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扶蘇走后,小木屋安靜下來。
真奇怪,他在時,話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卻真的空了。絲瓜葉子在外頭沙沙的響,稍微有點變黃了,架子上留的幾個絲瓜跟著搖晃,留著它們,是特意要做老絲瓜筋的,青羽隔著窗子看看,還早著,一點都沒有變老。
說起來已經是秋天了,冬天卻還早。棲城天氣好,常年都是曖洋洋的,春色那么長那么長,夏天稍為熱點兒,轉眼又過去了,剩下是秋天,薰風綿綿的、沒盡頭那么吹著,要到很久很久,才會下兩場兒雪,河面略凍上一點兒,隨后又是春天。
青羽拿個小凳子坐在堂屋前頭,一只一只剝著毛豆,醫書放在旁邊,打開一半,已經被遺忘了。她眼睛望著外頭的菜畦里,青菜那么高、那么蒼翠、那么美。她想著:它自己長出來,就能這么美,而她做的東西,要傾注多少心力,才能有這翠色的十分之一呢?坊主那些巧奪天工的扇子,真不知如何做出來的,幾乎有造化之魔力,若她是一只鬼,都要忍不住宿在上面啼哭了——所謂倉頡造字,鬼神夜哭,青羽想,那一定就是因為漢字形狀太美,鬼神看了才感動得忍不住哭吧?
人類因為無能,大部分時間為許多無可奈何的痛苦而流淚,但能力高到一定程度,成了鬼神,總要為了更美的東西而哭,才不枉作鬼神一場?青羽癡想。她總是不由自主這么胡思亂想,手就不小心把剝出來的毛豆丟進了豆殼那一堆里,也沒覺得,反而把幾個豆莢掂來掂去,思緒又跳到了另一個問題上:她的扇骨,也許沒有安排得當,掂起來不夠舒順,坊主才說她全錯了?
一對剛長羽毛的小母雞咯咯叫著逃到屋后去。前頭是誰上門?青羽拿手遮著眼面前的陽光,探頭去看,眉眼緊張的皺起來一點,及至見著一角華裳,就松懈了,不覺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腳推開籬笆門的樣子,真的讓人想微笑。
他鬼鬼祟祟的往外頭張望又張望,笨拙的開門、進來,展眼看見青羽,也便笑了。
踩著暖洋洋的泥土,走過潔凈的井欄,到青羽面前蹲下,看一眼,笑:“小農婦。”
大概是取笑。不過農婦又怎么樣呢?陽光曬得這么暖,絲瓜葉子還在沙沙響,小母雞鉆到草堆里咕咕叫,空氣那么軟、那么好,仿佛可以納頭睡下去,天長地久都沒個收梢。青羽仰臉向他笑:“你呢?大少爺?你來這兒做什么?”
少年笑道:“我還真是大少爺。”指指自己,“秦歌。為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的歌。”
青羽沒怎么念書,聽他掉書袋,只覺得怪好聽的,畢竟不太懂什么,只得笑笑。秦歌沖她擠眉弄眼:“謝先生在不在?”
“去山里出診了。”
“啊?!”秦歌大是愕然,脫口而出,“怎么被打成那樣還能爬山啊?”
青羽覺得心頭給重錘擊了一下,急問:“什么打了?打成哪樣?”
秦歌抓抓頭,猶豫一下,還是老實告訴她:因他娘吃了虧,他家便找幾個人,把謝先生堵在巷子里教訓了一頓,聽說打到地上去了。他覺得爹媽太過分了些,這次來,是想向謝先生請罪的。
“教訓……”青羽想起謝扶蘇那一身狼狽,嘴唇直哆嗦,“秦歌,你們欺人太甚!”戟手指著他,想喊更厲害的話,又喊不出。秦歌給她臉色嚇著了,忙道:“別急別急。我聽說下手有分寸的啊。而且不關我的事嘛。我這不是覺得不好意思,來看你們了?你何苦連我一塊兒罵?”
