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燈寺是座和尚廟,離我們家太一觀不到十里路程。聽那些被我用“請神步”請來的小鬼兒們說,廟里香火好的令人發(fā)指,和我們太一觀形成鮮明的反差。它們還跟說,爺爺最近經(jīng)常去金燈寺門口轉(zhuǎn)悠,也不知道轉(zhuǎn)悠啥。
揣著一肚子郁悶,一路打聽,我來到了金燈寺。因?yàn)樯矸蓐P(guān)系,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來這里。
站在山門前,打眼一瞅寺院,山門鐘鼓樓、寶殿藏經(jīng)閣、東西廂房素齋堂,殿落亭廊,雄渾莊重。寺院里,香花碧草,清池流泉,古木松柏,郁郁蔥蔥,不但奢華宏巨,更顯得古樸清婉,加上朗朗誦經(jīng)聲,裊裊香火煙,說不出的神圣,置身其中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奇妙感覺,怪不得這里香火旺呢。
相比之下,我們家那幾間爛道觀,就跟馬路邊上搭建的臨時廁所差不多,寒酸的沒法兒再寒酸,感覺那句話說的真對,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現(xiàn)在啥都需要包裝!
走進(jìn)寺院,人還挺多,燒香的、拜佛的、求簽的、算卦的,絡(luò)繹不絕,左右看得我是羨慕嫉妒恨,攥著拳頭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小道爺我有了錢,一定要蓋座比這里還要上檔次的道觀!
出于某種心理,我把金燈寺前前后后轉(zhuǎn)了個遍,最后想起自己是來這里出家的,自嘲地?fù)u了搖頭。
隨后我在明鏡池旁看到一個正在喂魚的十來歲小沙彌,就上前打招呼。這小家伙長得還挺清秀,細(xì)眉大眼,心里一邊替孩子褲襠里那玩意兒感到惋惜,一邊向他打聽想在寺里出家找誰辦理手續(xù)。
小沙彌說,出家找寺里的執(zhí)事僧,還指給我執(zhí)事僧廂房的所在位置。
我按照小沙彌所指的位置,很快找到了寺里的執(zhí)事僧。這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和尚,個頭不高,身材偏瘦,算不上慈眉善目??赡芤?yàn)槌D瓿圆簧先?,臉色顯得有些蠟黃,眼簾低垂著,神情木訥,整個人看上去,給人一種頹愚腐朽、麻木不仁的感覺,在他頭頂前方,有六個戒疤,從戒疤數(shù)量上來說,他在寺里資歷非同小可,估計都能趕上主持級別了。
當(dāng)我走進(jìn)廂房,很禮貌地問老和尚是不是執(zhí)事僧時,老和尚雙手合十,緩緩地說,貧僧正是本寺執(zhí)事也,施主所謂何來耶?
我一怔,心說,我他嗎是不是穿越了?老和尚說話咋這調(diào)調(diào)呢,跟酸酸儒似的,到底是真酸,還是裝酸呢?
算了,還是無視吧,貧道不跟和尚一般計較。
剛要說自己想出家,眼睛卻瞥見了老和尚腦袋上那幾顆慘不忍睹的戒疤,聯(lián)想到自己腦袋上將來可能也要被戳上那么幾個,而且還不是自愿的,心里猝然生出一股悲戚感,一時竟沒把持好情緒,露出一副大義凜然對老和尚大聲說,俺要出家。
老和尚聽我這么說,把眼皮抬起來直視了我一下,神情中多少流露出一絲意外,可能是被我的“大義凜然”嚇著了,估計他從沒見過把出家當(dāng)成慷慨赴義的。
隨后……你們猜,隨后他對我說了句啥?我估計要是說出來,足能讓你們鄙視和尚半年的。
他說,施主可否大學(xué)本科學(xué)歷乎?小寺只收本科及以上出家弟子也,八小時工作制,薪金面議也,非大學(xué)本科及以上者,一概不收,南無……阿彌陀佛。
我一聽,差點(diǎn)沒抬腳踹老家伙一頓。出家還要本科學(xué)歷?你當(dāng)是招高級白領(lǐng)呢!道爺我剛剛高考落榜,就一高中學(xué)歷,他親娘的,你讓道爺我情以何堪,回去怎么跟爺爺交代!
