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玉樓上
- 血儒生
- 夢醒半浮生
- 5325字
- 2020-10-31 23:13:52
“白玉綺樓十二重,水精簾箔繡芙蓉。飛花雕闌金作柱,樓上朝朝學歌舞”,詩中所說即是晉陽白玉樓。北地玩樂好去處,晉陽銷金第一家。
新軍入營后最后一天,也是沐休唯一一天,次日便是新軍訓練。張玉做東,邀請十五騎軍新入營勛貴子弟,加上隨從五十余人,浩浩蕩蕩走進白玉樓大門。
白玉樓通體雪白,乃是用西北特產“羊脂玉”構造,實為漢白玉,通體雪白,不失為天下奇景。眾人中,第一次觀看之人深深驚嘆,顏子卿卻笑不作聲。21世紀天朝,農村休閑場所遍地的“凱旋門”、“埃菲爾鐵塔”,與之相比,此乃小巫見大巫也。
因人數眾多,只能就坐于底層大廳。大廳中間有歌舞樓臺,四周盤坐來往食客,甚是寬敞。十余人盤坐一周,中間一個大火坑?;鹂舆吘壱蝗﹁F板,鐵板是燒烤之所。
眾人坐下后,大盤腌制好的牛肉、羊肉流水般端來,美酒小菜應聲而上。酒是大壇酒,菜是大肉串;牛肉羊肉自烤自取,一壇一碗隨喝隨倒。隨著火塘中間烈焰升起,肉香四溢,氣氛頓時彌漫開來。
顏子卿坐在張玉身邊,手拿顏四斤放置的白玉酒杯,讓身邊小娘斟滿美酒,應和著身邊眾位同僚敬酒。四斤等侍從另外開一桌,就在不遠處。原本按顏子卿年齡身份,這主客之位如何輪不到他坐,但這次相聚之人都是各家將門子,天下七望只有顏子卿一個,本著對讀書人尊敬,公推顏家子坐了首位。
正當眾人高聲闊論,漸入佳境之時,大廳對面又添兩桌。
一桌十余人,湊近一看,乃是步軍大營新入營者,為首之人與張玉相識,兩廂一湊合為一桌,張玉豪爽大笑一并請客。還有一桌落于西頭,一看就讓人寡淡無味,雖然相識,步騎兩邊都未理會,原來是禁軍之人。趁著沐休,步騎禁皆是齊了。
此時便顯出差異。步騎這邊大多為將門子和平民,大多性情暴躁,說話直爽,東面嗓門愈來愈大;禁軍那邊多為世家子弟,只求一個平安,嗓門自然小上許多,即便有個別暴躁之輩,自覺不能上陣殺敵,感覺難堪,也抬不起頭吆喝,西側嗓門愈來愈小。
東側十余倒酒小娘,穿梭其間,忙碌異常;西側眾人越喝越悶,吃酒吃成了一頓悶酒?!?
“我愣他耶耶的,前幾天不知道哪家撮鳥,兩朵如花并蒂蓮,竟被人八千兩紋銀買去。誰家銀子多得沒處花,也來接濟接濟耶耶!”永昌侯府朱二郎挺著個大肚皮,扭著肥胖身子,坐在顏子卿身邊。邊喝邊烤肉,邊罵還邊看著對面世家子弟,在他心中,能干出這么土豪事的,除了加入禁軍那幫子“暴發戶”,再無他人。
“馬上就要滾蛋回神京了,到了國都,什么樣的小娘買不到,偏偏要在這窮鄉避壌裝大尾巴狼,來回跑一圈,帶倆小娘回去,很得意是吧?” 永定侯府鐵三郎和朱二郎都來自國都,張嘴便是話里有話,倆人二十年的損友,配合起來天衣無縫。
“鐵三郎,你耶耶的!整個神京之內,誰不知道你最怕死。還鐵骨錚錚!若不是你家阿耶不準你入禁軍,你小子逃得比誰都快,在哪噴什么馬糞呢!”禁軍那邊不乏也有從國都來者,互相揭短,互相傷害,樂此不疲。
“耶耶怕死,但至少這次沒怕。來吧,胡三郎,耶耶敬這一杯給你,祝諸位‘豪杰’一路順風”這句話殺傷力太大了,比起方才朱二那句,直接就是群嘲。不光胡三,對面十七人,個個瞬間拉長了臉,面色漆黑。更有甚者雙手握拳,可惜,最終還是松開了拳頭。
“莽夫!只知好勇斗狠,不知所謂”西側大多世家子弟,平時賣弄文墨尚且不足,上馬搏殺更是未曾想過,哪敢與東側較真,嘮叨幾句,只為找回臉面。
