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宴絕就一路跟著他們。礙于身份差距會讓路程煎熬,所以宴絕天目峰少主的身份就只有墨叔若知道。三天的相處如過三個月,害得她剛開始時對他畢恭畢敬,還被墨川一臉嫌棄,暗示她見色忘義。
第四日正值晌午時分,四人三騎入住客棧,稍做休息,期間宴絕出去過一段時間,項景佾才得空問她宴絕的事。墨叔若無奈,知道身份了階級嚴重,不知道身份又要猜疑,真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即使是兩公無一母!
胡亂搪塞了個原因,雖然項景佾依舊不信,卻也沒有再問。飯后繼續(xù)啟程,走過七八里官道,山路只得改步行。途中荒地連片,天空偶有飛過一只黑鷹,便再無其他可見生物。峭壁山崖愈多,人家逐漸稀少。傍晚時經(jīng)過一處斷層峽谷,日薄西山,夜色漆黑下來。
一堆篝火被荒原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光線在石壁上映出兩道黑影。項景佾往石壁外挪挪,悄不做聲擋住風沙的吹拂。墨叔若替墨川蓋了毛毯,重回火堆前坐下。
“叔若似乎很看中宴絕。”源于墨家求實的思想,大部分墨家弟子都不會拐彎抹角,這一點,從這句本該委婉的話里便可體現(xiàn)。
她猛抬頭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半晌,撲哧笑出聲:“師兄你開什么玩笑?”
項景佾沒有回答,他看著火堆若有所思,墨叔若都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他卻突然開口:“未來的天目峰城主,我們招惹不起。”
墨叔若愣住,笑意瞬間疆在了臉上。“師兄……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抬頭直視她的眼睛,“我是墨家弟子,對天目峰肯定也有必要的了解。”
墨叔若咬了咬唇,“對不住,不是有意瞞你的。”
他扔了根木頭進火堆,“我不是介意這個。叔若,你可想清楚,他是天目峰的少主。”
墨叔若干笑兩聲,“師兄你想多了,這幾天我確實對他噓寒問暖的有些過了,可我那只是礙于他是天目峰少主這個事不是……”
“表面是這樣沒錯。”
風沙聲太大她沒聽清,“你說什么?”
項景佾沒有回答,而是正聲道:“天目峰對墨家雖有恩,但是叔若,墨家沒有義務(wù)祖祖輩輩、生生世世都得替他做事。終有一天,倦鳥總會出籠,到時候,天目峰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墨家。”
突然間被一句話的轉(zhuǎn)變所驚訝,她半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轉(zhuǎn)而一想,既然項景佾敢攤開來說,那么就說明墨公也是有這樣的意思。
時間像是靜止了,泛濫的空氣有點不自在。火堆突然“啪”一聲輕響,她這才回過神,眉頭輕顰,語氣嚴肅道:“我知道了。如果爺爺也是這樣打算,我會誓死保護墨家的每一個人。”
他嗯了聲,對她的回答漫不經(jīng)心。如果感情能夠輕易控制,這世上哪還會有那么多麻煩事。他暗自好笑,自己一個大男人,卻變著法告誡她不要放縱情感。想來也是疑惑,自己怎會這般小家子氣,總覺得宴絕不是什么好人。是嫉妒他與自己差不多年齡,能力魄力卻在自己之上?還是其他……
見他好半天眼珠子都不轉(zhuǎn)一下,墨叔若搖了搖他肩膀,擔心到,“師兄,師兄你怎么了?”