“你們……是一家的!”青羽道,眼淚可就真的掉了下來。她嘴笨,但說在點子上,秦歌果然無話可答,只好別想法子安慰:“那謝先生怎么又能上山去了?他身子沒大礙?那我就放心了,你也不能太責怪我。”
青羽想想,也有道理,雖不知道謝扶蘇怎么能被大打一頓而無礙的,心里還是懸著,但已不好意思再罵秦歌。秦歌忽把腦袋一拍:“正好!”拉起青羽的手,“跟我來。”
青羽駭住,忙要奪手回來,力氣使大了,幾乎扭傷手腕,叫痛連聲。秦歌頓足:“你怎么動不動痛啊哭啊的!豆腐捏的?”要替她揉。青羽慌道:“得了得了。你且說要去哪兒?”秦歌手指按著唇:“噓,聽!”青羽便側耳傾聽。蜜蜂在陽光里飛,小母雞刨著草堆,木頭家具“咯”伸了個懶腰。還有什么特別的動靜呢?“他們來了!”秦歌道,“都是我娘不好,還想來打你,你跟我避一避。”語氣真誠焦灼。
青羽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想想,問:“避哪里去?”
“我舅家。”秦歌答得順溜無比,“為了你,我也跟家里鬧氣了,過去躲兩天。你隨我一起去。”青羽瞪他一眼:“為了我的事,你跟你家鬧出這么大不痛快。然后我再跟你到你舅家去?”那不找麻煩嗎?
“哎,哎!我沒說清!”秦歌急道,“總之是我娘的人來了。你聽不見?先隨我避避,然后我自到舅家去,你愛到哪兒隨你。”青羽不善言談,給他這么幾番來回對話下來,已經有點兒暈,分不太清東西南北,但手里捉著青豆的小盆兒,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要燉了豆子,做成骨頭豆湯,等先生回來吃呢!”
秦歌已經急得額頭冒汗:“他什么時候回來?”
“總是這幾天。”
“那不就結了?你先隨我避出去,然后再要回來做什么,隨你。“秦歌又伸手拉她,口中”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叫個不停,青羽腦袋發暈,一陣風就給他拉走了。
這一帶土壤肥沃,種了許多竹子,放眼望去,一片碧海,翠葉連綿,風吹過,嘩啦啦響成一片。遠遠有人影,大約是扇行選竹子的,只在六年齡的那片轉悠,太老紋理粗糙、太嫩疏松脆軟的,全不看。秦歌心里虛,拉青羽避著人走。也不過翻了兩個山頭、抹過幾個彎,青羽還好,秦歌已經受不住了,手扶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喘氣:“先歇會兒。哎喲,跑得我真累!你怎么樣?“青羽也有點兒喘,但體力總算比他好點兒,心忖:他原是有錢少爺,再淘氣,也是捧著抱著嬌養下來的,怎能與我們這種做粗活的比?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只是邊喘、邊微微兒一笑。
秦歌看著她,像看見什么珍奇,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摸。青羽忙躲道:“你干什么?”秦歌笑:“你的臉怎么紅得這么好看?我真想碰一碰。”青羽羞得背過一邊,望向山那邊道:“你家的人來了嗎?什么時候會走?我要回去了。”
秦歌皺了皺眉,忽促狹的笑起來:“隨便你。我可走了。”青羽奇道:“去哪?”秦歌道:“笨蛋!不是跟你說過了,我要投奔我舅舅家?這上下自然該走了。”青羽“哦”了一聲,不覺得這關自己什么事,便沒答腔。秦歌卻抬頭,看看天的東邊、看看天的西邊,裝腔作勢道:“可嘆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太認識路,怎么辦呢?好在多帶了銀子,碰到什么人都給他們,別人總能幫忙我走到舅家的吧?”
青羽聽了,暗想:他不通世事,又穿得這么華貴,在外頭亂走,恐怕不是個辦法。果然便擔憂起來,只不知自己能幫上什么忙,站在旁邊蹙起眉毛,很是發愁。
她眉毛清俊似男孩子,就算蹙著,也別有股氣韻,秦歌偷瞄她一眼,真想替她撫平眉頭,又不敢造次,只有繼續裝模作樣大聲道:“唉!為了趕時間,我還是走山道吧!不走大路。山道快呀。說不定三四個時辰就到了。”
青羽終于忍不住道:“三四個時辰,天早黑了。你怎么趕得了山路?”秦歌手一攤: “那沒辦法!誰教我這人最怕寂寞呢?沒人陪我,我是不肯多走路的。斷斷然要抄近路。”青羽著急道:“那你肯定要遇到危險的。”秦歌仰著脖子道:“那我也斷斷然不管的!”