“哈哈哈!——”一句不知所謂,引來東側眾人大聲嘲笑。
“來,我等好男兒,明日飲馬狄戎,封狼居胥,盛飲此杯。來,干!——”張玉很滿意此時氣氛,趁機端酒,眾人拿起酒碗,齊聲應和。
“砰!——住嘴!”西側某人一聲大喝,雙眼通紅,“東華門外唱名者,方為好男兒!” 丟出手中酒碗,整個大堂,鴉雀無聲。
為何鴉雀無聲?這就涉及一百年前一段公案。
自始皇帝開天辟地開設科舉,儒生地位愈加凸顯;自大成皇朝始建,大成太祖皇帝以文為骨,以武為肉,向北拓地三千里,建雍、徐二州,儒門掌權已不可改變;一代女帝武明空,建天下九大書院,以文治國,儒家地位固若金湯;等到大漢太祖登基,以文統武已是天下大勢,到此兩百年后,文官地位早已遠遠凌駕武官之上。幸運的是,大漢科舉涉及兵書戰策、治國理政,內容全面,中舉之人大多能力全面,比起另一個時空,兩耳不聞窗外事、雙手不沾陽春水的書生宋朝,境遇好上許多。兩百年來,雖損失巨大,但從未和狄戎妥協過。
百年前,一代名將狄漢臣縱橫狄戎無敵手,因不是進士出身,終身不得入閣,引為生平憾事。其手下一軍官犯死罪,狄漢臣為其與主官韓稚圭講情:“此人乃好漢,能否留下,于國有益”。韓稚圭斜著眼睛看看狄漢臣:“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方乃好兒”,該將被斬。狄漢臣由此憋屈辭官、郁郁而終。自此以后,文風大盛之余,武風漸沒,北域邊關稍稍好些,南方六州笙歌山塘、璧月瓊樓,早就丟掉了尚武之氣,一片胭脂粉黛太平盛世。由此開始,大漢以文統武臻至登峰造極,武官說起文官,可謂禁忌話題、談文色變。
“哈哈哈!”一看東面嗆了聲,一名身高八尺彪型大漢,虎背熊腰,一臉彪悍,從西側猛而起,整整衣裝,站于眾人身前。
“諸位兄臺,在下長興侯府胡三,有禮了!”說完一個揖讓禮,環顧四周,正是剛才嗆聲鐵三郎之人。這胡三郎長著一張惡鬼臉,卻偏偏裝出一副文士樣,大冬天竟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折扇,“嘣”一聲甩開,當著眾人面扇上幾扇,讓人捧腹不已。
“小弟至晉陽后,領略塞上風云、北國風光,心中有感得詩一首,想請眾位兄臺指教”說完開始清嗓子。
“驢吊,他要能作詩,把耶耶腦袋砸爛”朱二郎坐在一邊,罵咧咧看著胡三郎表演。眾人皆知這黑貨來自國都,從小到大長于北方,出門就是塞外,哪來的有感?
“咳咳!《出塞》:月冷邊帳濕,沙昏夜探遲?!焙缮灶D頓,看看眾人表情,眾人毫無表情。接著念,“征人皆白首,誰見滅胡時”。
“屁,這是要是他寫的,耶耶把這桌子吞下去”鐵三郎對自己這位“相親相殺”的好友也是熟悉不過,在步騎這邊發牢騷。
單以詩詞而論,這首詩倒也不差,描寫邊關將士的艱辛和付出,可惜在意境上,稍稍頹廢了點,明顯不符合大漢現如今的主流價值觀。一首念完,沒人叫好也沒人叫壞,就連禁軍那邊也無人附和。
不光無人附和,甚至還有倆人相互看一眼,暗道“要遭!”這倆人打入席開始就盯住步騎這邊,準確的說是盯著一個人,顏子卿。從倆人兩雙眼中射出的復雜表情可以看出,明顯和顏子卿認識。一聽胡三郎吟詩,暗道不好之余,正打算起身阻止,但已是來不及。
“兄弟這首詩只是一般,隨手涂鴉之作,貽笑大方,上不得臺面”,說完用扇子放于胸間,但臉上表情絕對不是貽笑大方的模樣,“請步騎軍的眾位好漢,品鑒指教一番!哈!哈哈!”