他回神道:“沒什么。荒原夜冷,你早些休息吧。”
她這才放下心,“好,你也早點休息。”起身走到巖壁內(nèi),靠著墨川躺下來。許是這些天奔波勞累,她很快就睡了過去。
剛開始時睡得到是安穩(wěn),到后面夢里卻總是莫名其妙回想起活尸放大的那張臉,導(dǎo)致她再也無法深度入眠,耳朵里盡是外面呼呼的風聲。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可就是怎么都睡不著。最后熬不住還是輕聲坐了起來。
火堆燃得很旺盛,想必項景佾在睡之前好生照拂過了。
她抽出一塊燃燒的木頭,轉(zhuǎn)過石壁悄悄沿另一頭繞開。
漆黑夜里,荒無人煙的曠野上,只有她零星一點的火光。入夜前,宴絕自知跟他們在一起是多余,早早便離開山溝去了別處。這么對待他,似乎是他們的不對,雖然什么都沒說,卻已經(jīng)無形的起了一層隔閡。反正也睡不著,況且夜里這般冷,她也確實有些擔心他,這才大著膽子一個人出來。
走出一節(jié)遠,似乎聽見有聲響,她順坡爬上去。因有人行走,壁上時不時落下一陣小碎石。夜半山里陰氣更加濃厚,她覺得渾身涼嗖嗖的。除了偶爾的風聲,整個世界都靜著。一絲恐懼冒出心頭,她突然有點后悔亂走。
爬上土坡后,臨路立著一巨石,她抬頭一望,瞧見石頂上有一白影,不知不覺,恐懼瞬間消靡。她輕輕噓了口氣,背過身就地坐下來。雙手托腮看著被棄在地上的木塊。無聊起來,又開始胡思亂想。
想起項景佾的話,她也覺得是不是該認真考慮考慮這件事,畢竟將來她是要繼承墨家的,墨家離開天目峰不受控制自然是好,可要如何才能不惹惱天目峰而安全的獨立出去,這是個問題,而且是個不在她思考范圍內(nèi)的大問題。
忽覺身旁有涼風吹過,她扭頭一看,被突然冒出的白影嚇得往后一退,因是坐在斜坡上,倒下的時候,手肘便狠狠撞在了碎石上。
吃痛一聲,人已經(jīng)被他拉起來,“沒傷著吧?”
她一邊拍著衣服上的灰塵一邊回到,“沒事。吵到你了嗎?”
“嗯,”他嘴角平穩(wěn),輕聲吐出幾個字,“被你吵醒了。”
“……啊,那個,真是對不住。”完全沒想到他會這么回答,一般男人在這種問題前,不管有沒有被打擾不都該否認嗎?
“你來這兒做什么?”
墨叔若雙眼一睜,大步往前一邁,用背影擋住他的眼神,心虛道:“我出來看看風景賞賞月……順道來看看你有沒有被什么狼啊豹的叼走。”
“是嗎。”
“啊……”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專門來看他的,于是隨便拽了個事來擋住他的疑心。“正好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你醒了我順道問問你。”
“說來聽聽。”
看他當回事的聽著,她也只好想了想。“上次聽你提起天目峰與百越不和?此事緣由與死尸復(fù)活可否有什么聯(lián)系?”
“并沒有。”
她心底疑惑,張嘴便問:“恕叔若斗膽,敢問少主來此所為何事?”
“我來此的目的與你相同。”他靜靜道:“至于百越與天目峰的事,你若想知道,我也可以說與你聽。”
“額……”見他這么耿直,墨叔若才發(fā)覺自己的語氣貌似有些強硬。她哈哈干笑,“我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說不說都不打緊的。”
“倘若能使你信任我一些,說說也無妨。”
“哈?”墨叔若一臉懵逼。
他自顧道:“你想必也知道,百越一直以來都很敵視天目峰。師尊希望他們能放下芥蒂,即使不歸屬也不要敵對,相安無事于誰來說都有好處。而這次的事,可能是改善百越和天目峰緊張關(guān)系的一次機會。”
聽他這么說,墨叔若多少能猜出來些。
百越雖然不屬于東陸八國,但它的勢力卻讓八國都不敢小瞧。跟同樣獨立八國外的玉華州容家比起來,百越不同的是,沒有歸屬且敵視天目峰。
墨叔若暗自腹誹: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子,說來不就一個目的。天目峰一直都在暗地收攏各個地界的掌握權(quán),而百越占著西南要地卻反對它,不可控,也因此才會變成必須要收服的一股勢力。
暫時不管宴絕抱著什么心態(tài)來到百越,就當是天目峰真心想幫忙。她揣摩一番。因兩方不和,天目峰不便明著插手,才會有墨家出手的機會。墨家在世,畢竟中庸,讓墨家接管此事是最好的辦法。且最重要的是,墨家屬于天目峰,若是她解決了百越詭事,百越就間接承了天目峰的情。這般關(guān)系雖無多大改善,但總算是有了突破,不至于再兵刃相見。再往后,天目峰會做出什么來逼百越臣服她就不得而知了。
在天目峰待了五年,那些洗腦說著歸屬的理論她倒是不太堅持,不然也不會輕易就接受了項景佾大逆不道的言語。她有自己的思想,能分辨對錯。天目峰表面說著是為天下安寧,其實還不是野心手握天下的權(quán)利。或許是她太偏激,但那些逼人偏激的事,是確實存在的,無法讓人忽視。
“這次的任務(wù)很難,我沒想到墨公會讓你來。你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吧?”