青羽惱火,想:怎的有這般不通道理之人?秦歌卻忽然旋身握住她的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呃?”
“我是為了你才離家出走的。如果沒到舅舅家,就出了意外,那娘一定不放過你!”秦歌真情流露。
“那,你是不是決定回家去?”青羽歡喜道。
“不!”秦歌笑吟吟的,“我必定要走。而且因為孤、身、一、人的關系,必定要走山路。你說怎么辦?”
青羽嘆了口氣,再嘆口氣:“那我送你過去……你要走大路,好不好?”竟是那么怯生生的請求。
秦歌想大笑之余,簡直要內疚起來,勉強忍住激動,用尋常口氣道:“那也行。你送我去了,我叫頂轎子,再好好把你送回來。反正路也不會很遠。你還趕得上給謝先生做菜的。”
這時候謝扶蘇若在,只怕扇這條小尾巴狼一個大嘴巴子,然后把青羽這頭笨豬拖回去!可是四野無人。青羽小心攙著秦歌:“秦少爺,你不慣山路,扶著我好了。這天色,再過兩個時辰就該黑了。你舅家住哪里?石莊?那我們先去雇個腳力,近晚時住個宿,明兒再趕上個多時辰,也就到了。”說到這里,心下想:那我再回家時,該是明日午后了,謝先生最快最快,也要明日夕時才能回,趕緊生爐灶,但愿來得及把豆子煮熟就好——從前在引秋坊,削蔑前每每要煮竹片,那鍋子好大,竹子煮出來的香味,比豆子還要清香些。
她的思緒已經飛到十萬八千里之外。秦歌從側面悄悄望著她,覺得這女孩子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人盡可以欺騙它、折辱它,可這個植物心中的小小世界,人卻是永遠也走不進去的。他平日饒是聰敏伶俐、生熟不忌,在這個女孩無言的側容前,忽而覺得心中這般氣苦,甚至興出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正不知這意思是打哪兒冒出頭來呢,“的的篤篤”一陣馬聲。
車桿的黑漆磨得锃亮,仿佛時間走過那里都能映下影子。車頭的兩面旗烈烈飛揚,紅底黑線繡著“鏢”、“長風”等字;拉車的馬兒黑身黑尾,無甚金鞍玉佩的裝飾,看來卻很是矯健——是鏢車隊了。車邊的漢子們全身短打、龍行虎步,臉上儼然刻著“我們不是鏢師,誰是鏢師”幾字。
青羽沒怎么見過行鏢的隊伍,躲起來一點,又忍不住伸頭去看。秦歌卻已經“蹬蹬蹬”趕上前,開口便道:“諸位大哥,帶我們一程可好?”
青羽嚇一跳,跟過來,拼命搖他袖子:“秦歌!你做什么?”秦歌拍拍她:“叫他們帶我啊。”就像拍拍一只小狗,“不要叫,我在給你找肉骨頭啊。”
“可是——”青羽想說什么,看起來很兇的行鏢人已經張嘴,痛快回答了一個字——
“好。”
馬車簾子掀開,青羽和秦歌坐了進去。青羽一直處于“受驚嚇”般的狀態中,久久沒有說話。秦歌終于問:“你在想什么?”
“好巧啊……”青羽小聲道,“為什么行鏢的人剛剛好帶著一輛空馬車?我的意思是……就這樣,就帶著一輛馬車,而且剛好是空的哎!而且他們剛剛好要經過石莊……不是很巧嗎?”
“所以呢?”秦歌抓抓頭,表情像有點心虛的樣子。他本是買通了鏢隊拐帶她出來,想同她私逃,原以為要跟謝扶蘇好好斗智斗勇一番,想不到拐帶得這么順利,許多準備好的臺詞倒用不上了。
青羽盯著他:“你是不是瞞著我什么?”
“沒有!”秦歌叫道,“我能瞞你什么?”
青羽想想,也對哦。他騙她什么呢?如果說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那也太奇怪了,簡直像說書了!
這樣想著,她道個歉:“對不住,秦少爺。我只是想……嗯,這樣巧的事,真好。一定是少爺命好的關系。”
秦歌就笑了,低著頭,看她的手。
真的是做活的女孩子,十指沒有那么白、那么細,說起來不算多么美的。可是指形依然秀致,疊在膝上,很安靜,像某種淡墨蘭草,都不算有什么艷色,只是安安靜靜的,送過暮鼓晨鐘。隨外頭怎么變幻,她這個笨蛋,依然只有兩筆淡墨而已。
秦歌真想伸手去握住她。
“秦少爺……”青羽忽然道。
“什么?”
