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仁恢復體力,方紅魈也沒打算再帶悅常楓一起去,他自己也知趣,乖乖回主城準備去了。等趕到陵墓門外,好巧不巧正遇上從金殿中跑出來的京樓雪,她大眼一睜,先是奇怪這人是誰,后又反應過來,驚道:“京樓雪!”
那黑衣女子冷眼一瞇,伸手抽出寶劍便朝方紅魈砍去。兩人交手間,方紅魈側(cè)身躲閃,右手一彈,三根銀針迅速照著京樓雪而去。
知道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京樓雪躲過銀針立刻便提了步子,快速朝石門外跑。方紅魈在她身后一聲大叫:“站住。”
你追我趕的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似乎全世界都在找她,可一切找她的目的都讓人難過。
她沒有喝黑袍女人的最后一味藥,躲在信陵地宮就是不想任何人找到,就算死,也可以安安靜靜的死去。人人都說她瘋了,其實她活得比誰都清醒。她真的累了,就算被世人摒棄也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她不想管也沒有力氣再去管,她只是想可以安安靜靜的死在一個沒人的地方。
京樓雪皺眉瞥了眼身后窮追不舍的方紅魈,加快速度朝千穴谷跑去。
前面岔路口,京樓雪并沒有選擇去往信陵城的方向,方紅魈正暗暗著急,忽然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騎馬的白衣人。
此時,夕陽西下,已經(jīng)快要天黑。
那白衣人原是墨叔若的主意,因為猜到京樓雪可能不會去城內(nèi),以防萬一,就讓項景佾扮作了百越郗的樣子,在需要的時候,將京樓雪騙回信陵城。
事情發(fā)展盡在墨叔若掌握中,一看到他,京樓雪果然就忘了思考。
項景佾拉轉(zhuǎn)馬頭,揚鞭而去,京樓雪一驚,“百越郗!”
看著她轉(zhuǎn)頭跟著項景佾朝城內(nèi)奔去,方紅魈總算松了口氣,這一停下來,整個右腳疼得要命,想起墨叔若給自己安排的任務,無奈還得趕回城內(nèi)。
“嘎——”白雕從遠處飛來。她站在坡上舉高右手,狂風一過,她人已被白雕臨空帶飛。
乳白色的月光透過樹頂枝椏,在無盡的石板路上撒下寥落的碎影,周遭寂然,街道兩旁的住所大門緊閉,遠處突然響起細碎的馬蹄聲,越來越大,一道白影從門前躥過,不過一會兒,便從街道那頭跑遠了。很快,京樓雪從城門追近,氣喘吁吁的她停在樹下四處張望,奈何街道上再無一人半影,不過晃眼,她已經(jīng)沿著大道,朝白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京樓雪跑了幾條街下來,發(fā)覺氣氛詭異,信陵城死一樣的沉寂,全城唯一一處亮著燈的地方就是這里——茴蕪上院
她看了眼門口的招牌,又望了眼敞開的大門,思量半晌,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她回頭看著門口那盞燈,突然間做了個決定,重新走回門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上臺階。進門,一路走來毫無人煙,沿穿堂進入大廳,她正四處打量哪里不對,唯一的幾罩燈忽然間全部熄滅。她抓著劍,以防有人沖出來的時候不至于太慌張,一雙眼在黑暗里警覺著,但她所擔心的并沒有出現(xiàn),反而那戲臺上撒下來兩道光線,一道照著她,一道照著戲臺上的“她”。
戲臺上,那女子頭罩紅巾,面目不甚清楚,只有那身鮮紅的嫁衣分外耀眼。
京樓雪一愣,一抹熟悉的感覺從心底冒出。
戲臺上燈光突然暗下,又瞬間亮起,轉(zhuǎn)瞬間,臺上竟然多出了一堆人,司儀、媒婆、新郎、客人,說說笑笑伴著響起的喜樂,像是一場沒有初始的的折子戲。黑暗里忽然飄來白色的花瓣,像當日一樣……
“敬神靈,尊父母。齊白頭,共長久。兒孫滿,膝下歡。此生伴,誓不悔。”
司儀的聲音不大清晰,眼前的景象跟記憶中的一幕漸漸重合起來。
她眼神飄忽,望著戲臺征征出神。
模糊的印象中,那是場過于簡單的婚禮,沒有親朋也沒有好友,但卻讓人覺得美滿知足,像是一場夢,一場再也不想醒過來的美夢。
自己找了他多久?好像過了一輩子一樣的煎熬。那時的百越郗是什么樣子的?她記得,無論開心與否,總是微牽的嘴角。她還記得,那晚他穿著跟她一樣顏色的喜服——那是他們在城外遇到的一位繡娘做的。全百越的人都不愿意給予她祝福,甚至連所有繡莊門坊都拒絕賣她一匹紅綢,然而就是這樣凄慘的境地,卻在一個偏僻的村莊得到最真心的禮物,多么欣慰。
那夜又是怎樣的?是記得的吧,只是逼迫自己忘了。
“樓雪!”一聲驚呼將她拉回現(xiàn)實,京樓雪看向臺上,只見那紅衣新娘抱著腦袋尖叫連連,旁邊眾人盡都抓著她,力大得在她手上勒出條條青紫。
“小姐又發(fā)病了,快拿繩子來,快點。”
“啊——”
女子一聲嘶吼,那種從體內(nèi)深處傳來的疼痛讓人生不如死。
臺下,京樓雪抱著自己渾身顫抖,低著頭喃喃自語:“那不是病……”那種痛是黑衣女人說的胎毒導致的。
她不曾想到京兆顯做得那么絕。只要自己死掉不就好了嗎,為什么要那樣狠心,給她下蠱!