“啊……”她回過神,惶恐不安道:“是、是的。百越的事是我主動要求的,雖然目前還沒什么線索,可我會盡全力去完成的。”
他點點頭,“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盡可以來問我。”
“是,多謝少主。”她糾結(jié)了半天,不確定道:“那……你所謂的和我相同目的,難道也是來查案的?”
“不。”
“啊?”墨叔若一臉尷尬。猜錯了啊……
他輕聲道:“我只是來旁觀罷了。查案的事還得靠你自己。”
她干笑兩聲,忽又認真道:“少主與我是第一次見面,怎敢把這么重要的事押在我身上?”
宴絕有一瞬間的愣神,眨眼間表情又恢復(fù)了溫潤淺笑,“任何事都有第一次,沒有經(jīng)驗不代表做不好。再說了,你不是讓我等著看嗎。”
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墨叔若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去面對。雖然這個人偶爾說話有些不太繞彎,總讓人尷尬,不過仔細想來,他這個人,也算是個好人。
墨叔若暗自笑了笑,“謝謝你。我也一定會替爺爺辦好這樁事,不讓你失望的。”
他笑起來,“雖然依舊客客氣氣,不過難得今日對我不是那般生硬。”
她抓抓腦袋,“有嗎?你太敏感了吧。”看著他越發(fā)燦爛的笑容,墨叔若反而有些不適,她別過頭去,柔聲道:“少主待人親和,也難怪大家都對你敬重有加。這幾日是叔若太小心眼,還望少主莫要怪罪……”她回過頭,發(fā)覺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拾那塊火柴去了。
他揚臉看她,“你說什么?”
她哈哈兩聲,“沒什么……”邁步走過去坐下,“話說回來,百越的事疑點重重,我知道的又太少。你有什么可以說給我聽聽的?比如南越京家。”
“南越京家?”他想了想,道:“你是指京樓雪的事?”
她點點頭,“嗯,不是都這么說嘛。而且活尸的事也是這前后發(fā)生的,說不定真的跟京樓雪有關(guān)。”
他沒有反對她的猜想,“好吧。”
從宴絕講述所知,大概內(nèi)容與之前聽說無異樣,其中重點是,京樓雪在與百越郗成婚之前就已經(jīng)瘋掉了。如果是真瘋癲了,那誤殺百越郗也是有可能。可她奇怪的是,一個人無緣無故怎么會瘋掉!都說是被祭祀嚇瘋的,可是這更令人困惑。在百越,像這種陰年陰月陰時出生的孩子,從一出生就會被灌輸以身獻給魔鬼是偉大行為的思想。如果接受不了,也應(yīng)該早就瘋了,怎么會專挑三七時瘋掉?
當事人都已過世,該去哪兒找突破點。墨叔若煩躁地抓抓腦袋,突然靈光一閃,抬頭對他道:“你知道京樓雪的墓地在哪里嗎?”
他習(xí)慣性地歪頭,眼神虛無飄渺的掃過來,“你問這做什么?”
墨叔若揚臉一笑,神采奕奕道:“死人再干凈,但總會留下細微線索的。”
他隨意看向某個方向,精致側(cè)臉露出完美弧線。話語內(nèi)容卻是很打擊人,“那你還是別去了。”
“為什么?”
“京樓雪死于一場大火,尸骨無存。”
她瞬間像被捅了一刀的皮球,無奈再次敗下陣,不過片刻,腦袋又豎起來,提出一個意外的猜想,“如果京樓雪沒死呢?尸骨無存也有少數(shù)存活率不是嗎!”這個假設(shè)令她很興奮。
宴絕好心提醒,“那不過只是猜想,不能全權(quán)肯定。”
她準備反駁,才剛一回頭,便發(fā)覺一個黑影從巨石后面朝宴絕撲過來,墨叔若想都來不及想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吼了聲,“小心!”
緊要關(guān)頭,還是被宴絕攔腰一抱閃出老遠。
“那是什么?”腳下剛一沾地,她就迫不及待扭頭回去看。
被火光映照,那黑影抽搐著、蠕動著緩慢爬起來。墨叔若嚇傻在原地。——那是個活尸沒錯。
峽谷里突然間傳出異樣的響動,不辯來源。黑夜中,像是什么東西在緩慢爬動,從遠至近,聲音漸漸清晰、擴大,聽得人毛骨悚然。
森森冷氣漫出峽谷。宴絕伸手將她護在身后。荒原狂風將他白衫廣袖盡數(shù)揚起,她忽然覺得有點冷,輕輕一眨眼,他飄飛的黑色長發(fā)與她睫毛輕巧擦過。
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能有這么一個把你護在身后的人,再可怕的事其實也沒有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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