“剛剛如果留個字條給先生,是不是好一點?萬一先生提前回來……是不是?”青羽問。
秦歌于該剎那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吃醋。他聽見自己硬梆梆回答:“現在不方便回去了。鏢隊都走這么遠了。”
“嗯……”青羽低頭。真的,山勢微微起伏,翔燕山已快要走完,緊接著便是豪允山脈,方圓幾十里連綿不息,往前些便是石莊,若再往前,是個平原,穿過去就是華城了,聽說那是座古城,冬夏都比棲城分明。棲城人擅制扇,民心雅淡,華城人善擊劍,俠意風流。青羽聽人說了些那里故事,是極有趣的,心里難免懷想,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棲城,也不知道天地間其他城池,都在發生什么事。坊主其實也是外鄉來的,卻從來沒有提過外鄉的話題,因為沒什么可談,還是……曾經在那邊傷過心呢?青羽嘴唇抿了抿。
秦歌當她生了氣,想叫她同意私奔的話就覺得更加開不了口,扭怩片刻,猛然抓起青羽的雙手:“如果有人完全為了你做了某件事,你不會發火,對不對?如果我快死了,你一定答應救我,對不對?”
青羽“呃”一聲,瞅瞅他的手、再瞅瞅被他捉住的她自己的手,暗示的咳了一聲。秦歌完全沒聽懂,依然雙手緊緊的捉著她。她只好局促的自己把手一點點掙脫出來,邊道:“你怎么會快死啊……”
秦歌只覺得若不能跟她兩情相悅,那是一定馬上要死的,為了救自己的命,奮身把青羽雙手再次捉回來,并且抱到胸口:“現在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東西?”
青羽挫敗的埋下頭:“你在說什么啊!”
秦歌深情凝視她:“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或者你現在要我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到之后,才把真話告訴你?好不好?拜托你開口吧!不然我真的要死了!”
青羽頭暈腦漲的,心忖:“有錢少爺花頭經多,別是在捉弄我吧?”卻又不知他在捉弄她什么。可憐坊主、謝扶蘇,一個都不在眼前,她要問也沒處去問。從簾隙往外一望,正見到一株花樹過去,便忙道:“那個花很好。摘那個花給我就好。”
秦歌如聆鳳旨,笑嘻嘻把雙手一垂道:“得令!”揚聲叫鏢師停車,他猴子一樣就跳了出去。青羽雙手好容易得到自由,忙不迭揉了片刻,看秦歌還不回來,不放心掀簾子看,秦歌竟沒去那棵樹上采花,反往遠處去。她急叫道:“你上哪兒?” 秦歌回頭沖她笑:“這棵樹低一點的都開殘了,高一點我又夠不著。那邊還開了幾株,我到那邊給你折好的去。”
青羽哪里愿他生出這么多枝節,頓足道:“我就要殘的!你折了回來罷!”秦歌搖搖頭、吐吐舌頭、眨眨眼睛,做足了鬼臉,哪兒聽她的,還是跑開去。青羽忽想起一事,大聲追問:“你不是說你會爬樹嗎?”秦歌邊跑邊大聲道:“是啊!可今兒我不想爬!我不想在你面前弄臟衣服!”喊著,身影抹過路彎,消失在樹后頭,一時看不見。
鏢師們都蹙眉,其中一個舉步要跟去看看,還沒走出兩步,秦歌已經自己轉了回來。
他一手持著一枝山花,另一只手牽著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眉似春山、眼如春水,小小一張臉兒,像是一朵小小春花,親親熱熱挽抱著秦歌。而秦歌雖然笑著,笑容苦得可以,就像剛往嘴巴里偷塞了一口糖、就被家長捉個正著的小孩子。
鏢師們都一愣,心想:這算哪一筆混爛的桃花債?青羽手擎著簾子,卻忽然一抖,想也不想的失聲叫道:“秦少爺,你怎么了?”
她這話叫出口,那女孩子抬起眼眸來把她只一剜,眼神里是有著雪利刀光。鏢師們覺著不對了,武器當啷啷出鞘,喝道:“什么人!”
