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地皇元年剛剛來臨，正月里就發(fā)生了一件讓天下人可哀可嘆的大事，也正是因著這件事情，我才知道為何新帝王莽要廢皇太子王臨為統(tǒng)義陽王。

那一日，陰家家祭剛剛舉行完畢，當(dāng)今皇后，也就是新帝王莽的妻子仙逝的詔書緊接著就昭告至天下了，謚號孝睦皇后。我不僅非常感嘆，這個陪著自己的丈夫走過了上半余生的女人，終于走完了她這血淚的一生。

她本是漢昭帝時外戚冝春侯王咸之女，諱王愔，一開始定親給瑯琊封國頗有盛名的高義之士樊崇，后來出于政治聯(lián)姻，這段婚姻被生生的扼殺在搖籃里，王愔只得嫁給了當(dāng)時另一支并不顯赫的外戚世家王家王曼之子，人稱敦厚有良的王莽。

世人皆道王愔容貌也就算是一般清秀，但她有一雙相當(dāng)美麗的眼睛。美麗到什么程度呢？有歌曰：晶晶兮冰凌？潺潺兮流水？皎皎兮月華？非兮非兮，美目兮。

可惜，就這樣一雙絕世無雙的眼睛，因著當(dāng)年郁郁不得志的王莽，以犧牲兩個親生兒子的生命才換來的血淚仕途，王愔生生的哭成了瞎子。

可悲，可嘆，可憐，可恨……

登基后的新帝王莽，封四皇子王臨為太子，又讓他住在宮里照顧皇后王愔，而新帝王莽卻寵幸著王愔身邊一位年輕有貌的侍女，名叫原碧。

其實也沒有什么，一國之君寵　幸一個婢女，實屬尋常，但壞就壞在身為皇太子的王臨，暗暗跟原碧私　通一榻，心中惶恐事情被揭發(fā)，遂時時刻刻謀算著何時殺死自己的父皇王莽。

皇太子王臨的妻子劉忻，是讖緯專家國師公劉歆的女兒，經(jīng)劉歆觀星相研究的結(jié)果，算出宮中將會有白衣之會①，于是皇太子王臨大喜過望，以為自己和原碧策劃殺死新帝王莽的事情一定會成功。豈料天意弄人，新帝王莽先一步發(fā)現(xiàn)了皇太子王臨和原碧的私　情，怒急之下，新帝對原碧嚴(yán)刑拷打以逼供。皇太子王臨惶恐之至，給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母親王愔寫了一封信。

“皇上教化子孫極為嚴(yán)厲。當(dāng)年我的哥哥、長孫和仲孫，三十而立的年紀(jì)就殞殯而亡。如今我剛好三十歲，恐怕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孝順母后了，明日，或許就是我的祭日，我不知道自己會死在哪里……”

信使才念到一半，被新帝王莽劫下。

那一晚，疾風(fēng)呼呼而嘯，夜空電閃雷鳴，擊中未央前殿王路堂殿，轟聲而塌。事也湊巧，恰巧此時有侍者通報原碧也完全承認(rèn)了與皇太子王臨通　奸、謀　殺等十惡不赦的罪狀。新地王莽大怒，將原碧賜死，還派人殺死了奉命辦案的司命及屬官，尸體埋在獄中，死者家里人都不知所在。又罷黜了皇太子王臨，遷統(tǒng)義陽王移居洛陽，并暗中給了他一杯毒酒。

王臨的死訊才傳到宮中，皇后王愔相繼撞墻而殯。沒過幾日，新帝王莽的四兒子新遷王王安重病而逝。

正當(dāng)天下人都在議論著新朝絕后的時候，新帝王莽派使者去新都國接來了兩個年輕的少年，一個叫王興，一個叫王匡，并且分別封王興為功脩公，王匡為功建公。

天下人又開始議論議論此二人的來歷身份，新帝王莽受不了輿論，于是下詔布告天下申明事由。詔書大意是說王興、王匡是新帝王莽的庶子，是當(dāng)年還身為新都侯侯爺?shù)耐趺Вc妾室增秩、懷能所生下的庶子，三皇子王安垂危病榻之時曾上書新帝，擔(dān)心天下無人繼承皇位，請求新帝將王興、王匡等一干兄弟姐妹接到京城長安受封，新帝王莽才應(yīng)允下來。

新朝這一筆爛到不能再爛的糊涂賬，時下已經(jīng)沒有人能扒的清究竟是什么樣。這些都是我從大哥陰識，陰興鄧晨和門客們的對話中得知的。

我不知道這是一段怎樣的血淚人生，我知道的是每個人都很慘，死去的只得到了一座枯墓，活著的活在死者的陰影里，新來的在舊人的路上繼續(xù)重蹈覆轍，一代一代，繁衍不息。

