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一愣，隨后神情間居然又顯現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緩緩站了起來，一手拈著胡須，另一手負在身后，作仙風道骨般，道：“呵呵，爺爺當然不是你這般大的小鬼頭能夠看的透的。唉，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余甘頓時絕倒。

夜晚，蘇木余甘二人睡在草墊上，蘇木倒還好，鼾聲震耳欲聾，睡得香甜無比。余甘在黑暗中，卻是睜大了眼睛，聽著雨滴落在草棚上的聲音，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倒也不是因為蘇木鼾聲過于響亮的緣故，只是自從今天救下那人之后，便不由得生出各種想法。他今年剛滿十四歲，心思單純之至，在這之前，在他的世界里，只是跟隨爺爺行走于江湖之間，治病醫人罷了。雖然也偶爾聽爺爺說起世間種種玄妙之事，如那些宗門弟子高來高去，遨游于天地之間，或者是洪荒異獸，神力無窮。又或是靈丹妙藥，生死人肉白骨......權當只是聽做聽故事了，總覺得遙不可及，與自己毫無關系。但今日之事，才知道世間種種，有太多他未曾接觸的東西，不曾了解的事物。而又突然發覺，自己對這個世界無比的向往，當然此時所認為的這個世間，已然不再只是行走于山川菏澤之間，單純的治病救人了。

山中草蟲唧唧而鳴，雨聲歷歷，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哪一個念頭，也在這黑暗之間悄然間浮現出來：“我是誰？我爹我娘到又是誰？他們現在不知道又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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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余甘早早醒來，抓住蘇木的胳膊就是一陣亂晃，大聲喊道：“爺爺，天亮了，起來給這人看病啦！”蘇木此時仍睡得正香，似乎還正做著美夢：面帶微笑，嘴角口水流的老長。冷不防被他搖醒，迷迷糊糊的癔癥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時，登時大怒，喝道：“你這臭小子，好端端的不睡你的覺，晃醒我干什么？爺爺正做著好夢，喝著好酒吃著牛肉，全被你攪黃了！”余甘無奈道：“這夢里的也能當真？好吧，我去溪水里捉幾條魚來，烤上一烤，給爺爺你解解饞總行了吧？”蘇木尚自憤憤不平，嘟囔了好大一會，什么烤魚哪里比得上牛肉美酒之類，這才不情不愿的去溪邊洗了把臉，回去給那男子瞧傷。

山間薄霧淡淡，天空已然晴了。朝陽初起，透過林木樹葉，落下斑駁的光影。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不遠處的溪水不再清澈見底，顯得略有些渾濁，但余甘對于捉魚之類野外生活，極有經驗，自然毫不為意。卷起褲腿，就跳下水去，在溪水中仔細搜尋，不一會兒捉到了好幾條肥大的白鱗魚來，拋在岸上，任其亂蹦亂跳。但生火卻是麻煩，找了半天，也只弄到些半干不濕的木材，費了好大功夫才將篝火生起，但臉上已然被煙熏成的灰一塊黑一塊，汗水岑岑流下，更是弄成了大花臉，模樣極是滑稽。

烤魚乃是余甘的拿手好戲。提起柴刀，將魚刮鱗破腹，清洗干凈，便一個個的串在樹枝上，熟捻至極的翻來覆去的烤去，又灑上一些鹽巴調料，不一會便焦香四溢。余甘拿起一條，深深嗅來，神色間大是滿意。

提著一條跑進草棚里，只見蘇木又在給那男子針灸，便問道：“爺爺，他怎么樣了？”蘇木點頭道：“已經比昨個強上太多了，這人恢復的極快，有草生丹給他活絡五臟內府，我再用金針給他推推血，想來今天便能醒來了。”余甘嘿嘿一笑，遞過烤魚，道：“爺爺，還是你醫術高明，趁熱吃，趁熱吃。”蘇木傲然接過：“少拍馬屁。”隨后放口大嚼。