原本我就是被爺爺拿煙袋鍋?zhàn)于s鴨子上架,轟來的,心里一萬個不樂意,聽老和尚這么說,心里更不痛快了,勉強(qiáng)壓下心里火氣。
俗話說的好,丟錢也不能丟人,掉頭也不能掉面子。我隨后裝出一臉欣喜雀躍的表情,對老禿瓢說,那你等著,我這就回家把我的雙博士后證書拿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在出寺廟大門口時,我趁左右沒人,扭臉在錚明瓦亮的朱漆大廟門上,狠狠啐了口濃痰,嘴里罵了一句,麻痹什么破地方,當(dāng)禿子比當(dāng)公務(wù)員門檻還高!
出了廟門,沿著山門前的大馬路走了一陣之后,腦子漸漸冷靜下來。在心里一琢磨,不行,如果今天當(dāng)不成和尚,爺爺指定不讓我回家。
和尚廟不收我,爺爺又不要我,眼下好像已經(jīng)沒路可走了,我該怎么辦呢?
離家出走?不行,如果我真走了,太一道肯定會斷香火,爺爺恐怕會傷心死,不能這么做,爺爺不是總罵爸爸沒良心嘛,我不能讓他以后再罵我沒良心。
再者說,看看人家金燈寺這規(guī)模,再看看我家路邊廁所式的破道觀,同樣是修行濟(jì)世,差距卻這么大,試問,誰能咽下這口氣?常言說的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我一定要振興我們太一道,讓我們太一觀比他們金燈寺的香火還要旺!
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外加思考應(yīng)付眼下棘手局面的對策,最后,我想到了一個人,李瘸子。
李瘸子和我爺爺年紀(jì)差不多,是我們這兒十里八村有名的剃頭師傅。在李瘸子小的時候,家里人全被日本人的飛機(jī)給炸死了,他的腿也被炸瘸了,彈片至今還留在右腿里。因?yàn)槿?,一輩子也沒討到老婆。
后來一位好心的老剃頭匠收留了他,并且教了他剃頭的手藝。老剃頭匠沒兒女,老光棍一個,去世之后,給李瘸子留下幾間破房子和一個剃頭挑子。
聽爺爺說,李瘸子經(jīng)常給金燈寺的和尚剃頭,我想找他幫我刮個禿瓢,先哄住爺爺,渡過眼下難關(guān)再說。
打定主意,我立馬改道兒朝李瘸子家走去。
李瘸子家和我家雖在同一個村子,卻隔著一道山梁,不算遠(yuǎn),但山路崎嶇,很難走。
等到了李瘸子家門口兒,院門緊關(guān)著,不知道李瘸子在沒在家,會不會又出去給人剃頭了。我來到門前試著拍了幾下,又喊了幾聲。
不大會兒功夫,聽院子里傳來腳步聲,隨后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一看,開門的正是李瘸子,幸好還沒出去,要不然估計得在他家門口等到天黑了。
前面說了,李瘸子和我爺爺年紀(jì)相仿,都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可能因?yàn)槌D晏魮?dān)子的緣故,背部佝僂的很厲害,一張整天風(fēng)吹日曬的黑瘦臉上,滿是老樹皮一樣的皺紋。禿頂沒頭發(fā),前額特別亮,就像打了蠟似的,整個人的氣色看上去還不錯,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
李瘸子眨著小眼睛,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隨后嘴里疑惑地吐出兩個字:“你是……”
我立刻沖他一笑:“李爺爺,我是來找您剃頭的。”
看李瘸子臉上那表情,估計是沒把我認(rèn)出來,他蹙著眉瞇起小眼睛給我相了會兒面,狐疑地問我:“你是……誰家的孩子?”