那女孩子甜甜一笑,在場眾人都覺眼前一暖,仿佛見到春花開放。下一瞬間,她已經輕輕躍在空中,紺碧蝶袖揚起,雙手如雪白的花瓣般張開。鏢師們持著武器,沖上前去,心里下意識還在可惜:這樣的手給武器劈碎,難免叫人有點不忍心的。
眨了眨眼睛,他們就知道自己不必擔心了。
因為那雙手忽然在空中消失,就到了他們的眼前。
在場的鏢師足有七八個,七八個人都覺得白花瓣一般的手掌是同時點到他們面前,都說不清是掌心還是指尖,總之那么輕柔一拂,他們就同時眼前一黑。
青羽脫口而出:“好美。”
美麗的雙手已經拂到她面前,頓一頓,停下,左手貼住她的脖頸、右手扣住她的左手腕,那么輕柔,甚至沒有驚動她一絲頭發絲兒。
秦歌到此刻才叫出聲:“別傷她!沖我來吧!”鏢師們到此刻,才一個、一個,軟軟的倒向地上。
春花般的女孩兒把諸事不管,只甜甜向青羽笑:“你不出手?”
青羽怔怔道:“我出什么手?”
女孩兒不耐煩的把嘴角一扯:“別裝傻。——你別告訴我你真的不會武功!”
秦歌邊雙腿抖抖的走過來,邊道:“姑娘,我們是真的不會武功!”腔調幾乎要哭出來。
女孩兒回眸叱道:“不會?那你給我跪下去!”
秦歌“哦”了一聲,就跪下。
女孩兒反而大詫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怎能真的跪我?”
秦歌雖然還是怕得發抖,卻應聲回道:“黃金值什么?青羽的命才重要。”
他是富商家的兒子,從來不曾為柴米油鹽操過心,因此確實覺得黃金萬兩也不算什么,只有美麗的姑娘才真正重要。這句話發自肺腑,端的是自然而然。青羽聽得心下一暖,好生感激。那女孩兒喉頭“咯”了一聲,不知觸動什么心事,眼圈有些發紅,手卻一緊:“不會武功?那你剛才怎么看穿我的?”這話問的是青羽。
秦歌心中也有一樣的疑慮。他剛抹過路彎,莫明其妙就被這漂亮女孩制住,給挾持著走向這邊,正發愁該怎么揚聲報警,青羽卻第一時間發現他出了事。這是為何?他注目向青羽。
青羽怯生生道:“秦少爺手中的花枝半垂著,快碰到路邊的樹枝了……他怎么能讓樹枝刮壞了花呢?所以我覺得奇怪。”
說得也是這樣自然而然。
秦歌心下一暖,忖:我是為了她跑出去找好花兒折,若真尋著好的,折了回來,又豈會這等不愛惜,讓雜樹雜草刮壞了?實在是還沒來得及選花、這小兇神隨便塞了一枝到我手里,就挾持我過來了,我心下大亂,便顧不上護花。她果然懂得我。——忖到這里,頓覺什么紅粉知己、什么解語花,也不過如此。胸懷大暢之下,覺得死也甘心。
女孩子露出奇怪表情,再追問青羽:“你不會武功,怎么看清我的招式?”
青羽哪里看清過她的招式?照實答了:“姑娘如一陣風,我實在不曾看清。”女孩眼中兇色一閃:“沒有看清?那你怎么說‘好美’?——竟敢騙我!”指尖微動,青羽頓覺如有錐子錐進血管,痛不可當,淚花登時冒了出來,不覺腿一軟,要倒下去,女孩抓著她的手,挾住了,不讓她倒。秦歌心痛非常,沖上來,想把女孩撞開,女孩看也不看,左手從青羽脖頸上放開,就捏住他的手腕,倒像秦歌自己把手湊上去讓她捏一般。兩人給她制住,都是全身酥軟、半分力氣都使不出來,卻也倒不下去。青羽這時候才知道事情真的緊急了,哭道:“俠女饒命!譬如——譬如我雖然看不清風的樣子,但見到風流過樹叢時,就會覺得美。俠女空中飛舞,就讓我有這種感覺,所以脫口贊了一聲。俠女饒命!”
女孩子聽到這般贊揚,神色得意,卻又啐一口:“我看起來很俠嗎?什么俠女俠女,沒的把我叫死板了!”
