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還銀裝素裹的琉璃世界,終于葬送在了暖洋洋的日光之下。屋檐上、樹上還有地上,處處都留有雪化之后的痕跡,原本干凈整潔的石子路上,也濕漉漉的變得格外不堪。
澄瑞亭外幾個小太監(jiān)正陪著三阿哥堆雪人玩,婉薇和婉萱一人抱著一個暖爐,只坐在亭子里遠遠的看著。
聽著綿愷不時發(fā)出的笑聲,婉薇的笑意直蔓延到眼角,絲毫不在意眼尾因為笑容而牽扯出的淺淺的紋路。而婉萱在一旁,卻一直默默的盯著婉薇。除夕那晚過后,這儲秀宮里直到今天才算稍稍得閑一些,她有心為那晚的事說幾句安慰的話,只是嘴巴張了幾次,卻始終都找不到合適的語言開口。
“你總瞧著我做什么!”婉薇的目光從綿愷身上移到婉萱那里,臉上的笑意也絲毫未減,“宮里的日子向來如此,我早就習(xí)慣了,沒什么的!”
婉薇安慰的在婉萱手背拍了拍,她的手心溫暖而干燥,還帶著好聞的茉莉膏脂的香氣。婉萱心中有些內(nèi)疚,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更為自己的不懂事。
說到底,她不過是討厭這世道罷了!她一向自視甚高,并不覺得自己比那些頂冠束帶的男子差在哪里!可為什么到頭來,卻時時處處都不能由著自己,就連婚事,也得由著一個絲毫不相干的人來指婚!
她只是不服,僅僅只是對命運的不公,而發(fā)起的反抗而已。
“姐姐打算怎么樣,難道要由著她這么鬧下去么?她既已經(jīng)不顧體面,姐姐何不豁出去,跟她撕破臉作一回,也好叫她知道厲害!”
婉萱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好以此來掩飾她內(nèi)心的焦灼和不安。
“誰?”
“還能有誰,自然是珍嬪了!”見婉薇故作不知,婉萱倒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由得她去!她那肚子還不知多少人眼紅呢!再者說來,要撕破臉,也得是地位相等、品級相當(dāng)?shù)膬蓚€人,她一區(qū)區(qū)嬪位,還早著呢!”
“那若沒人向她動手呢?姐姐也不打算管么?”
婉薇以一聲不算是回答的‘嗯’來當(dāng)做回答,目光從手上的手爐上面又投向了綿愷。遠處松枝上的雪水有節(jié)奏的低落下來,落在地上未及清掃的殘雪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清淺的孔洞。過不了多久,那些孔洞便會越變越大,直到那堆殘雪被完全吞噬。
陰謀詭計從來都是背人的勾當(dāng),珍嬪也是得意過了頭,才會糊涂油蒙了心,竟然在颙琰的眼皮底下玩這些把戲。颙琰最恨那些妄圖擺布他的人,又豈會讓她得逞!若不是她的肚子,恐怕這會子早已沒有珍嬪了,又豈會是冷著她幾天可以了事的!
婉薇心底不屑的冷笑一聲,心中愈發(fā)放心了,這樣的人,來日即便真的能生個阿哥,也是必定成不了氣候的!婉薇眼底的寒光一閃而過,她斂了斂心神,這才轉(zhuǎn)頭向婉萱笑道:“這些事情你不用上心,我自己能應(yīng)付得了,即便你要學(xué)著些管家的事情,也得先把自己嫁出去才行!如今我只問你一句,指婚的事,你可想通了么?”
“什么?”婉萱的臉漲得通紅,直要把頭埋到領(lǐng)子上的風(fēng)毛里去。那風(fēng)毛出的極其細密,又是出自白狐,婉萱紅的像杜鵑花一般的臉躲在后面,愈發(fā)紅白分明,更能顯其嬌媚?!昂煤玫恼f著珍嬪的事,怎的又說起我來了!”
婉萱撇過頭去看向一邊,雙手局促不安的按在暖爐上。婉薇見她這般,不自覺間嘆了口氣,便伸手去將婉萱的手握到了手里,她有些茫然的臉上,此時更是多了一些羨慕,“不是我想說,是額娘掛著你,偏要我說!你該慶幸,如今我還有能力為你求一求,你若不愿意,也還盡有個商量。比不得當(dāng)日的我和你二姐,什么也做不了,也唯有認命的份!”
“姐姐!”婉萱反握住婉薇的手,一時更不知該說些什么。相對于兩個姐姐,她心底其實更喜歡跟哥哥和仕泰呆在一起。她相當(dāng)不喜歡這些過于細膩的情感,像男人一樣,一看到女人落淚或是傷心,她總是會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去應(yīng)對!