她淚流滿面,仰天嘆息:父親,你何苦這樣對我,何苦!
臺上數(shù)聲驚呼,掙脫了眾人的鉗制,那女子忽然搶過擺在祭臺上的刀器,發(fā)瘋一般沖上前去。
臺下她猛抬頭,脫口而出,“不要!”
伴著話音而落,一道噴涌出來的鮮血灑落在滿地的花瓣上,被女子拔出來的刀哐鏘落地,驚醒的她傻愣在臺下,看著臺上空曠的滿天飛花,淚,沿著眼角滑落。
待反應過來,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不是這樣的,我不信,一定是在騙我,是你在騙我。”漆黑的世界只有照在她身上的一道光,京樓雪滿臉淚水,也不顧著擦,她站在原地朝四周吼:“墨叔若,你出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你設的計,我不會信,我告訴你我絕對不可能信。”
背后亮起一道光,墨叔若靜靜站在光暈里,“不管你信與不信,事實已經(jīng)擺在你面前。”
京樓雪回頭看去,剛走幾步,那道光卻又滅了下去。
她在黑暗里朝四周吼:“你說清楚,什么事實,墨叔若,你出來,墨叔若。”
滿堂燭光忽然亮起,一時適應不過來,京樓雪抬手遮住眼睛。
“過去的事情,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漸漸適應了光線,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地方站了一個人,透過朦朧的視覺,只覺得一團霧氣。
“你騙我來想做什么?百越郗呢,你把他藏哪兒了?”
墨叔若看著她,雖有不忍,還是皺眉道:“當日,百越郗確實被你砍成重傷,這一切我也沒有在騙你,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認而已。”
“不可能,我不信,我不會信!”說到后面,卻又不再否認。她淚眼朦朧的看著墨叔若,一邊踉蹌后退一邊絕望地笑著,“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殘忍,為什么要讓我記起這一切!”
墨叔若厲聲道:“你必須記起來。知道不知道都要痛苦,那你最好選擇清清楚楚的痛,至少那來得真實,不會容你違背良心懷疑他。”
“比起懷疑,失去他我才更痛苦。”
“記起這一切是痛苦,可倘若痛苦能讓你不必再裝瘋扮傻,自欺欺人……”墨叔若輕聲道,像是用了所有力氣在維護一個即將要崩潰的瓷器,那么柔和而堅定,“這痛苦也是值得的。雖然恨著世人的無知,但你也還是想事情大白,讓我還你公道不是嗎?”
她只覺得好笑,“你能給我公道?”
“我可以給你真相。”
“哈哈……”她仰頭一笑,抬手將眼角淚水拭去,話里滿是諷刺,“給我真相?你能給天下人真相嗎!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必死無疑的是我,他京兆顯只會坐在高位上永享太平。”
墨叔若無法辯駁,所有人都是明白人,就算百越侯知道了事實,京兆顯的位置,他也定然不會動。真相會被這些大人物一手掩住,無辜犧牲的她,自己又如何給得起公道。
“你就這樣恨我……”幕后忽然傳來一道中年男聲。
京樓雪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回頭一眼瞪住墨叔若,準備轉(zhuǎn)身逃離,卻發(fā)覺宴絕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
今夜注定她逃不脫。
墨叔若站在她身后,靜靜道:“終歸要面對,你又何必逃開。”
一眾人等從幕后出來,看見真實活在面前的京樓雪,眾人面色不一。
席夫人急促幾步,“樓雪……”
“不要過來。”
被她一呵,她果真停住了。看著她消瘦的背影,席夫人忍痛勸解道:“樓雪,回來吧,不管那些事了,跟娘回去吧。”
“我沒有娘!”她一聲怒呵瞬間將席夫人震住。她轉(zhuǎn)身回來,看著對面的人冷冷一笑:“夫人您不會忘了吧?要我提醒你么?”
席夫人淚眼汪汪,哽咽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諒我們,可是為娘真的想你回來,我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
“不可能!”
絕情的事已經(jīng)做了,那些傷口是再也縫合不上,怎么可能說忘記就忘記。
淚水又在眼眶徘徊,她卻硬是一字一句道:“不可能了……”
平常人的生活她不會再拾回,親人也早就失去了,那些過去的曾經(jīng),有關親情的回憶,全都帶上了謊言和陰謀的面具。
“你到底是恨著我的。”京兆顯自嘲道:“也是,像我這樣的父親,你也該恨。”
“我是恨你。”她冷冷道:“只可恨我沒能力讓天下人看到你的丑惡面貌。”
“樓雪……”
“夠了!”她扭頭看向墨叔若,眼神像是在等待最后的通達令,“墨叔若,這些事我不想再管,是想處死我也罷,我只想問你最后一句話,百越郗……他還活著嗎?”