蘇木給男子針灸過后，二人便耐心等待。到了中午時分，余甘又烤了幾條魚，爺孫二人萁坐在草棚之外，邊吃邊談，突然聽到草棚內一聲呻吟。余甘一直留神著里面動靜，此時一骨碌坐起，竄進草棚之內，只見那男子眉頭緊蹙，一臉痛苦之色。

蘇木也隨即趕到，見那男子微微睜開雙目，勉力扭動頭顱，嘴角蠕動，似乎想要說出什么來，蘇木連忙走到近前低聲道:“你受傷極重，不要亂動，小甘子，拿著水來。”余甘早有準備，當即端過澄清了的溪水，送至那男子唇邊，喂他服下。男子喝了幾口，眉宇間大是舒緩，似有感激之色。余甘朝蘇木打了個眼色，小聲道:“爺爺……”蘇木點頭，清了清嗓子，正欲詢問，只見男子緩緩合上雙目，竟是又昏昏欲睡。

蘇木與余甘一老一小面面相覷，兩人盡心盡力的服侍了這男子一日，肚子里一堆疑惑，誰知道沒問一句，他竟然又這般睡去了。蘇木干咳了兩聲，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他既然醒來，那就好辦了，問問題不在早晚一時。”余甘頗為無奈，拿起水碗，將剩下的咕嘟嘟一飲而盡。蹲在地上，看著那男子，有些失望的自言自語：“這怎么又睡了？”

這一下兩人索性就呆在了草棚之內，但凡那人稍微動動，余甘就要站起身來看一下。又隔了大半個時辰，喂過一次水后，心道：“果然如此神奇，這男子一醒來，喂他水喝時，便不會再震得我手痛。”

正遐思間，忽然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多謝......多謝兩位先生治傷，在下已經醒了。”余甘啊的一聲跳了起來，猛不防的，竟是把水碗扔的老遠。顧不得撿起水碗，便躲在蘇木后面，留神看那男子動靜。蘇木正自沉思，陡然間也是被嚇得一顫，差點跌倒在地。猛地一個踉蹌后，定了定神，對余甘道：“不要慌。去把碗拾起來。”緩緩踱到男子近前，只見那男子已經睜開雙眼，正也看著他們二人，于是拱了拱手，道:“小老兒是走方的郎中，前日路過此地，見你不知何故，竟躺在溪邊草叢之內，身受重傷，就略微替你治療了一番，你現在感覺如何？”那男子仍是十分虛弱，但說話漸漸流暢起來，露出一抹微笑，低聲道：“在下已經好得多了。”蘇木點頭道：“嗯，那便好。”拈著胡子，略一猶豫，又問道：“恕小老兒多問一句，不知大俠是何方人物，高姓大名啊？”既然已承認看過這男子傷勢，索性便直接這般問的好。那男子默然半晌，道:“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在下不敢隱瞞，我姓楚，名暮歌。”

蘇木神色頓然一滯，心神激蕩之下，手上微顫，竟是把胡子扯掉一根。他雖然早猜到這名男子絕非尋常人物，但萬萬也沒想到竟然會是此人。

昆侖派楚暮歌，乃是昆侖掌門琴無聲座下二弟子，也是關門弟子。自數十年初次行走江湖以來，便已震驚世人。他自出道以來，三年之內大小數十戰，憑著一手出云九式，無論對手是誰，嘗有過敗績，功力之高，自不必多說。但另一個原因，乃是源于他手中的云霄劍。

云霄劍，乃是昆侖掌門權劍。自琴無聲年事漸高，常年幽居不出，其間數十年來，世人便再也不曾見過。那時楚暮歌年方弱冠，便攜帶云霄劍行走江湖，拜訪各大名門。實著驚掉了一堆人的下巴，世人均道是昆侖下代掌門已定，只是在江湖上歷練游訪，待琴無聲駕鶴西歸，掌門必然非他莫屬。于是即便是各大掌門，宗主，也都以禮相待，尊重有加，不敢過多依仗自己身份。而且他仗云霄劍行走天下之際，多有懲惡揚善之舉，俠名遠揚。又因為喜好穿一身素白長衫，相貌俊美，被人冠之以出云劍仙美譽，一時風頭無雙。

