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迎春花肆意開放的時節,看著巷角街邊隨處可見的小小身影,始才讓人驚覺,春天竟已如此近了。
只是連日來的陰雨纏綿拖慢了春天的腳步,這樣壓抑濕冷的天氣,亦給人們心頭籠上了一層陰霾。
雨水從屋檐上成串的低落下來,像是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婉薇坐在殿中,目光透過窗子飄向雨幕之中,怔怔的出著神。
少了諴妃的聒噪,后宮之中的確安靜不少,然而婉薇卻并不敢有絲毫懈怠,因為她清楚,越是這樣的風平浪靜背后,越是容易掀起滔天巨浪!
突然一個人影闖進了婉薇的視界之內,她有些詫異,這樣的天氣,是誰來了呢?
只見那人身上披著一件赤色羽緞斗篷,雙手探在額前遮著頭臉,像一只麋鹿一般一跳一跳的跑了過來。
婉薇待看清來人后,那噔噔噔的腳步聲已經進了屋,婉薇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天怪冷的,又下著雨,你怎么來了!”
聽著婉薇有些嗔怪的口氣,婉萱不緊不慢的先是抖一抖斗篷上的雨珠,接著便嘟著嘴巴道,“聽姐姐這意思是不愿我來了,那還不容易,我走便是了!”
說完,婉萱做勢扭頭便走,婉薇掌不住嗤一聲笑出了聲,紅苓見狀,連忙上前拉住婉萱,“格格越發愛玩笑了,這個笑話說的可不跟真事似的了!”
這恭維話對婉萱很是受用,她回頭沖著婉薇撇撇嘴,很是得意,另一廂便止了腳步,由著紅苓將斗篷卸了下來。
“瞧瞧你,這一頭又是雨又是汗,也不怕著了風!再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走路也不成個樣子,頭發要散了都不知道,成何體統!”
兩姐妹拉著手往內進去坐,看婉萱有些散掉的發髻,婉薇不免又嘮叨了兩句。
“哎呀!”婉萱甩開婉薇的手,一個人疾步走到暖炕前,兩下將鞋甩下,動作快的,像只松鼠一般,吱溜一下翻了上去。“罷了罷了,快別說什么成何體統的話了!難不成我是個傻子么?我在外頭自然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也只有在你們跟前才這般放肆,姐姐還是放心好了!”
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滾刀肉樣,婉薇深感無奈,她搖搖頭,彎腰將她隨意甩下的鞋子擺放好,方才在她對面落座下來。
“這些歪理我自然是說不過你的,顛倒黑白,你可一直都是高手!只是習慣成自然,只怕有一日你忘了,或是不巧讓人瞧了去,這壞事傳千里,到時候怕是你這名聲也要跟著壞了!”婉薇倒一杯熱茶遞給她,又叫紅苓進來給她重新梳了頭洗了臉,完了又取了胭脂香粉來勻了面,前前后后折騰了差不多一刻多鐘,這才算完了事。
婉薇看著婉萱此刻的樣子,滿意的點了點頭,“就這般不笑不鬧的,倒也還是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是了是了,有什么樣的姐姐,就有什么樣的妹子,姐姐母儀天下國色天香,妹子自然也是差不了的!”
聽她拐彎抹角的把自己捎帶腳的一起夸了,婉薇更是有些忍俊不禁,連日陰雨帶來的憋悶壓抑,傾刻一掃而空。
“別耍嘴皮子了,快跟我說說,上次讓你帶給額娘的墨狐大氅,額娘可喜歡么?”
“額娘倒是喜歡的緊,只是這回進來,她還是特別交代我跟你說,讓你以后也不消給她帶這些東西出去,說你在宮里頭應付的人多,留著賞人也是好的!”
“額娘這是什么話!”婉薇反問,沉眸將手上的鎏金紅寶的甲套一支支的拿了下來,“這也不是什么萬分難得的寶貝,讓額娘安心的穿著便是。”
“我也是這么說,只是額娘勤儉慣了,還是舍不得呢!另外這回進宮,額娘卻還讓我跟你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做事萬萬不要趕盡殺絕才好!”