百越郗的假死肯定跟百越侯有關,可自己沒有證據(jù),又不能馬上找到百越郗的藏身地點,是死是活,這樣的問題叫自己如何回答。
沒想那邊,百越侯怒氣沖沖道:“該死的是你才對,把他害成那樣子,你還好意思問。”
蘇荷夫人一把拉住他,皺著眉頭又不好開口,“父親……”
一室安靜,無人再出聲。
至少因為他一句話,所有人大概都明白,百越郗確實還活著。
她笑了笑,靜靜道:“我確實是害了他,自從遇見我后,別人對我的異樣眼光都加注在他身上,我知道,那些眼神和唾棄他不該得到,他只是愛錯了人。”淚水從她鎮(zhèn)靜的臉龐悄悄滑落,“他真是太傻了……”京樓雪深吸一口氣,將淚水逼回眼眶,“知道他還活著,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消息,我不會再打擾他,你大可放心。”
誰都沒想到,京樓雪會選擇自殺,當她拔出劍移上脖子時,當眾人表情各異時,臨空飛來一枚暗器迅速將劍刃打開。
一道黑影掠過,墨叔若驚訝:“是你!”那黑袍女人一甩手,暗器已經(jīng)照著墨叔若襲來。
“快走。”一把抓住京樓雪,踏步朝外飛奔離去。
墨叔若自然是沒有危險的。
黑袍女人知道,想要逃走就必須引開宴絕。
墨叔若皺眉看著他,面色惆悵:她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成了他的累贅,亦或是,弱點?
“你不該救我。”
他沒聽清,“什么?”
一旁的方紅魈看著兩人消失的背影,忽然覺得那黑衣人的身形極為熟悉,想探個清楚,拔腿便追,悅常楓隨即也跟了出去,未曾褪去的兩身喜服,倒是驚醒了眾人。
屋外不遠的曠地,兩人已被項景佾帶兵包圍住。
京樓雪甩開黑袍女人的手,退遠幾步。
黑袍女人看著她,奇怪道:“樓雪?”
京樓雪抬劍指住她,“你為何也騙我?師傅……”
她強壯鎮(zhèn)定笑道:“我騙你什么了?”
“不要再裝了。你騙我說百越郗娶了別的女人,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疼我的嗎,為什么跟他們一樣騙我?還是,從一開始靠近我就只是陰謀。”
黑袍女人心虛怒呵:“你聽誰胡說!”
京樓雪苦笑道:“你承認了嗎?”
她堅決否認,“我沒有騙你。”
“她就是在騙你。”京兆顯伴著眾人前來,走到包圍圈前,守衛(wèi)自動讓開道。
他再次高聲道:“樓雪,你不是很想知道你的來處嗎,我今天就告訴你,告訴所有人,你確實是我抱養(yǎng)來的。”他指住黑袍女人,緊皺眉頭看著京樓雪,“二十年前,這個女人抱著還是嬰兒的你找到我,給了我讓你替代京欞的提議。”
京樓雪看著他,滿目哀傷,“然后你答應了……”她在乎的只是這個人竟然答應了。
京兆顯一愣,可這是不爭的事實,只能無奈點頭,“是。可是如今我反悔了……”
她哭著道:“反悔有用嗎?事情已經(jīng)做了,京欞也被我害死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長劍在空中劃過蜂響,她再次指向黑袍女人,質(zhì)問道:“二十一年前……原來一開始就是你,為什么,你有什么資格害我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
黑袍女人辯解道:“二十一年前我根本不認識南越王京兆顯,又怎么可能抱著你找他,這根本就是他編出來的瞎話。”
“那你看看這個吧。”京兆顯從腰間摸出一個東西來。
“你還留著……”黑袍女人脫口而出。
眾人看去,只見他手里握著兩顆一模一樣的暗器,一枚是舊的,一枚是剛才打落京樓雪劍刃的嶄新暗器。
京兆顯抬抬右手的舊暗器,道:“當年你用這顆暗器,將一封信憑空釘在我面前,你在信中提及的方法我確實很心動,愛女心切我也沒有深想,如今看來,你當時便已經(jīng)有了什么陰謀吧!”
方紅魈上前道:“能讓我看看暗器嗎?”
京兆顯看了她一眼,將那顆黑漆漆的暗器放在她手里。
看著她仔細打量,悅常楓忍不住問:“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她垂下手,將暗器遞回,“我大概知道了……”
墨叔若奇怪,“知道什么了?”
方紅魈看著黑袍女人,直視她道:“她的陰謀。”
“呵,你們一群人,我寡不敵眾,但任憑你說破天,也不過是胡亂揣測。”三根銀針忽然襲來,黑袍女人反手便夾在了指尖,仔細一看,驚訝道:“飛花針!”
“你肯承認了吧。”方紅魈笑了笑,“我的好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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