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三月 洛陽
曹孟德面對著滿桌爽眼又可口的菜肴卻還是提不起興致來。一大早就被父親攪了好夢打發出來往胡府吊喪。到了胡府人又多氣氛又亂,官員、士大夫還有那些百無聊賴的各府掾屬們打著官腔、說著空話,他從心里感到惡心。孟德眼望著這些調侃著的官員暗自嘆息:“當年陳蕃剛正不阿、義滿天下,為誅閹人慷慨赴死,滿朝文武除了一個朱震棄官冒死為他收尸竟無人敢發一言;如今死了一個老狐貍胡廣,他們就拉家帶口都來吊喪,真是世風日下了!”轉念一琢磨又樂了,自己不也是替父親吊孝來的嗎?可見世風之下無有奈何。
胡廣字伯始,身經安、順、沖、質、桓、靈六朝,只因為在孝順皇帝議立梁皇后的事情上有功,所以受到梁氏青睞鳳凰騰達青云直上,染指公臺達三十余年,把太尉、司徒、司空當了個遍,還在陳蕃死后被尊為太傅,終年八十二歲,屈指算來縱橫官場五十五載,宦海沉浮之間唯他巋然不動。但是這個人素無剛性、秉性圓滑,一直在皇帝、皇后、外戚、權臣、宦官、黨人、豪族各方勢力之間抹稀泥,施展著他最為得意的中庸之道。民間有諺“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窺一斑。如今胡廣死了,謚封為文恭候,并賜葬原陵,滿朝官員都礙于他圣眷極高前來吊唁。
少時喪禮已畢,胡府又張羅著留所來官員及子弟親屬們用飯。不少人都辭謝離開了,孟德卻沒走。曹嵩屢屢囑咐他要多結交些官宦子弟,實際上這也是今天打發兒子出來的目的。孟德因為沒有入仕就在院中的席位就坐。卻原來這院中的席位也分為三六九等:公侯子弟及經學世家子弟在最前面列席,然后是九卿郡守諸郎官子弟,再后面就是地方清流以及部曹從官的親屬。孟德因為父親曹嵩在竇武死后不僅再次為官還升任為大司農,如今又轉任大鴻臚,所以也被請上了二等席位,僅僅次于三公子弟的位置。他原本還是興致勃勃的,但坐下后就有點兒后悔了附近沒有一個熟人,那些陌生的公侯子弟又怎么會主動張口向他這個“宦官遺丑”打招呼呢?現在他似乎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尷尬。
這時幾個仆人伺候著一位衣著不凡的青年公子走了過來。孟德抬頭一看:此人生得身高八尺、肩寬體壯,頭戴黑色通天冠,身穿青色蜀錦深服,腰系嵌玉繡邊的金線絲帶,足蹬厚底黑色云履,一身裝扮頗顯莊重素雅;臉上觀看,其人生得寬額白面,一對又粗又濃的眉毛直入鬢角,雙目炯炯大而有神,鼻直口闊,大耳朝懷,齒白唇紅,微微三綹細須好一位英俊秀麗人物!
孟德一愣:這不是袁紹嗎?他怎么也被讓到次席來了?
這汝南袁氏可非同尋常,是代代研習《孟氏易》的經學世家。不僅如此,袁氏一族多為大官:袁紹的高祖父袁安是章帝時期的司徒;曾祖父袁京為蜀郡太守,袁敞得梁冀信服曾任司空;他祖父袁湯又擔任過太尉算起來袁家已經連續三代位列三公了!袁紹的父親袁成曾是左中朗將,英年早逝,他后來隨叔父生活。他的兩個叔父袁逢和袁隗,一個是屯騎校尉、一個是大鴻臚。
按理說袁氏乃經學世家又屬三公之后應當居于頭等席位,袁紹怎么會坐到他身邊的席位上呢?