自從我上了初中以后,因?yàn)閷W(xué)校離家比較遠(yuǎn),一直在學(xué)校住宿,高中時也是這樣,所以平常很少回家,村里人大都不認(rèn)識我。不過,我這時不能告訴他我是誰家的孩子,萬一有一天,給他遇上爺爺,倆老頭坐一起一嘮嗑,李瘸子再跟我爺爺說,你孫子那天找我剃了個光頭。爺爺可是個聰明人,一聽光頭他就能明白怎么回事。
我回答說:“咱不是一個村子的,我是隔壁趙莊的,把俺家大人的名字說出來,怕您也不認(rèn)識。”
“哦……”李瘸子若有所思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又問我:“你們莊上不是也有理發(fā)的么,你咋跑這么遠(yuǎn)來找我呢?”
我笑著說:“我們莊上那理發(fā)的不行,沒您理的好看?!?
李瘸子聽我這么說,臉上的老褶子緊緊擠在了一堆兒,像朵綻開的老菊花,笑的很燦爛。隨后熱情地把我讓進(jìn)院子,又一瘸一拐把我引進(jìn)了屋。
看來誰都架不住好話拍。
進(jìn)屋之后,李瘸子從屋子一個角落里挑出了剃頭挑子。
我扭頭向挑子看了一眼,挑子很破舊,在我當(dāng)時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可以說是古董級別的。據(jù)李瘸子后來說,這是清中期的老物件。
挑子中間一個大扁擔(dān),扁擔(dān)一頭兒擔(dān)著一條特制的長方木凳,上面的桐漆挺亮,像是最近才刷上去的,凳腿間夾著三個抽屜,樣式古樸。我知道,最上面一個是放錢的,第二、三個分別放著圍布、刀、剪之類的工具;挑子另一頭,是個長圓籠,里面放著個小火爐,上面放著個大沿銅盆。走街串巷的時候,小火爐里燒著炭,銅盆里盛著水,水始終是熱的,供客人洗頭用的。這也就是那句歇后語說的,剃頭挑子一頭兒熱的由來。
李瘸子本想先給我洗頭,我沒讓洗,嫌麻煩,李瘸子見拗不過我,只好做罷。
原本理發(fā)是件很稀松平的事,根本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事故,但我那天卻出現(xiàn)了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故。
就在頭發(fā)理到一大半時,我圖案然覺著后脖頸子卜地一涼,就像大冷天兒里冷不丁被人潑了一杯涼水。我激靈靈一縮脖子,與此同時,猛地想了起來,下午和小狐仙柔兒約好,繼續(xù)聊天的。
這是我和柔兒的接頭暗號,啥時候我覺得有人往我脖子里呵涼氣,就說明柔兒來找我聊天了。
估計小狐仙等不及我,這才呵我脖子催促了。我抬手在后脖頸子上輕輕拍了三下,這也是我們的接頭暗號,每拍一下,就是要她等我一刻鐘,也就是十五分鐘,三下就是四十五分鐘。
不過,等我拍完脖子,后脖頸子的涼氣卻沒停下,不但沒停,反而越吹越急,最后導(dǎo)致我整個腦袋都涼嗖嗖的,就像大冬天泡進(jìn)了冷水里一樣,不大會功夫,渾身都起了層雞皮疙瘩,心里遂即產(chǎn)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小狐仙從來沒這樣過,平常只要我一拍脖子,她就會老老實(shí)實(shí)等著我,無論多久。
今天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么反常呢?
少頃,心里那股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qiáng)烈,也越來越詭異。
難道她遇上什么麻煩事兒了?也或者在我身邊即將出現(xiàn)什么危險,她在著急提醒我?
想到這兒,我轉(zhuǎn)著眼珠向左右打量了一下,因?yàn)樵谔觐^,不能扭脖子環(huán)顧四周。不過,在我眼睛所能看到的范圍之內(nèi),一切正常,但是脖子后面那股子涼氣卻愈發(fā)急促了。
就在這時,李瘸子突然打了個噴嚏,還挺響,嚇的我一激靈,隨后感到?jīng)]頭發(fā)的那片頭皮上,霧水似的落了一層。
就聽李瘸子語氣里帶著歉意,對我說:“孩兒啊,爺爺老了,不中用了,對不起啊,打噴嚏弄了你一頭?!?
呃,我今天咋這么倒霉呢,心里這么想,我嘴上忙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擦擦就行了。”說著,我借李瘸子停下的功夫,下意識把扭頭過去向他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下去不要緊,驚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