青羽喏喏連聲,只是平常聽人說書,說起江湖事,用的也不過“俠女”兩字,再不然就是“魔女”、“妖女”了,那總不像是好話,因此也不知道該改個什么稱呼才好。秦歌千靈百俐,眼珠一轉,已謅笑道:“姑娘真美!我一見姑娘,便待尊一聲神仙姐姐,但姐姐兩字只足以表達我的敬意、不足以形容姑娘的人品,我有心想喚聲神仙妹妹,又怕唐突佳人。蒼天啊蒼天,造化是何等神奇呢?有姑娘這樣的佳人,竟然還能叫我有福氣看見。”
他這一番馬屁拍下來,臉不紅氣不喘,青羽聽得已經呆了,看著他,想:“這人臉皮這樣厚、肉麻話又這樣多,也不容易的。實在是造化神奇,能造出他這樣的人來,居然還叫我看見。”
女孩子聽得果然稱心,便笑起來,笑完了,依然兜頭啐他一口:“巧言令色,不是個好東西!我殺了你們這么多人,你還夸我?可見口不應心!”
秦歌“啊”了一聲,看著鏢師們的身體,道:“他們……都死了?”身子抖得更兇。青羽也大是意外,可是仍然想:“她這么小的年紀、這么美的樣子,分明只是淘氣、哪兒真下得了殺人?那些人大概只是被打暈了。她卻故作狠話,來嚇我們的罷!”因此倒不甚怕。
女孩子不知青羽是這樣想,只當她果然不怕,倒喜歡起來,心想:“這位姐姐有膽色,比那沒骨頭的男兒好。我真要殺她時,賜她一個爽快便了。”臉上重拾笑嘻嘻的神情,扣著兩人手腕,道:“我不知道你們主子為什么叫這末幾個膿包、護你們兩個不會武功的上路。他要么也是發了昏了。總之既叫我趕上,蟋蟀在哪兒?拿出來罷。你們給這種敗家主子送這種好笑東西,也實在丟棲城的臉。”
青羽與秦歌對視,兩人眼中都是茫然。女孩子笑道:“我原知道你們不見棺材不掉淚。”說著,指尖微動,兩人頓覺電殛般的疼痛從她指尖錐進他們的身體,別說從來沒承受過、今生就是想像都從沒想像過的,待要發聲慘叫時,忽聽遠處有人喝道:“住手。”疼痛立止。兩人慘叫還沒來得及發出,已經不必再叫了,只是彎腰喘氣,就那么短短一瞬,已然汗透衣裳。
女孩子手仍扣著他們的脈門,回頭叫一聲:“龍哥哥。”語氣變得那么嬌柔、又那么小心翼翼。青羽縱然剛才吃了她的大苦頭,驟聽這么一聲,還是心軟下來,想:“來的是誰?這女孩好像挺怕他。”想著,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白衫人站在樹頂。樹頂的枝梢只有那么細、并且還在迎風擺動,他就站在上面,簡直像是一片樹葉似的。白衫上用金線繡著什么紋式,映了陽光,一閃一閃的看不清。青羽只覺得他的氣質威武,臉容卻板得很難看、簡直像是死人一般,心里奇怪,忽聽一聲呻吟。回頭看。只見秦歌的臉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幾乎真的要哭出來了。
青羽很是擔心,開口要詢問,秦歌只看著那金繡白衣人,抖道:“逆……逆天大盜……”聲音很小,但白衣人好像已經聽到,“哼”了一聲,身子沒怎么動,但人已經飛下。
女孩子手一揚,“啪”的賞了秦歌一個巴掌,呵道:“官狗子,吐不出象牙來。見著逆天王,還敢放肆么?”秦歌吃這一記打,半邊臉頰登時紅腫,唇角有血絲沁出來。青羽大驚,探身護住他,氣極道:“他一個少爺,外頭萬事不懂的,叫出什么,也是聽人家說了,跟著學嘴。縱有得罪地方,好好的說,他必定改。這樣折辱他做什么?”
女孩子“咦”道:“打個巴掌算什么?你氣成這樣?”