婉薇剝橘子的手微微一滯,旋即便恢復了正常,額娘這話這個當口叫婉萱傳話,想來必是聽說了諴妃的事。
“額娘平日里理佛最誠心,如何會在這樣的事情上上心?大哥一個爺們兒家,也必不會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必是你了,聽了這樣的消息,不說壓著瞞著,嘴竟還這么快!”
將橘子遞給婉萱,婉薇不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何苦說這些來讓額娘擔心,以后可不許了!”
“姐姐這話可錯怪我了!”婉萱也是有些委屈,“說話的分寸,我還是拿捏的準的!說起這事,還不是要怪那個禧恩!他前幾日去找哥哥喝酒,一時嘴快說出來,又碰巧讓額娘的丫頭聽了去,這才惹得額娘留了心!不過姐姐你也不能怪他,他胸無城府素來如此,而且我也已經替你好好兒的收拾過他了,保證絕無下回!”
婉薇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只拿眼睛死盯著婉萱瞧,“若是旁人倒饒不得,他卻可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追究便是了!”
婉薇的陰陽怪氣令婉萱窘迫極了,她只覺得臉頰燙的要命,不一會兒竟是連耳朵也跟著燒了起來。“呸!我替姐姐辦事,你倒反來打趣我!你跟大哥一樣,都不是好人!”
見她真急了,婉薇也不好再去鬧她,若是把她惹急了,接下來的話可就不好說了呢!
“成!成!成!我不說他便是,只是還是那句話,你若真的有心,我倒是可以為你求一求的!說起來這個禧恩雖胸無點墨,可為人卻極是爽朗大方,若你要跟他,依他睿王府的出身,倒也說得過去!”
“姐姐!”婉萱囧的這次連帶脖子也跟著紅了,她側過身子撅著嘴,一副生氣的樣子。婉薇見狀,也只是笑一下帶過,只專心的剝起橘子來。
那盤子里剝好的橘子已經有五六個,每一個都剝的干干凈凈,不帶半點橘絡。曾經有人贊她剝的橘子好吃,如今她也常剝,可這樣的稱贊,卻是再也不曾聽到過了。
沒來由,婉薇心情突然像外頭陰沉沉的天氣一樣,變得低落起來,她抽出腋下的絹子擦了擦手,便隨手把絹子丟到了一邊,起身往書桌前走去。
“咿?”婉萱不知什么時候回過了頭,此刻正滿臉好奇的拿起桌子上的絹子仔細的端詳了起來。
原來,那半新不舊的絹子上,一角上用極細密的針腳繡著一闕詞。也得虧她的眼睛這樣毒,驚鴻一瞥竟也能讓她瞧個清楚。
婉萱興致勃勃的捧著絹子,微微側歪著頭,嘴角含著笑,沉吟不已。
畫樓珠簾馨香冽,新綠擁初紅
似喜若嗔破輕綃,姿態也聘婷
一夕雨,香滿徑
荼蘼花事恨春深
常駐畫屏芳年永
動人卻無情
“你嘀咕什么呢!”婉薇將桌上攤開的詩卷整理好,一卷一卷全都放到了詩筒里去。
“沒,沒什么!”婉萱回頭,拿著絹子的手卻悄悄兒的藏到了身后,婉薇也只當全沒看到,不過搖了搖頭,一笑帶過。
“如今話已帶到,我也算功德圓滿,若姐姐沒有什么交代的,那婉萱就此告辭了!”見她欲蓋彌彰的樣子,婉薇心里頗有些好笑,終究不過還是個孩子!
“去吧,替我好生照顧額娘!”