“這不是本初兄嘛,近來可好?”孟德本與他不熟,只在類似的場合見過兩面,但今天既然坐到身邊難免得客氣一番。
“哦……是孟德呀!好好,不過我這人生來運道就差一些。”袁紹陰沉著臉不冷不熱地說。
孟德聽他分明是話里有話,一頭霧水不知他是怎么了。以為是恥于與他坐在一處,但又一琢磨,袁紹為人和善講究禮儀,斷然不會公然取笑他人地的,因而問道:“怎么了本初,心情不好嗎?”
“怎么會呢?我又不是正正經經的袁氏后人,怎么配鬧情緒?”袁紹越說越叫人他不明白。
孟德聽話頭不對,又瞅他一臉的不快便不再和他說話了,只管拿起筷子吃自己的菜。沒滋沒味地挾了兩筷子卻見袁紹干坐在那里菜都不碰一下,只是怒氣沖沖望那頭等席位。孟德心中覺得好笑:這袁本初平日為人倒也大度,今天卻為沒坐到頭等席位而生氣,可見也是小心眼兒!”
“孟德!”袁紹突然開口了,“你認識我那個兄弟嗎?”
“哦?”孟德從沒聽說過他有兄弟,順著他手指地方向望去。只見頭等席位中有一案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袁逢的長子現任議郎的袁基,另一位是個消瘦的年輕人。
“就是那個瘦得像骷髏的小子?!痹B竟然這樣形容自己的堂弟。
“噢!不知令弟怎么稱呼?”
“袁術袁公路,地地道道的袁門后人!”這話陰陽怪氣帶著諷刺。
孟德這才意識到:袁紹的堂兄和堂弟都坐在頭等席位,偏偏只有他一人坐在這兒。
“你……你怎么不和他們坐在一起呢?”
“坐在一起?”袁紹冷笑一聲,“我配嗎?”
“怎么了?”孟德一臉不解。
“剛才胡府家人招呼我們就座,我們過去時就就剩下那一席的兩個位子了。我剛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當著仆人的面兒說‘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過是袁家小妾所養,又是過繼之人,算什么正正經經的袁氏后人?坐這兒,你配嗎?’你聽聽,這還是人話嗎?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還勸我坐到這兒來,真是欺侮我這個死了爹的!”說著袁紹差點兒掉下眼淚來。
孟德見他動了心事忙解勸道:“本初兄別難過,公路也許是句戲言而已?!?
“戲言?什么戲言?平日里不知擠兌了我多少,在他家里住著,連多吃一口飯他都要計較!真是一點兒情面都沒有,爹爹要是活著他敢嗎?”
孟德聽他這么一說也有些動情,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術,那袁術天生面黃肌瘦,又長著一副容長臉,細眉、塌鼻、尖嘴、猴腮,雖然也穿戴得與袁基、袁紹一樣,卻一點兒名門之后的風度也沒有,坐在那兒嬉戲說笑,叫人看著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這樣的天淵之別。孟德料他們是叔伯兄弟,不好說什么親疏遠近的話,干脆笑了起來:“本初呀本初!人都說你機靈,我今兒才看出你連哭都會找地方。知道的明白你是哭自己的家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哭的是胡廣呢!”
“嗐!”袁紹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誰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臺、榮加太傅的人?!?
“榮加太傅!他這個太傅說著都牙磣?!苯泟偛诺囊环f笑袁紹的語氣親近了不少,“孟德,有時我在想,現在的士大夫以何為要呢?”
“這個……”孟德覺得這個問題似乎太深奧了,想了想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文武相較,那個更重要呢?”
“本初兄有何見解?”
“我朝自光武帝中興以來經籍盛極,雖武人也多近儒術。僅論云臺眾將:鄧禹善誦《詩經》,受業長安;寇恂修鄉學,教授《左氏春秋》;大樹將軍馮異通《左傳》《孫子》;膠東侯賈復熟讀《尚書》;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資學經、投壺為樂;李忠好禮易俗;劉隆游學長安……”
孟德聽他如數家珍地列舉著云臺二十八將的事跡,心里已經嘆服: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將的事跡,莫非有意效力疆場?
“所以武者亦文,為的是創業而后的守業,這樣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揚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關重要,上系國之安危,下關身之榮辱。反之文人也應通武事?!币环欣碛袚难哉撽┤欢?,至于通武的用處他卻絕口不提了!