婉薇見她又不說話,只當(dāng)她還沒有想通,也唯有搖搖頭作罷了!誰知就在這時,卻聽婉萱聲如細蚊,臉色通紅的再次開了口:“既然姐姐說指婚之事可以商量,那么婉萱想求姐姐將此事暫且壓一壓,容后再議吧?!?
果然還是如此!
婉薇并未抱多大的希望,是以也并不覺得有多失望,她只是有些惋惜罷了!要知道她為婉萱擇的,可是去歲的新科狀元陳意盎!此人的學(xué)識放過不說,尤其寫得一首好詞,人也生的端正,真真兒是難得的好后生。想如今的宗室子弟習(xí)氣都太過于紈绔,所幸如今她們家族的地位也已穩(wěn)固,是以并不需要犧牲她的婚姻。只是這妮子自己不愿意,就算旁人操碎了心又有何用,也便罷了!
約摸又過了一刻鐘的功夫,那地上的雪水越發(fā)多了。婉薇見綿愷的鞋子都有些濕了,因怕他會著了寒氣,也便好生囑咐了乳母帶他回去阿哥所。
前腳綿愷他們剛走,正當(dāng)婉薇也想離開的時候,卻見四禧一溜兒小跑的從遠處跑了過來。臨到跟前時,卻見他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個狗吃屎。
這一滑,讓他手里的浮塵也掉了,頭上的帽子也歪了,那樣子與他平日里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一比,可別提有多滑稽了!
“桂喜,快好生扶著你師父些!”婉薇手帕掩著嘴,聲音里卻滿是難掩的愉悅。
桂喜乖覺的嗻一聲,便趕緊上前攙住了四禧。
“奴才謝主子關(guān)懷!您說奴才這年歲也不算太大不是,可這腿腳卻眼瞅著就一年不如一年利落,還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四禧將帽子扶正,訕訕的自嘲著。
“別只管著說嘴!一把年紀,主子面前都這么冒撞,到了外頭可怎么樣呢!你當(dāng)外頭那些主子都跟咱們娘娘一樣好性么?”紅苓和四禧交好,說話自然直來直去。若換了別人必定要生氣,可對于這倆人婉薇卻不擔(dān)心。他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情我愿的事,旁人也是置喙不了什么的。
聽他們你來我往的斗兩句嘴,那外頭的日頭越發(fā)足了,大量的雪水從亭子頂上滴落下來,滴滴答答的像下雨一樣。
婉薇起身舒展一下腰肢,作勢往亭子邊緣走了兩步。四禧見狀,連忙收斂了神色,弓著身子走了過去。
“娘娘也該回去了!膳房李媽子做了您愛吃的桂花炒紅果,還熬了一鍋胭脂米紅棗粥,這會子回去,熱熱的喝一碗剛好?!?
“旁的倒也罷了!去年年景不好,聽說御田里胭脂米產(chǎn)量少的可憐,總共也不過才一百多石,除卻皇上那里得了大半,再分到各宮里也就更是有限!”婉薇扶著四禧的手緩緩走下臺階,幽幽的嘆了口氣,忽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開口問道,“可有給延禧宮送去?”
“如今皇上冷著延禧宮,誰肯去觸這個霉頭?!奔t苓從一旁插嘴道。
“咱們這些人算什么,這胭脂米最是養(yǎng)人,知會內(nèi)務(wù)府,從各宮份例里勻出些來送過去。有身子的人,最忌諱生氣著惱的,現(xiàn)在的人都眼皮子淺,咱們可不能薄待了她!”
“娘娘真是好心!珍嬪對娘娘不敬,娘娘還這般待她!”紅苓雖不明就里,可臉上卻全是對婉薇的尊敬與崇拜。
她哪里知道婉薇的心思,這個節(jié)骨眼對珍嬪好確實不是一件明智的舉動,可是對皇嗣好,卻是無可厚非的。尤其是在眼下,以德報怨,更是可以為她贏得一個賢良的美名,何樂不為!且這份好處是從各宮份例里出的,這樣一來,即便她不與眾人知會什么,恐怕有些人也是會好好兒的‘照顧’一下珍嬪了。
婉薇臉上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清淡得體,太過輕狂,總歸是要吃些苦頭的!
主仆二人的談話聲漸漸聽不見了,明晃晃的日光下,一只麻雀從松樹上振翅離去,松枝一動,驚落無數(shù)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