聞聽此言,婉萱如臨大赦,一溜煙的跑了去,只余一道身影漸漸淹沒在雨簾之后。
華燈初上,星星點點的光源終結了白日的喧囂,在散發著飯菜香氣的微風中,正式開啟了夜的篇章。
一時晚膳未得,百無聊賴,婉薇便一人去往后殿,看望綿恒與綿愷那小哥倆。行到麗景軒時,只見一眾嬤嬤丫頭們都候在外頭,婉薇抬手做一個噤聲的動作,那一行人倒是乖覺的很,便都只無聲的肅了一肅。
躡手躡腳的進到殿中,婉薇只見暖閣里,兩個小腦袋湊在一起,綿愷俯身執筆疾書,綿恒從旁看著,時不時的便會開口指點一二。其狀,很是親密無間的樣子。
看著他倆,有些莫名的幸福感向婉薇襲來。這種幸福,或是初始叩開富貴之門的時候,抑或是如今即將富貴之極的時候,都不曾有過。這才是她最渴望的生活,能守著自己在乎的人,簡簡單單的相夫教子,便是粗茶淡飯、布衣荊釵,亦無怨言。
不愿擾了他倆的興致,婉薇便欲悄悄離開,不想失手碰倒了一旁的花架,上頭供著辛夷花的甜白瓷美人斛便跌在了地上。猛然的聲響一下子便將屋內二人的目光吸引過來,婉薇見是躲不過了,也便施施然的挑簾走了進去。
“綿恒請姨母安,姨母吉祥!”綿恒拉著綿愷從暖炕上站起,向婉薇恭敬的行了一揖。婉薇笑著向他點點頭,便示意讓他倆坐了下來。
從始至終,綿愷始終不發一言,剛坐下,便又開始落筆寫了起來。聽四禧說,今天正逢她不在的時候,颙琰讓人送來了一道題目給綿愷,想來這孩子著急忙慌的,是在解題了。難得他這么用功,婉薇也不擾他,便跟綿恒說起話來。
“如今到了這里,你便只當是在自己家里,缺什么少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跟姨母說,知道了?”
綿恒懂事的點點頭,撇著嘴吸吸鼻子,眼中的淚光閃了幾閃,方才消了下去。婉薇看的心酸,也不愿再說起那些惹他傷心的事情,便起身去一旁的案子上,取來一碟冰糖金橘來。
“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再想也是枉然,咱們只看以后!”婉薇親自往他嘴里喂一顆金橘,等他含了,便又想拿一顆喂綿愷,可轉念一想又怕綿恒看了會刺心,手便尷尬的停在了半截。
不想綿恒卻不在乎,竟親手拿了一顆金橘喂到了綿愷的嘴里。“三弟弟如今頭上有傷,這金橘雖說敗火,可畢竟寒涼,弟弟還是莫要貪多,以免傷胃。”
綿愷手上的功夫不停,嘴上卻仍是含糊的應了一聲。婉薇見他倆倒是難得的和氣,心中也頗為歡喜。哪里知曉綿恒喂罷綿愷,竟又拿起一顆喂到了婉薇的嘴邊:
“姨母也請吃一顆吧!綿恒知道若無姨母,即便身為伴讀,也是不能與三弟弟同起同臥的。姨母一心向著綿恒,綿恒以后,必當好好護著弟弟以慰姨母之心。”
婉薇鼻頭有些酸澀,她忍著淚意將金橘含了,心中的起伏卻是怎么也平復不了,不知那武氏究竟都用了一些什么齷齪的手段,竟把一個孩子逼成了這個樣子。
“武氏是不是對你不好?”
婉薇心中憤憤,口氣比之剛才也嚴厲了許多。綿恒神色一驚,恍若一頭誤入陷阱的小鹿,清澈的眼睛里,滿是惴惴的惶恐和不安。
“從前說不上不好,可也說不上好,再加上后來有了綿愍弟弟,她也就顧不上管我了。倒是孫姨娘,平日里對我照顧頗多,可她如今也有了弟弟,恐怕以后也是顧不上我了!”
“孫氏有了?”婉薇一驚,脫口便喊了出來,幸而綿恒只是悶悶的低著頭嗯了一聲,并未瞧見婉薇臉上的驚愕。
她竟也懷了永璘的孩子!婉薇苦笑,仿佛被突然翻起的大浪卷到了海底,窒悶和黑暗撕咬著她,那痛楚直達心扉。
果然錯過就是錯過了,原本一體的生命一經分離,從此便衍生成兩段人生,生死禍福,再不相干!