胡三郎嘴里的指教,絕非單純讓步騎方鑒賞。指教的意思,莫過于后世說的:我們已經劃下道了,該你們了,來啊,不來不是好漢!反正就是此意。在晉陽城內動手是絕對不敢的,放嘴炮是明智之舉,這邊十七人中一多半是書香世家,對面步騎一看就是群大老粗,胡三郎認為自己這邊吟詩作賦不虛任何人,首先挑起戰火。
“品鑒!”顏子卿微微愣神,一時間沒能會意,但眾人明白。皆是勛貴子弟,自己雖然不能精通文墨,但至少參加過無數詩會、文比,寫不出聽還是聽得出的。胡三郎“品鑒”二字剛一出口,騎軍這邊十幾雙眼睛,齊刷刷轉向顏子卿,搞的同坐的步軍方滿頭霧水。
步軍方不知顏子卿為何人,騎軍方可知道。云州顏氏,天下七望,書香世家,八百年一出奇才,這時候不靠你,兄弟們靠誰?
顏氏立族千年,為何是八百年一出?只因八百年前顏家出一絕代人物,蓋壓當世,把顏家帶至絕巔,八百年來顏家雖代代人才輩出,但再沒能超越巔峰,故而有八百年一出說。
顏子卿也感覺異樣,眾胞澤目光看來,到底何意,一想就能明白。步騎這邊,只有自己一位世家子弟,此時不出頭,更待何時?
就在目光所聚,顏子卿從容站起,即將開口之時,禁軍方卻先站起倆人,對著步騎這邊迎面走了過來。
“子卿賢弟,經年不見,可還記得我們?”倆人面貌沒有任何特殊之處,都是面白體弱那種書生型人物。發話之人面頰稍瘦,身高略矮,一揖之后,抬頭望來,滿面笑容。
“你們是誰?”顏子卿一句話,笑容頓時僵于臉上。
“我們!——是——”略矮之人條件反射,正打算自我介紹,卻被身邊人拉住,沒把臉徹底丟光。
“你們怎么稱呼?”剛矮個子叫自己賢弟,顏子卿是聽清了,毫無疑問是曾經舊識。剛一見面沒過來招呼,說明不熟;對方發話之余過來,說明知根知底;敢稱賢弟,說明家室也算不錯。這是顏子卿一瞬間能想到的。
“我們!——”矮個子還待解釋一番。
“走吧,我就知道會這樣!該死”高個子趕緊一拉,把矮個子要說之話噎了回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混蛋還是那樣,一直沒變,一直都那樣,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混蛋!”高個子看著周身禁軍眾人強行壓著笑意,丟過來的眼神,面色通紅。
步騎那邊就不用顧忌了?!肮」?!哈——” “哈哈——”笑聲頓時充滿殿堂,幾十號人笑成一片。鐵三郎拿著穿肉的竹簽,使勁拍打地面,邊打邊抹眼淚;朱二郎捂著肚皮,笑的哎喲哎喲的,滾在地上,爬不起身。
只有四個人沒笑。顏子卿是一臉茫然,倆人在腦海中半點印象也無,認識二字談何說起;四斤沒笑,捂著腦袋,疼痛不已,少爺的毛病又犯了;高矮倆書生沒笑,狼狽走回席間,低頭座下。
高個子還沒從打擊中回過神來,“這幾年來,我云州世家子弟,有誰能被他記住,有誰能被他放在眼中,有誰能被他正眼看上一眼,視眾人為無物,他還是沒變?!痹缰绱?,方才何須跑過去讓他當面羞辱,真想甩自己倆巴掌,活該自取其辱。
倆人為何站起?明顯與顏子卿在云州相遇過,甚至產生過交集。顏子卿的“胸藏百萬書”,過目不忘能力,哪個讀書人不怕。先不說詩詞歌賦如何,能把三問九經,十二圣典通體背下之人,想想有多恐怖!