天下是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操心，我可以道聽途說，也可以自我揣測，但終究只是余茶淡飯之后的無聊閑談。現(xiàn)下我要做好就只有手頭上的那一件事，發(fā)善糧去。

當(dāng)最后一碗粥發(fā)完，饑民的隊伍還搖搖曳曳如黃河般尾椎街頭。最近饑民又添了好多，以前這些善糧還能余下的，可是現(xiàn)今，已經(jīng)是非常嚴(yán)峻的供不應(yīng)求。

見粥糧已無，人群開始躁動不安，陰興和門客們一面打發(fā)著饑民一面收拾著行裝叫先我趕快先回府，可是已經(jīng)晚了，我已經(jīng)被饑民圍了個水泄不通。那一群又一群如洪水般的人流看到善糧已盡，不管不顧，一下子如瘋狂的野獸般向著我陰家人撲面而來。

“二小娘子二小娘子，救救我吧，我已經(jīng)好幾天滴米未進了……”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只是被饑荒逼得失去了理智。

“為什么每次輪到我就沒了？怎么可以這樣？求求你……救救我吧……”

“好人做到底吧……再給我們這些窮苦的人們一點施舍吧……”

他們或是扯著我的衣袖或是扯著我的衣擺，或是扯著我的手臂，不停地哀求。

“救救我吧……我真的好餓啊……”

我被他們左推右擠著，腦袋已經(jīng)混亂。

“麗華……快過來……到我這里來……”誰在叫麗華？我聽不清。

“姐……你在哪兒？快回答我！”興兒在哪兒？人山人海的圍著我，我辨不清他的方向。

“二娘二娘……”

“救我吧救我吧……”

我已經(jīng)聽不見那些混亂的聲音，分辨不出是誰在喊我，是誰要救我，是誰要我救。越來越多的人不停地向我靠近，他們搖著我的身體，把恐懼的臉，哀求的眼，統(tǒng)統(tǒng)扔給我……無數(shù)張張了閉閉了張的嘴，無數(shù)只嶙峋如枯骨的手，向我伸過來，那些或悲的或哭的或央求的聲音，幾乎要將我的腦袋敲碎。

我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覺到，饑餓的力量到底有多可怕。它會使人瘋狂，能讓人忘記做人的本性。當(dāng)我被如蜂擁的人群推到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時，我絕望了，那么多雙腳踩在我身上，我就像一只螻蟻，毫無還擊之力。

“麗華！麗華……讓開讓開！冷靜點都冷靜點！”

“有沒有良心！她沒有義務(wù)要為你們負責(zé)！讓開！”

麗華？是誰在嘶吼？不是門客，門客都是稱呼我二娘的；不是興兒，他不會直呼我的名諱；不是大哥，他的聲音我記得。都不是，那會是誰？

“誰讓你們饑餓？搞清楚不是陰麗華！她沒有義務(wù)對你們負責(zé)！”

誰讓他們饑餓？是那個居高位享榮華富貴的人，是那個執(zhí)掌人生死卻不會治理國家而非要居高位的人！

忽而一聲“抓緊我！”，然后我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人，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容貌，他已經(jīng)將我抓起來，緊緊的扣住我的手腕向人流外面擠。奈何人太多根本走不動，他就施展武藝為我開路，依然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我抬頭想看清這個救我的人是誰，可是他的身影動作太快了，無論我怎么看，就是看不清，我只能被他抓著隨著他左晃右搖，只能跟著他的步子不停地跑，拼命地跑，直到人流越來越少，直到他抓著我奔出很遠很遠，直到我再也聽不見后面追逐的聲音，直到跑到一方湖水邊，直到他停下來轉(zhuǎn)身對著我說“好了，安全了，他們追不上了。”我才看清他。

素衣薄衫，雋秀文雅，美須眉下，眸光如微風(fēng)泛起的湖水，波光瀲滟，澄凈無雜。

我看著他，死死的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一眨不眨，直到他被我看得不知所措，轉(zhuǎn)身站在湖邊一言不發(fā)。

如果我能很好的掌控自己的情緒，　如果我的心能夠堅硬一點，再如果這個救我的人換了別人，也許我都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潸然淚下。

“為什么救我？”

你可知我曾經(jīng)讓門客打得你半年下不了床？如果你知道，今日還會不會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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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白衣之會：指帝王或其配偶之喪。在星占中，白衣之會為大兇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