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山峰頂如云,上是長年累月的白雪皚皚,閑歌于一株蒼松邊落下,揮手捏訣,朝山壁劈出一處大洞。
巨石轟鳴,激起的塵土與雪花飛揚中,她就這么冷凝著面容抱著狐貍君進了山洞。
尋一處干燥巖石坐著,微微閉目調息了一刻,又看了看似乎氣若游絲的狐貍,它靜寂無聲的趴伏在她身上,兩只耳朵無精打采的耷拉著,一向流麗璨然的墨眸緊緊闔上。
自青丘帝君府邸,裘珍閣里與她說完那一句便昏睡了過去。
閑歌心中不是不懊惱后悔的。
思及此,她張齒輕咬兩片櫻唇,細嫩肌膚被鋒銳貝齒刺破,慢慢滲出一縷殷紅,口中輕輕念訣施法,那一縷殷紅便慢慢散成霧氣,隨著她纖長手指的方向,緩緩滲入到懷中狐貍身上。
清冶的面色微微衰敗了下來,覷眼瞧著懷中一團墨黑,雖然現在不知鳶寂切實景況怎樣,不過氣息倒是逐漸平緩了下來,不復先時急促,一直微顫的身子也平復了下來。
也是,這上神之血與精氣就譬如萬靈之藥,應當會沒事罷。
不禁想起當年三次救矢墨止,也是憑著自身這可謂珍貴的血液與壓抑周身神力的仙骨…
身子愈發憊懶疲倦起來,閑歌支額斜靠在巖石上,垂眸靜靜瞅著閉目趴在她身上的狐貍,方才激起的塵土已經慢慢消散,洞口被她豎了仙障擋了起來,擋住外間寒氣。
一時無風,狹小山洞里盈滿的是閑歌血液的腥甜,與狐貍身上清冷的杜若香氣混在一起。
讓人無端昏然欲睡。
原以為一直波瀾不驚,且中斷了那盲目追尋的一生,因著這尾狐貍的到來,微微有了起伏。
她心里,大概是歡喜的罷。
有這么一個人,同她插科打諢,同她頑笑,累了倦了可以扶她一把,不語悱惻纏綿,無關風月情長,她已經覺得很是圓滿。
阿寂…
她對他的來歷一無所知,只知他與她一樣,傾世容光皮相,是神非仙,也不知他是不是,抑或認不認識當年助她化形的那人,連他多少歲,她也一無所知。
心中突然微惱,不知所以。
他自出現,便一直跟在她身邊,自發熟絡起來如同多年好友,讓她次次失策。
他似乎時常都是笑著,深深淺淺,墨眸不甚清明,似一朵盛開蓮花籠著薄霧,望著她。她甚至不明他心里往日都在思索什么,只一徑調侃她,讓她大大小小的困窘。
非溫潤如玉,清癯自有一番天生冶艷。
他似乎總能懂得她,一顰一笑,一失意一悵惘,他只靜默陪著,不做聲。
她大抵是有些摸得清他時時曖昧里那些許感情的。
不過,她木閑歌早已是意無所至而愛有所亡。
輕輕撫摸著狐貍溫暖細膩的皮毛,一片淡淡的潤澤濕意,是他的血。舉到鼻尖輕輕嗅了,才發覺,原來他身上隱隱的杜若香氣,竟是這血液骨子里透出來的。
逐月銀針上是閑歌千年之前,用自身修為凝成的法器,見血入骨,化作苦寒,經久衰痛,不想那日卻被矢墨止防賊,用還到了自己身上。
雖則她自己花個小代價,也能避險。
但那一瞬間被擁入那個清瘦薄涼的懷抱,她方發覺,這單薄的懷抱也可擋住風霜雨雪,也是不輸于他人的巍峨挺拔。
她自這招搖山下救了他之初,想的便是無論這狐貍是鬼怪也好妖仙也罷,自此便是她木閑歌的人。
她對身邊人極好,素來護短得很,卻不意,只他仍舊是一直在受傷。
鳶寂…她感念他的好,約摸是因緣使然罷,不過數日,她已將他視作平生至交知己。
她還要鳶寂陪她去尋找北荒故人。
所以,快些醒來罷。
閑歌斜斜靠在巖石上,頗有些小心翼翼地擁著昏睡過去的狐貍入懷,又拿自己衣擺密密實實將它裹住,也不惱衣衫上早已沾染上朵朵紅梅似的血跡。
在山洞緩緩縈繞又讓人昏然欲睡的淺香里,她亦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
迷惘悵然的夢境中,閑歌感覺似乎身子一輕被人小心抱了起來,那人還微微嘆了一口氣,拂在她臉上,只余微微熱度。
末了,似乎有破風穿云而過的聲音,與杜若香氣雜糅融合在一起,譬如融雪,冷卻安寧。
期間便是如同枯等一朵蓮花徐徐綻開的長久。
待她悠悠醒轉過來,只聞得四周有清淺酒香,伴著狐貍君一句愜意之極的話,“我陪著你這一覺,一日一夜?!?
