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世人如豬
- 七言刀歌
- 斜刀
- 2406字
- 2020-10-24 00:16:11
天蒙蒙亮,楚不折早早起來。
艱辛的日子,使少年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朝食很簡單,家里僅剩半個將餿未餿的饅頭,就水胡亂吞下。走到院里,春寒打頭,少年哆嗦一下,推門出去。
一轉(zhuǎn)頭,就看見隔壁秦老頭正牽著大茶壺出門,少年知道老人有遛驢的習(xí)慣,也沒多問,小聲打了個招呼。
秦老頭和大茶壺同時回頭,老人晃了晃手里的煙槍,驢子晃了晃頭頂?shù)陌酌?,一起向少年打招呼,畫面很有喜感?
若干年后,坊間流傳開一首童謠:“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
少年覺得說的就是秦老頭。
出了咸水巷,橫穿文昌街,一路往北,是小鎮(zhèn)一處僻靜之所。據(jù)說因為挨著仙霞山的關(guān)系,早晚潮氣濃重,若長期居住,恐害寒病,衙門更是筑起圍墻,防患夜晚獸襲,所以這里人煙稀少,房屋零星。
屠戶少年推開圍墻上唯一的籬笆門,放眼望去是大片翠綠良田,仙霞山與小鎮(zhèn)之間的土壤肥沃,被衙門劃歸為農(nóng)業(yè)用地,早春播下的種子,如今都已抽出嫩芽,一派生機(jī)盎然。不過,世代居住在小鎮(zhèn)的居民,才有劃分農(nóng)田的資格,像少年這樣的外來戶,只有干瞧著眼饞的份。
楚不折深吸一口氣,只覺腦中清明,周身舒坦,耳畔偶有春燕低鳴,清脆悅?cè)恕2贿h(yuǎn)處,巍然聳立的仙霞山氤氳在白茫茫的晨霧中,不見其頂,如畫中仙山,亦幻亦真,超然世外。據(jù)小鎮(zhèn)老人說,仙霞山上真住著神仙,還有人信誓旦旦說,自己年輕時曾親眼見過。少年對此沒有想法,一來這種東西太虛無縹緲,哪哪都透著不真實的勁兒,二來他一個有了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每天為了溫飽問題尚且頭疼不已,哪有功夫扯這些閑話。
神仙又咋樣,能管飽?
圍墻根下有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屋后用籬笆圈了很大一塊地,中間用整根青竹堆砌的竹墻隔開,左邊是一簇簇粉紅可愛的豬崽,右邊是一頭頭分量十足,隨時待宰的足年生豬。
這里就是小鎮(zhèn)唯一的養(yǎng)豬場,也是少年每天都要來的地方。
場主曹老二,人稱二爺,是衙門捕頭曹辛的胞弟,因此才得了這么個油水營生。曹老二和宋屠一個德行,嗜酒如命,脾氣暴躁,據(jù)說醉酒之后打跑過三任媳婦,沒有女人愿意跟著他過日子,他的脾氣就更壞了。
少年本就有些怕他,加上昨日八方客棧陳掌柜拖欠的錢銀又未追回,現(xiàn)在就更怕了??墒?,若不進(jìn)購生豬,就意味著出不了攤,賺不到錢。少年躊躇半晌,最后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曹老二并不缺錢,卻不懂享受,最愜意的時光,便是每日躺在屋前的藤椅上,一邊喝酒一邊想女人,想著等天色擦黑,摸到小鎮(zhèn)某條陋巷里,找那個一屁股能坐死人的廉價暗娼折騰一番。
他也是個寧可守著家產(chǎn)入土也不愿花銷的摳搜漢子,鳳銜樓這種高檔場所,他是不去的,嫌貴,或許這也是他一直找不到第四任老婆的原因之一。
小鎮(zhèn)統(tǒng)共八家屠戶,曹老二最反感這窮酸少年,他此時正坐在藤椅上前搖后擺,但見楚不折走過來,不等少年開口,便當(dāng)頭喝問道:“陳公雞的帳收回來了?”