“額娘?額娘?”
恍惚中,綿愷的小臉在眼前變得愈來愈清晰。婉薇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方才真正的清醒過來。原來是綿愷的文章已經寫完,正捧了要給她看。
“今兒個皇阿瑪叫人送來了一題,名為‘治國策要’,額娘看看,恒哥哥教給兒子寫的這篇文章可還通么?”
“你恒哥哥在府里已是讀了很多書的,他教你的,自不會錯!”婉薇接過那篇文章,便認真的細讀了起來。
治國之策要,罷百家不提,尤以儒術為尊也。《史》云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是以若安邦定國,必得以文之教化以勸善,以武之法令以誅惡,民安則國定。
又有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是以若反其道,必有覆巢破卵之患。遠可觀重武者如先秦,近可觀重文者如宋明,皆因明其一而不曉其二,雖得天下,卻終不能久矣。
此乃正道。故王者欲有所為,必當尚德緩刑上以慰天命,下以撫臣民,天人一心,焉不得久治長安耶?
婉薇心中暗贊,此文章倒也擔的起短小精悍四個字了。以綿恒小小的年齡,能有如此文筆和見識,已屬著實難得。只是這樣的文章若經綿愷的手呈上去,難免會得他皇阿瑪的贊賞,若要果真如此,那可就愈發助長綿愷想要立身揚名的心思了。
想到圣祖朝的九龍奪嫡,婉薇心中一凜,旋即便想了一條化解之計來。
“所謂時政,額娘身為后宮女眷,也不便多言。不過只看這篇文章,文題雖不夠新穎,可所言皆出自肺腑,文筆也通暢,如此呈于你皇阿瑪,倒也尚可。”
婉薇將文章還給綿愷,卻見綿愷苦著臉,拖著長音叫道:“不過只是個尚可么?”說罷,便一臉不情愿的看向了綿恒。
婉薇見綿愷滿臉的無措,儼然已經上鉤,心中歡喜的緊,卻不在臉上表現出半分來,只是依舊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
“那依姨母看,皇上所出的這一題,該當如何做解呢?”
綿恒又站起身來,向著婉薇一揖。婉薇知道他歷來好學,并不像綿愷那般容易哄,不敢懈怠,細細的理過一番,方才沉聲說道:
“時政之事,總要因時制宜。先漢立國之初,之所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只因戰亂之后,既要安定民心,又得休養生息,儒術之興實在是必然。只可惜眼下匪患日益加劇,對待那些亂民,如何是能夠姑息得的?非常時期當然得用非常手段,如此方能平定暴亂,震懾四方以安天下。”
綿恒若有所思的歪著頭,臉上已有幾分動搖,而綿愷,卻早已換上了一副精神奕奕的面孔。婉薇見事已成功了大半,便繼續趁熱打鐵道:
“所以這篇文章,你不妨從‘法’字出發,若你皇阿瑪看到這般新穎的言論,說不定會眼前一亮也未可知?”
“是了!是了!”綿愷高興的拍著手,幾乎就要跳了起來,“額娘是最知道皇阿瑪的,既然額娘說好,那定是最好的了!”
“恒哥哥,咱們改了吧,另寫一篇可好?”綿愷親昵的挽著綿恒的胳膊,像橡皮糖一樣粘到了他的身上。可綿恒白皙的臉龐上,兩道并不十分濃重的眉毛卻依然緊緊的擰著,他像小大人一般托著下巴,仍是一副有所顧忌的樣子。
“姨母的話雖然在理,可是綿恒讀史,知先秦以法治國,最終由周取而代之。如此見得,法令刑獄過分苛刻,是行不通的。”
“你既讀史,也一定知道,大秦若不依法,是斷不會一統六國的。而且今日咱們也并不是要大興牢獄之災,一切的一切,不過只是名正言順的反擊罷了。”
“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師’,聽姨母一番高論,綿恒受教了。”
綿恒的臉上,此時方才有了心悅誠服的崇拜神色,婉薇暗自吁一口氣,心神松泛之余,卻也憑添幾分愧疚和不安。
她所愧疚的,是綿愷眼中一馬平川通往未來的錦繡前程終究毀于她手;而她不安的,卻是不知道這件事將來一旦被綿愷知道,又將發生什么樣的變故。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這些日后很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只在心底不停的暗示著自己,這些都是因為愛,因為那是她所深愛著的綿愷!她辛苦懷胎十月誕下的孩兒,她怎會不希望他好?只是那個位置,早就注定了不是他的,與其將來碰的頭破血流回不了頭,倒不如現在從根本斷了他的念想!