但八年前沉玉城之戰后，便再無人聽到過他的傳聞。不料今日孤身一人，身受重傷、衣衫破爛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轉過身去，蘇木背對著那男子，不讓那人看到自己臉上神情，勉力平靜下來，不讓聲音顫抖，沉聲問道:“你便是楚慕歌？老朽如何信你？”余甘端著水碗，站在草棚門口，見蘇木一副驚駭不可置信的神色，大為驚奇，心道：“原來爺爺知道這人名字，楚慕歌，這人難道很是出名嗎？”

男子神色微微詫異，眼中驀地閃過一絲精光，道:“原來老丈知道在下名字。想來也是……”蘇木背對著他，擺了擺手道:“楚大俠名動天下，小老兒雖屬杏林一脈，與修行一派毫無關聯，但也時常聽得大名。”說著頓了一頓，又問了一遍：“你當真便是昆侖派，楚大俠嗎？”雖言語中仍是有懷疑之意，但其實心中已然隱隱約約有些信了，經過這一日療傷探查所看，這人一身修為極是不凡，若非如此人物，重傷之下怎還捱的到現在？二則江湖人物，對自家名聲素來看的極重，冒名頂替之事，卻是少有人為。三則眼下如此情形，對兩個江湖郎中，但凡不是失心瘋，他實無說謊的必要。

那男子閉上雙眼，微微一笑，低聲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無意欺瞞老丈。云霄劍不在楚某身側，不然可用來做個信物。”

蘇木聽到他說云霄劍，陡然又是一震。轉過身來，仔細了打量了這男子半晌，只見他神情甚是坦然，眉宇間流露出一種使人信服的力量，緩聲道：“小老兒信得過你。”說著突然躬身一輯：“想不到小老兒竟有如此機緣，能識得楚大俠尊范。小甘子，快來拜見楚大俠。”

余甘正自驚訝，聽到蘇木如此所說，連忙走上前去，學著適才蘇木的樣子，躬身長拜：“見過楚大俠。”

楚慕歌漏出一絲苦笑，道：“二位恩公何必如此，若非楚某人行動不便，原當叩謝二位才是。”

蘇木正色道：“此一拜為天下蒼生故。楚大俠心懷仁義，這世間的黑白曲直，是非公道，小老兒還是分的清楚的。”楚慕歌臉上流露出極為驚訝的神色，盯住了蘇木，良久才又露出一絲苦笑，目光緩緩移向棚頂，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仍是極為復雜。

余甘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莫名其妙，什么為天下蒼生故，黑白曲直，是非公道，放在平時，他斷然不肯相信這樣的話，竟從自家爺爺口中說出。但看他神色嚴肅，而這位楚大俠，又流露出這般怪異神色，余甘仿佛覺得自己已然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急切的想要弄個一清二楚。

草棚內一時間寂靜無聲，過了半晌，只聽得楚慕歌突然問道：“還未請教二位恩公姓名？”蘇木道：“小老兒姓蘇，單名一個木字，這個是我孫兒，名叫余甘。”楚慕歌微微頷首，看著他們二人道：“原來是蘇前輩，和余甘小先生。余甘，余甘。”

余甘聽他念自己名字，忍不住好奇問道：“這名字是我爺爺給我起的，楚大俠，怎么了？”楚慕歌朝他微微一笑，道：“我記得有一味藥材，便叫余甘子，想來你的名字便是從此物上得來的了？”余甘一怔，看向蘇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蘇木略有些尷尬道:“楚大俠說的不錯，正是如此。小老兒才智有限，只是胡亂認得幾味藥材。其實說起來，說起來，唉，不說也罷。”神情更是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