那片圍墻偷偷出去過,兜里還有些銀錢,不若在夜市里找個面攤吃上些湯水,總比殘羹冷炙吃起來要舒坦。
現(xiàn)下夜里已是不冷了,我卻還是習(xí)慣袖手低著頭匆匆往前走,草叢里不提防便有蟋蟀蛐蛐蹦跶著跳起來,倒別有情致。
晚風(fēng)里似乎有食物的香味,我摸索著走夜路,跟了過去。
所幸我鼻子倒沒被哭得太久影響嗅覺,即便是一片馥郁花香中,我仍是辨出了所在地。
待走近時,不禁啞口失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垂眉走近一笑,“夏將軍好巧,怎的次次夜里出來都能遇見。”
他見是我,眉目中先驚后喜,一雙本就月牙狀的眼睛彎得更是燦若晨星,我臉不爭氣略熱了熱,他伸手一把將我拉住坐下,沖正在忙活的面攤老板揚聲笑道,“勞煩再來一碗打鹵面。”
我正是餓的時候,他這話正中我下懷,我抿嘴笑著從衣間掏出一些碎銀,“今兒讓我孝敬將軍您,若是不嫌棄,這碗面我請了。”
他作勢一攔,“怎有讓姑娘家給我請客的道理,”他又是笑,“何必如此見外,白日里玩了那樣久,混也都混熟了罷。”
我被他盯著笑看得不自覺垂了眼,偏了頭佯作去別眼看遠處的燈火,他卻將手伸過來,在我腦后攬住一親,我驚著要推開他,他卻輕笑著放開了我道,“不覺得竟有些癡了,我該打我該打。”
我清了清嗓子,低頭便往另一張桌子上挪,他卻哎了聲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定不會了,且安心坐著,面快熟了。”
果真一股鹵香味勾起了肚里饞蟲,我定了定神重又坐下,老板的手藝極好,我竟連湯都喝了個干凈。
他先前便是吃完,此時一心一意坐著等我,我拿帕子抹了嘴角,正要去付錢,他卻拉著我道,“我每晚都要來此處,都是月初把錢一并付了的,”他唇角一揚,笑得有些雅痞,“你若要真想還,我見你方才拭嘴的帕子好看得緊,不若送我可好?”
我垂眉一笑,“將軍眼尖,只是這帕子都是姑娘家的物事,將軍要了過去也使不上用處,不若換了別的可好?”
“那你便與我佩劍上打個瓔珞穗子罷,”他負手一笑,眉目間盡是戎馬江山的氣慨,“我先前的那個舊了,阿姊早催著我重換一個。”
“將軍既然都拿陛下的旨意來壓我,我也不敢不從了,”我低低一笑,“將軍止步,三日后便將穗子送至您府上可好?”
“不必送過去,我親自去見你。”
我愣了愣,“便如此,還是在此一見如何?老伯的打鹵面著實好吃,到時候再來嘗嘗。”
“甚好,其實若是想吃,可以夜夜都來這里,總能見到我的。”
我已是拂袖轉(zhuǎn)身,看不清他神色,只遙遙揮手道,“郡主說是要明日帶我進宮,將軍若是有心,明日便進宮一趟罷。”
他揚聲一笑,彼時正如清露,滑至花間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