青羽心中,覺得“打個巴掌”是“很算什么”的,但道理一時說不出來。秦歌已急抱住她道:“別說了別說了。”
他聽見父親商行的人提起過,黑道上有個逆天大盜,或者人畏呼他為“逆天王”的,愛穿金線繡龍的白衣,臉上戴著人皮面具,專門跟官家為敵,身邊還老是有個絕美的姑娘家,出手狠辣無比,人喚“小羅剎”,兩個真正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當時聽了,也就當故事,聽聽過耳算數,誰想到今兒真的碰上?抖得跟篩糠也似,心里把諸天神佛念了一萬遍,只盼能逃生,他必定今后都乖乖兒的,再不跟爹娘搗蛋了!
逆天王開口:“走吧。”語調平平,應該是對小羅剎說的,目光卻掃在青羽領口。小羅剎發覺了,鼻子里哼一聲,跳過去拉著他手道:“龍哥哥,那個笨豬的東西你不要了么?”
逆天王鼻子里也哼一聲:“你背對著他們,要不要命了?”
小羅剎驚一嚇,回頭往青羽和秦歌身上再看一眼:“他們不會武功啊。”
逆天王點頭:“你還算知道!——他們若會武功,你已經沒命了。他們既然不會武功,東西又怎么會在他們身上?”
小羅剎遲疑道:“你是說……”
“你找錯鏢隊了。”逆天王不耐煩道,向青羽伸出一只手,“走。”
這話一出,青羽、秦歌、小羅剎,全部都愣住。
小羅剎第一個反應過來,和身撲到他這只手臂上,哭道:“龍哥哥,你是要帶我走,不是她!”
青羽完全贊同她的話。
逆天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臂不知怎么一轉,如風起煙動,單臂攬青羽入懷,縱身一躍,竟然就這么離去!
青羽完全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還來不及眨眼睛,自己已經身在半空中、大地在下面呼呼掠向后方。她嚇得呼喊起來,那脖子上的小金魚早先已經滑了出來,現在更蕩在空中,她除開為自己擔心外,更怕這小金魚掉了、以后沒東西還給人家。小羅剎也后面急奔大叫:“龍哥哥!你往哪去?你不去拿東西了嗎?”
逆天王哼一聲:“我當然是拿了它才過來的。”說著,腳下更快,小羅剎再也追不上,索性停了下來,嘟噥道:“好,好……他現在連強搶民女都干了!”說著,鼻子一酸,自己用雙手捂住臉,卻聽后頭有人氣喘吁吁的追來。是秦歌。
秦歌本來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雖然也頑皮,撐死了是螺絲殼里鬧天宮,并沒真正經歷過什么。今兒先受那么大驚恐、又跑出這么多路,他喘得像什么似的,心臟要從腔子里跳出來,累得幾乎要死過去。
小羅剎站住,問他:“喂,你來干什么?送死?”
秦歌見她站住,他也就不追了,按著胸口,喘過幾大口氣,方能開口道:“姑……姑娘……手下……留人……”
“留你頭個人!”小羅剎心情不好,劈頭就罵,“我看你窩囊,懶得殺你。你別唧唧歪歪挨過來惹我厭!”
秦歌趁她罵著,又喘了好幾口氣,話再出口時就順溜了一點:“青羽……帶她去哪里?”
“你為了她才過來送死?”小羅剎很是詫異,上下掃了他兩眼,“神經病,一對笨蛋。找死。我殺了你好了!”
“姑娘不會殺我。”秦歌倒笑起來。
小羅剎眼一瞪:“你說什么?”
秦歌扳著手指:“姑娘容顏如此美麗無邪,真有天人之姿,在下真想頂禮膜拜,覺得姑娘這樣的人品斷斷不會殺我,此其一也;姑娘性情如此可愛直爽,天下罕見、世上無雙,在下大大的傾慕,也覺得姑娘不是會殺在下的人,此其二也;剛剛那些人,在下試過鼻息了,其實都沒死,此其三也。”吐吐舌頭,“有此三件,姑娘怎么會是忍心殺在下的惡人呢?”
他前面兩個理由,純屬溜須拍馬,小羅剎聽在耳中,覺得受用無比,五臟六腑都舒暢得不得了,及至聽完最后一個理由,把眼一瞪:“我封他們的穴,準備拷問!你知道個……什么!”