何為十二圣典。自云夢大陸有史以來,集大成之十二類典籍。三問為天問、地問、衍問,是三位帝王聚天下賢能,編撰而成;九經為易經、詩經、春秋、尚書、爾雅、禮經、六韜、九章、十略,為集諸位先賢精華匯聚而成。與華夏歷史上的同名書籍相比,內容不同,涵蓋面廣泛得多,可謂真正的百川歸流,博采眾家之作。其中光是十略就分: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醫、巫等十章733卷,共計八百萬字,整個十二典共計兩千余萬字,科舉應考內容就在其中,光是通讀一遍都要花好幾年。
通篇背下來?和這樣的人比詩詞歌賦?
二人低下頭去,端起酒杯,再不看還在大廳中間裝文雅的胡三一眼。
禁軍眾人見韓、白二人碰壁而回,還是心有戚戚的。二人剛才雖成笑柄,但經這段時間相處,眾人還是摸清了二人根底。二人來自云州世家韓家、白家,雖不說才高八斗,驚才絕艷,但在禁軍這群世家子弟中,也算是“領袖群倫”之輩,還沒出場就鎩羽而歸,教禁軍世家子弟,笑聲都降下了幾個八度。
“胡兄”顏子卿站起一個小揖,頓時就成為滿場焦點。地處北方,粗豪的摳腳大漢隨處可見,但像顏子卿這種長得比周圍倒酒小娘還秀麗的“大漢”,可不多見。
周圍店家早就明白發生何事,竟派人準備好紙筆,跪坐在一邊,打算記錄下激烈的戰況,看情形,比詩斗賦這種盛況,不是第一次在白玉樓出現。每一個酒樓都是及其歡迎這種情況出現的,一座酒樓的價值,不光在其地皮、位置、酒菜、服務,最關鍵的是歷史傳承,只有那些擁有名篇的名樓,才有傳承千年的資格和價值。
白玉樓建樓不到三百年,比起南方眾多歷史名樓,底蘊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來往才子隨偶有佳作被雕刻墻上,但從四周白光光的墻壁可以看出,此樓對詩詞的渴望。
“說起詩詞,在下絕不敢說指教二字,在下對詩詞一竅不通!”一竅不通略有夸張,顏子卿無論如何也是“胸藏百萬書”的男人,但要說光憑借這點死知識創作出好詩詞,確實太難。
“一竅不通?噗嗤——”步騎這邊當場就有倆人噴出酒來,不用說就是朱二鐵三這倆貨。
“在下家中,家父曾請有眾多清客,平時教授在下精義之余,經常開個詩會,偶有詩詞流出”,別說文人,大漢即便是武將世家也會在家中請幾個清客、師爺,處理文書,教授子弟,只是數量多寡之別。眾人家中都有,不知顏子卿何意。
“子卿閑暇之余,把眾位師傅詩詞匯集成冊,平時拿出看看,陶冶情操”頓上一頓,“出門之時帶上,遇到詩會就翻檢出來,頌上幾首,倒也不丟臉面”,說完,朝禁軍眾人微微一笑,稍一頷首,略作示意。
什么意思?自動爆料請家中清客當槍手,自己的詩詞都是抄襲的?
請人作詩,關鍵時候吟誦出來,這樣的事歷朝歷代都不可避免。世間哪有那么多驚才艷艷,哪有那么多絕對天驕,哪有那么多七步成詩,哪有那么多有感而發?能把自己平時做好的詩詞,詩會的時候拋出來已經是“良心之舉”,沽名釣譽的世家子弟,請幾名清客,買下些詩文,關鍵時候甩出來應應急,早就是眾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呀!
不是自己寫的詩,千方百計也要說成自己寫的;主動承認自己請了槍手來代寫,還大庭廣眾說出來?眾人一陣眼暈,連步騎這邊也不知道顏子卿要賣什么藥,仰著脖子相看。
“哎!——巧了”顏子卿聲音突然加大,震的大廳眾人一抖,酒樓拿起毛筆記錄的書生墨汁都滴在了白紙上。
“巧了!詩集里正好有幾首出塞詩,我數數”,顏子卿點了點禁軍那邊,數起人頭,“一二三……八九……十六、十七剛好十七首出塞詩,你們說巧不巧?”
這話說完,不光禁軍,步騎和騎軍這邊也和見了鬼樣!十七首,出塞詩,還剛剛好?騙鬼!
韓、白二人更是張大了嘴,滿臉不敢相信:十七首,難道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