“聽本初一論受益非淺?!泵系略局皇怯X得袁紹風度瀟灑,這會兒才意識到此人見識非凡,“馬援棄學隨軍、班超投筆從戎,皆成一代俊杰!”
“所以我最近在研習兵法,以備不時之需?!?
“哦?”孟德對他真有一點兒知己的感覺了,他近年來已不怎么研讀經籍了,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兵法之上,這與袁紹不謀而合。
這樣一來,兩人的關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他們從兵法聊到西北的戰事,從游獵騎術談到朝中好武之人,彼此間有了點兒相見恨晚的意思,后來干脆以兄弟相稱了。
等宴席已畢,袁紹也不去尋袁基他們,拉著孟德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孟德老弟見識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后有空兒常到我家里來聊聊,我介紹你給我叔父認識一下?!泵系逻B連點頭。
“本初!你在這兒呀!”這時看樣子兩個三十歲左右的人走了過來。
“是二位兄長呀!”袁紹看到他們很是意外,“真沒想到……孟德你還不認識吧!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兄長叫張邈,字孟卓,你一定聽說過?!?
一點兒不假,孟德的耳朵里早就灌滿張邈的大名了。此人愛好交友,揮金如土,仗義疏財,名列黨人“八廚”之中,很是受人仰慕。孟德見他相貌平平,稍有點兒發胖,卻很是和藹可親,連忙施禮道:“久聞兄長大名,今日才得相識?!?
“哪里!我不過是戴罪之人,如今還只是閑居而已。”張邈沒說假話,他名在黨人名單之中,雖未禁錮在家也是當不了官的。
“至于這一位嘛……”袁紹犯了遲疑,“他的名姓不便提起,請孟德見諒?!?
“噢?”孟德頗感奇怪,但看此人相貌出眾,雙目有神,帶著一團英武之氣,必定不是一般庸庸碌碌之輩。“這位兄長既然與本初交好,一定是非凡之人。我這廂有禮了!“
“不敢當!不敢當!這位公子是……”
“他叫曹孟德,是大鴻臚曹大人之子。”袁紹趕忙介紹。
當他說到“大鴻臚曹大人”幾個字時,張邈和那人的臉上同時閃過了一絲警覺和不快,但馬上又恢復了自然。孟德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襲上心頭。
“兄長不是在河間嗎?怎么也跑來為胡廣吊喪呢?”袁紹問那位公子。
“我才不會專程跑來給胡廣這樣的人吊喪呢!”那人答道,“這次冒險回來是為了見幾個朋友,還有件大事要辦。”
孟德聽了很詫異:來洛陽為什么還要冒險?見什么朋友?辦什么大事?有心問問,但他連名姓都不肯透露,怎么好問這些。
“河間地面平靜,兄長為什么不安安穩穩住在哪兒?”袁紹不解。
“平靜?”那人不以為然,“平靜什么呀!風浪就快來了,勃海王的位子都要沖跑了?!?
“噢?”
“托孟卓之福,到河間住了這些年,現在又要找他要錢花了!”說罷三人大笑起來。
這時幾個胡府家人小跑而過,好像是要迎接貴客。袁紹叫住一個問道:“怎么?來貴客了?”
“是!前任司徒、現任光祿大夫橋公到了?!?
“橋玄?他現在才來。”
“是呀!這會兒宴席都快散了,我們又得照顧宴席,又要接他。真是忙死人!”說罷一溜小跑去了。
“橋玄一定是故意的!”張邈笑了。
“何以見得?”
“橋玄為人天生孤僻,最不喜與人禮尚往來。趁別人用餐時來,可以省得與他人寒暄?!睆堝阈χ鸬馈?