她本來想說“知道個屁”,話將出口,忽想起秦歌先前大贊她“神仙一樣的人品”,這神仙美女怎能開臟話呢?一念而及,硬生生把強盜口吻轉過淑女路子來。
她不知道,秦歌在家中無所用心,整日不過跟母親、幾個姨娘、并一眾丫頭周旋,功夫深了,水滴石穿、一通百通。小羅剎雖是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女煞星,到底不過是女孩兒家,心思轉動處,秦歌早已揣摩清楚,聽她口氣變化,曉得自己馬屁奏效了,心里篤定,便打蛇隨棍上,嘆道:“可惜啊!可惜!”
小羅剎不覺問道:“可惜什么?”
“為何姑娘這樣的人品,那逆天王不對姑娘更好一點兒,卻把我的同伴擄了去?”秦歌垂手立在旁邊,小小聲道。
這話打中要害,小羅剎一想,哇的哭出來:“你的同伴搶了我的龍哥哥,我殺了你好了!”便要踢他。
秦歌百忙之中大叫:“可惜!”
小羅剎硬生生在空中把足尖頓住:“又可惜什么?”
秦歌擠出眼淚來:“我跟青羽,兩情相契。姑娘跟那逆天王,也是一雙璧人。我本有心讓我們雙雙對對,各得其所,姑娘要打殺我,我的青羽可怎么辦呢?”
小羅剎聽了,且歡喜道:“我跟他……果然是一雙璧人么?”紅云便飛上雙頰。
原來她雖然殺人無算,于人事上卻天真得很。逆天王同她青梅竹馬長大,小時候兩個人都淘氣、也都不肯服輸,見面不是吵就是打,一對兒小冤家。待得長大,逆天王便成熟冷漠起來,小羅剎再怎么撩撥他,他總有本事冷面以對。小羅剎原該覺得無趣的,不知為何情竇初開的一顆芳心卻系向他身上,這單戀的心情不知持續多久了,畢竟看不透前途會如何,旁人多畏她,并沒有一個閨中蜜友替她安慰,如今驟聽秦歌拍馬屁,是從來不曾聽到過的,頓覺心里好生甜蜜,想了想,又問:“留著你,便有什么好處么?”
秦歌大力點頭:“我跟青羽彼此相愛,你倘若帶我去,青羽是一定要跟我,不會跟其他人的。你設法幫我把青羽救出來,你龍哥哥面前就只有你一個女孩子啦。我再幫你想幾個情人間相處的法子,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可不是好呢?”
小羅剎搖頭:“龍哥哥這個人,不好算計。”看他一眼,“不過留著你,總算是個希望。”笑起來,“那位姐姐當真愛你么。”
秦歌恨不能把頭點斷:“我們本來就是一起私奔的!那鏢隊也是我雇來一路護送我們的。”
這話說得有水分。不過秦歌的心目中,青羽既然已經跟他“心有靈犀”、且“舍身相護”了,那答應他私奔,也是自然的事。
——連他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小羅剎又怎會看得出來,反覺他字字發自肺腑,就點頭道,“好,我帶你去。”忽又輕輕一笑,“你那位姐姐真般配。一對兒兩個都是笨蛋。”
秦歌愕然。他向來自認冰雪聰明、人材俊秀、言詞便捷,縱然是東方朔、衛階,恐怕都蓋不過他去!又怎會有人說他是笨蛋的?
再想想,他這么漂亮、有才華的秦家少爺,跑出來跟一個也不見得多么標致的小丫頭私奔,還要舍生忘死去救她,不是笨蛋又是什么?
這一想,柔腸百轉,頓覺自己真是舉世無雙的情種。這次若能脫險,他斷斷然要出錢把自己的事跡叫人刻成書,好讓后世傳頌。
天邊忽然又掠過一條青衣人影。
那人影其實離這邊已經相當遠,他在山峰之間掠過,就像一抹淡淡的云。秦歌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那邊有個人掠過去。
但是小羅剎能看得見。她的臉色頓時就變得很難看很難看。
她只來得及向秦歌留下兩個字:“等我回來”——這雖然有四個字,但只有“等我”兩字還能被秦歌聽見,后兩字,已經消失在遠方了。小羅剎飛得就有這么快。
她再快,也比不上那道人影。
人影剛出現時,離她五座山頭,向逆天王離去的方向掠去。人影再閃現時,一閃,便在某處山峰落下,離她還有四座山頭。小羅剎知道:如果這個神秘高手是要對付逆天王的,速度足以追上交手了。
交手會是什么結果?
小羅剎的鼻尖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