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樓，樓中樓，集盡帝都各行拔尖者。

封晚于闌珊閣前，扶著雕木欄桿，一面飲茶一面吊腳望著下頭人來人往，景致紛紛。

玉砌雕欄，沉香門檻，碧玉檐鈴蘇繡廳簾，門前侯客小廝亦是皮光水滑百里挑一。然，烏江樓迎客不分三六九等，下至乞丐亦可，上達王孫亦可，人才錢財，有其一便可入。

一廳半堂落座三層閣，六席華宴九人才，十二美人關，關關迎送往來。

“一廳”指烏江樓中四面樓閣環住中間大廳，廳中雕桌九九八十一張，用作酒樓之用迎客。“半堂”為善堂，十歲以下，五十以上老幼流民以及弱女可入，施舍粥菜，收可用之人于后方打雜。樓環有三層閣，每層十二進，金主可選其一，每間閣子各有趣致，可飲宴，可品茗，可住宿歇息，可被翻紅浪，也可聽戲賞曲。

六席華宴，既珍饈六桌，偶有才子被掌事青眼相看者，獲六席份位。

九人才，戲伶唱念做打，容色俱佳。清倌兒琴棋書畫，賣藝不賣身。艷倌兒一雙青蔥小手便能叫賓客欲仙/欲死，無論男女。

烏江樓最重要的一門來財法子，便是售賣各方情報，上至皇帝今夜點哪位妃嬪牌子，下至蛤蟆村王二牛家養幾只雞。價格視難度而定，由烏江樓開，只要客官出得起，便有想要的消息，一切地下進行，明面上知道之人甚少。

當然，還賣殺手，一等一的精通刺殺人才，市場金價。

十二美人關，廳中設有一扇屏風，上頭懸空掛一排銀鈴。闖關者搖鈴，一關一位美人出題，聽聞過了這十二關便能瞧見那位從不在外出現的烏江樓主，且能得到烏江樓自開樓來所有情報，不過……

烏江樓自開樓來，僅一位過關者，身份不明。

樓中掌事拜星月慢，眾人口中代樓主，年紀輕輕不過二十來歲，卻是長袖善舞生意人。

就是一座集酒樓妓院、倌館梨園，殺人買命于一身的樓么。惜楚霸王當年不過烏江，烏江樓，果然有意思。

封晚摩挲手中茶杯，這是她目前手中所有關于此樓消息。瞥一眼那鈴鐺，并沒有闖關之意。

烏江樓售情報，這條消息也是她初來京城時，差莫驚多方打聽而來。須手信相見，手信，即千兩銀票，有了這買最低價位情報的資格，才能與賣者相見。

方才她已尋過小廝，遞上手信，才找到司售情報的倌兒，開門見山，問題有三。

其一，十車進貢火藥。

火藥一事，無論是韃靼還是周唐，之前對此知曉都是甚少。就連她也是在秋獨山那段時間，老頭兒帶她去中丘游歷方得知火藥作用。中丘人智慧極高，善冶鐵造兵，對火藥運用向來秘而不宣，其原因便是怕引起更多戰亂。而烏江樓主上回前去，卻運了足有十車與前線兵營，間接肅清了大半她與封肅對敵韃靼的棘手問題。

其二，烏江樓主分明是男人，為何變作拜星月慢。

售情報的倌兒收了封晚一袋龍眼大小的圓潤明珠，隨即恭敬告知與她，關于所有樓主問題，是烏江樓私密，不可告知。只能說，樓主有自己目的。

有自己的目的，封晚似乎摸到一個線頭。

隨即拋出自己心中真正要買的情報。

“十一年前，上將軍府封家敗落，封府親族三十以下男丁一應被屠殺殆盡，是何人所為？”

“貴人稍等片刻。”倌兒輕松一笑，轉身抽調卷宗。

少頃，倌兒清脆聲音響起，“十一年前霜降夜里，上將軍府中共計一百三十口男丁遭暗殺，少爺封肅后被救活。調查得知，乃貪歡齋二等殺手所為之，黃金八百兩一人，共計二十人小隊出發夜襲。”

“然后？”

“小的只能告知貴人這些，再往上說，可就牽扯大發了。除非有樓主親手所贈玉牌，否則貴人只能知曉幕后買命的金主如今在朝中佩麒麟補子。”

封晚踱出情報館，慢慢走上樓中墻梯。

貪歡齋，江湖殺手組織，標志為死人身側置下一朵葛巾紫。當年她并沒見到血腥場景與深紫花瓣，只有白幡一片，哥哥昏迷不醒渾身高熱，許多親近的叔伯堂親卻不見蹤影。

原是朝中人與江湖阻止暗中勾結，構陷封家。

朝中官服配佩麒麟補子者，據她所知并不多。當朝兩相鳳氏、云氏，以及自家爺爺，如今的老將軍楚念澤，哥哥封肅，云相長子鎮遠將軍，太子妃父親方太傅。

今夜信息量足夠大，仇家范圍卻已然很小，足夠容她一一排除。

排除自己親人與楚叔，再就是當年尚且未曾入職的方太傅不可能與封府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就只剩下忠王派的鳳相，太子派的云相、鎮遠將軍。

不過情報歸情報，還須要回去同肅肅商討，直至查證屬實。若是查證出來是這兩家中其一所為的話，那該是為了什么？

斬草除根？

封晚眼中殺意乍現，斬草除什么的根呢，追本溯源，那定然如爺爺所說，當年爹娘凌關戰死有詐！

凌關血雁，多少生靈涂炭，滄浪江中翻滾數日的殷紅惡鬼，若是只為了政治弄權里一場設計陰謀，實在該死！如是想著，她喝過的茶杯底已有一半沒入木欄桿里。

封晚轉頭，打算進闌珊閣中休息，揉揉眼角，不期然瞧見一個并不該出現在此的身影，那身影只在樓前一把閃過便從側門出了去。

眉頭不經意皺起，這不是禮清王么，他怎么會在此地？

封晚想也沒想，拔身追了出去。

可當她自烏江樓小門出來時，推開一對醉醺醺的嫖客妓女，卻并沒發現方才那個身影。

小門外是偏靜長巷，兩頭黢黑，夜風森然，一眼看過去如同地獄爪牙伸出泥濘手爪，要拉人進去抵命。

一角竹綠衫子在左邊巷中一閃而過，身后跟著小廝樣的人影。

暗嘆一聲好奇心會害死貓，封晚依舊提身悄然追上。

少頃，止步。

細細呼吸聲傳來，這四周有人！

她回手慣性摸劍時，才發覺如下午一般，松紋不在。偏偏莫驚又被她打發回去明日早晨來接，這下可好，不止武器沒了，幫手也不在。

不過那殺氣似乎并不是鎖住她。

封晚輕飄飄一個鷂子縱翻至巷中屋頂，單膝輕觸瓦片時，不禁感嘆，索性穿了身墨衫不那么打眼，否則指不定就成了活靶子。

四周呼吸雖淺，卻落入她耳中清楚分明。

封晚夜貓一樣悄然劃過屋檐，這時卻覷見有一全身夜行衣的身影攀附在她前頭不遠，手中精良暗弩正對著巷中慢慢微服走著的裴杜晉主仆。刺客手指搭在暗弩機括上，蓄勢待發。

裴杜晉這病秧子并不討厭。

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封晚散了自己頭上玉冠，輕輕摸下綰發的短釵，屏息，貓身朝前頭瞄準裴杜晉的刺客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