又聽得他仍舊悠閑,不疾不徐的語調悠然,“閑歌若再不醒來,司夢星君這府中藏酒約莫業已差不多要告罄了。”
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眸,好半晌,閑歌才恍然回神,視線緊縮鳶寂,這廝這模樣竟是大好了?
又細細瞧了瞧他才確定,神色康健得很。也是,既飲了她的血與精氣,定是要快快康健起來的。
未幾,她心中想的便成了另一番。
世間三生過,日浮三百杯。
曾經有段時光,日日皆是痛飲幾百來壇酒。
閑歌以為這三千世界里,大抵不會再有她這般貪杯的罷。
不想眼前又遇上這么一位。
昏暗中,鳶寂斜身倚在一堆壇子邊,墨發垂散開來,衣袍也有些微微敞開,纖瘦鎖骨清俊如小憩的蝴蝶,秀致長手持著小小酒壇,唇角似笑非笑望著她,模樣恁地恣意至極。
泥封似乎將將除開,兩人周圍漫溢著淺淡香氣,只輕輕一嗅,便是桃之夭夭的芬芳醺然。
閑歌支起身子,半身躺在地面,半身靠于酒壇堆邊,亦是青絲瀉地,卻是在用腳趾頭默默腹誹著眼前半閉墨眸身半躺的狐貍君。
如今九重天上道法凋敝,甚少的那幾位高貴仙人,也勉為其難可稱得上儀度清華,氣質卓然,卻也恁是沒有眼前狐貍這般古早妖冶的得體優雅。
如他所言,這處該是司夢星君府中酒窖罷?
鳶寂何時將她帶到這兒來了?
只在她怔愣的這片刻之間,鳶寂已扔了一小壇子酒來,無聲地輕笑。
“閑歌不是要我陪你去尋一人么?嗯?閑歌的恩人?”
哦呀?他怎么知道?
似乎看透她心里想法,鳶寂又笑了一聲,滿是輕佻戲謔。
“閑歌可是不知自己有說夢話這習慣?”
她登時紅透一張老臉,萬兒八千年來,卻不知自己原是也會說夢話的。
卻見鳶寂舉著小酒壇,朝她微微示意,說話一直氣定神閑,“無妨,醉一場,醒來之后便忘了過去罷?!?
他承認,這是他的小小心思,不欲她再為前事煩擾,他卻不想為她道明。
他亦不愿讓她現在知道,他就是她口中的“恩人”!見鬼的恩人!
于是先抿了一口酒,清嘆一聲,“當生盡歡,死無憾。”
悠閑又愜意,遮蓋掉于她眼中,他所有不該有的情緒。
閑歌仍舊怔愣,一盞茶時間,心中才將他方才這番話細細想了開來,方覺得醍醐灌頂。
亦拍開酒壇泥封,依舊是灼灼桃香,司夢的‘醉三生’么,她不陌生,曾經正大光明‘取’過了無數次。
笑望著微光影影重重里,那張妖嬈至極的清貴俊顏,輕輕開口。
“好,生盡歡,死無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