屠戶少年心里咯噔一下,小聲道:“還沒,昨日八方客棧出了些變故,所以……”
這些年無論體型還是相貌,都越來越像豬的曹老二,全身肥肉波浪般劇烈震顫,猛地直起身子道:“帳沒收回來,你還來作甚?”
唾沫星子噴了少年一臉。
楚不折不敢伸手去擦,賠著笑臉道:“二爺息怒,這帳我自然會去收,只是自家活計總不能擱下吧,今日來仍是向二爺買豬的?!?
說完,從腰帶里掏出四十五枚銅錢,這已是少年全部家當(dāng)。
一張臉有如油膘堆砌而成的曹老二,斜眼一瞧,皮笑肉不笑道:“這也不夠啊,難不成讓我將那生豬攔腰斬斷,賣你半頭?”
屠戶少年雙手捧著銅錢,笑得有些寒磣,“半賣半賒嘛,二爺,都是老主顧了,咱又不是只跟您做這一天的買賣,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一向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曹老二,板起臉道:“前帳未清,莫提賒賬!”
少年有些急了,“好二爺,您就再饒我這一回吧,再說了,那四頭生豬的帳是我阿爸賒的,如今他下了大獄,衙門管著吃住,我可等著出攤吃飯呢?!?
精明的曹老二瞇起眼,似笑非笑道:“小子,別跟老子說這些有的沒的,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四頭生豬三兩十錢,少一分不行,給我,咱們就兩清!”
他遙指少年鼻子,“要不然,別說生豬了,一根毛都沒有!”
約莫半年前,宋屠不知道通過什么人介紹,與人稱“鐵公雞”的八方客棧陳掌柜攀上關(guān)系,每半月左右,替他運(yùn)送一趟生豬,從中賺取些辛苦錢。聽上去的確是份美差,可那陳掌柜是個出了名精明如狐的慳吝之人,起初倒還如期付款,之后便開始拖欠錢銀。宋屠做的是沒本錢生意,生豬都是從曹老二豬場里賒來的,經(jīng)不起一拖二欠。
宋屠入獄后,陳掌柜更加有恃無恐,這期生豬錢,一拖就是大半個月。
少年早就勸過宋屠,曹老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見不到錢隨時都會翻臉不認(rèn)人,別為了貪那幾個酒錢,惹出什么事端來。可宋屠愣是不聽,這不,曹老二吃定這筆壞賬,少年斷然討要不回,索性不賣生豬給他,斷了他的活計。
看著一言不發(fā)的少年,曹老二擺了擺手,不耐煩道:“滾蛋,滾蛋!你有閑工夫杵在這兒,不如想想如何把那筆生豬錢給討回來。我呢,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什么時候把賬清了,你什么時候來買豬。要不然,就是把你娘送到老子床上,老子也不賣!”
他重新躺回藤椅,呵呵冷笑道:“哦,我忘了,你小子是個沒爹沒娘的野種?!?
屠戶少年突然死死盯住曹老二的臉,骨瘦如柴的手已握住身后那把從不離身的屠刀的刀柄。
他很快抑制住心底那股可怕的沖動,小跑著離開。
“咚咚、咚咚、咚咚……”
楚不折的心跳越來越快,他生怕自己的心臟隨時會蹦出喉嚨,所以用一只手捂著嘴,另一只手按住胸口,一直跑到南邊的竹林才停下。
少年雙目紅得嚇人,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最后,似乎再也抑制不住,拔出屠刀,朝一棵青竹狠狠劈將下去。
青竹攔腰而斷,上端折斷的竹竿將落未落之際,只見兩道刀光一閃,竹竿又從中間斷成三截。
屠戶少年仰面躺在地上,急促的呼吸逐漸平復(fù),握刀的手卻開始顫抖。
想起剛才事,少年心有余悸。
不知為何,方才楚不折眼中的曹老二竟變成了一頭生豬形象,少年心里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想要一刀砍下去的沖動。
近來總是如此,特別是生氣的時候,少年只覺看誰都變成了一頭生豬,看誰都想一刀砍了。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