“我看也不盡然!”那個公子卻說,“橋玄這人風骨挺硬,為官也很清正,瞧不上一般的阿諛諂媚之徒。那些小人們千方百計也巴結不上,才散播他孤僻刻薄,稱他為‘刻薄司徒’的。”
孟德點點頭,頗為贊同地望了他一眼。
孟德一回家就到書房向父親報告今天的所見所聞,這是當年曹騰給曹嵩定下的規矩,如今曹嵩又把它傳承下來管教自己的兒子。
孟德心知即使自己能隱瞞今天所見,父親也會從自己身邊的小廝那里打聽到,若是那樣反倒不好了,所以只得低著腦袋一五一十地講述著。曹嵩從孟德十三歲起對他管教得十分嚴格,平常有事兒沒事兒就是一頓訓斥,可今天聽說他結交了袁氏后人心里卻格外高興。
“你能和袁紹混熟是件大好事,只是有親有疏就不好了。”曹嵩心里雖歡喜臉上卻仍是很嚴肅,“袁術也是袁門之后,以后見了也不能少了禮數呀!這次你替我吊喪辦得還可以,辛苦你了!”
孟德起初還提心吊膽的,后來聽到“還可以”三個字心中已是狂喜。這六年多以來“還可以”已經是對他最高的評價了,更何況今天從父親口中將然道出了“辛苦”二字,這簡直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就連在一旁為曹嵩捧茶的德兒也為兄長高興。
孟德知道父親高興,便把見到張邈和那位不知名公子的事也說了。
“你是說他不肯透露姓名?”
“是!”孟德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而且來洛陽還要冒險?”
“是!”
曹嵩皺起了眉頭,良久又問:“他從何處來?”
“他說張邈資助他在河間住了幾年?!?
“河間?張邈?”曹嵩站起身驚呼了一聲“難道是他?!”
孟德剛剛放下的心又提得老高,低頭等待著父親發作;可曹嵩卻沒有發作,又慢慢坐了下來:“原來他住在河間……他既然在河間住得好好的,干嘛又跑回洛陽。難道就為了給胡廣吊喪不成?”
孟德聽話頭感到父親似乎已經知道那人是誰了,但自己又不敢多問,只好答道:“他說那里有風浪,就連勃海王的位子都快沖跑了!”
“噢?”曹嵩的神色突然變得很蒼白,“那他也不會來京師躲避呀!”
“他來洛陽是看望朋友,順便要坐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他沒有說?!?
“唔。知道了……知道了……”
……
沉默了許久,曹嵩又開了口:“你認識他或許不是什么壞事,但切記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你去吧。”
孟德聽此言如逢大赦,施個禮便往外走。
“等等!”曹嵩又叫住了他,“我聽說你最近在讀《孫子兵法》和《司馬法》。你有這樣的志向是好的,但也要多留心經史學問。我這兒有幾篇邊孝先的文章,有空兒你拿去看看。另外……去給你娘問個安吧!”
“娘?”孟德一愣,“娘在譙縣老家呀!”
“對!你往老家走走吧!盡快走!”
孟德答應了一聲,連忙退了出去。
德兒見兄長出去了,為父親捧上茶,卻忍不住好奇心問道:“爹爹,我瞧您已經知道那個公子是誰了?!?
“嗯?!?
“那為什么不告訴哥哥呢?”
“你懂什么!他是有罪之人,朝廷正四處捉拿他呢?!?
“???那……”德兒惶恐不安。
“沒關系。這個人朝廷未必就真要治罪!我要是告訴阿瞞他是罪人,阿瞞與他們絕了交未必就是好事!”
“與罪人絕交不是好事……我還是不明白?!?
“小書呆子!你怎么會明白呢?你哥哥也不明白呀!可等你們到了我這個歲數就全明白了!”說著曹嵩摸了摸德兒的肩膀微微笑了一下。
德兒還想再問些什么,但曹嵩卻說:“我還有重要的事,你去吧!有空兒也讀讀你哥哥的那些書,兵法也是一門學問?!?
“是?!钡聝悍畔虏枰餐肆顺鋈ァ?
曹嵩眼望著兒子們都出去了,立刻從案下拿出藏密信的匣子,從里面擇出一大推王甫差人送來的帛書。他仔細看了許久,隨即點燃了一旁的火盆把這些信都扔了進去。
“老王呀老王!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又何必非要治勃海王一死呢?你可知道,玩火是要自焚的……”曹嵩邊燒信邊自言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