這便是一顆最簡單真誠的心,她包含著最無私的母愛,無處不在的呵護著她的孩子。只是這樣的愛在那樣的雄心壯志面前,未免顯得太過于渺小,矛盾既然一早便已扎了根,又何愁將來會開不出一朵仇恨的花來。
婉薇漸漸煩躁起來,她的心里除了無奈,卻也更加怨恨起之前在綿愷身邊伺候的人來。一想到他們,她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的回到前殿,便著人去將后院羈押著的那些人給提了出來。
這廂四禧剛剛領命而去,茗香卻又急匆匆的趕了來,“娘娘,慎刑司傳來消息,說是那個小德子受不得刑,已經畏罪自盡了!”
婉薇不覺莞爾,仍是看著自己小指上修長的鎦金護甲道,“動作倒快!不過也好,有他做例,也便顯不出本宮心狠了。”
“娘娘可要著人細查此事,奴婢恐怕此事的個中因由并不簡單!”
“不必了!”
打斷茗香嘴里剩下還未出口的話語,婉薇也不理會她的臉上猶有疑色,只叫她去取了賞錢打賞前來報信之人。那晚颙琰一句‘好好拷打,看他有無幕后指使’的話,無疑便是一道催命符!既已事發,幕后黑手必不能容下這樣的活口,可若說那黑手狠毒無情,婉薇卻更覺得颙琰更勝一籌。為了皇家顏面,連自己的骨肉被人殘害,他都尚能姑息,這樣的人,又如何配做自己的良人!
上天并未給婉薇過多感慨的時間,不過片刻,四禧便已將那些人按是否貼身伺候過綿愷,分成了兩排集結在了院子里。前排自然是那些曾經十分得臉的嬤嬤奶媽們,而后一排則是一些只做粗重活計的宮女太監們,這前前后后加起來不過區區二十幾人,可他們個個都蔫頭耷腦的,全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毫無生氣。
“李嬤嬤!”
婉薇的目光落在前排的一個婆子身上,那婆子一聽,立刻便應聲站了出來。她是綿愷身邊資歷最老的嬤嬤,從前在府邸里更是颙琰身邊的舊人,是以在這宮里,旁人倒也肯給她兩分臉面。平日她自恃著自己的資歷,很是有些囂張,也正因為如此,婉薇才想著要先從她來下手。
“聽聞綿愷出事那晚,是嬤嬤侍候著的,不知嬤嬤可否將當日之事再重述一遍于本宮一聽?”
李嬤嬤心中有些懼怕,可想著自己的身份,她的心里卻又滋生出幾分僥幸來。那晚事發,皆是因為綿愷聽了窗子外頭有響動,命她開窗查看,可不成想這窗子剛打開,便突然飛過來一個物什兒,她下意識的歪頭躲了一躲,也便正是這一躲,反倒釀下大禍了。
“回娘娘的話,那晚三阿哥聽了窗戶根底下有聲響,便要奴婢開窗看看。不成想這窗子剛打開,奴婢頭上的簪子便掉了,奴婢就是拾個簪子的功夫,三阿哥那里就被打破了頭。”
轉眼間,李嬤嬤已是聲淚俱下。婉薇知道她的話里有水分,卻也不揭穿她,只笑著看了四禧一眼。四禧會意,便將后排的一個叫小四的宮女叫了出來。那丫頭不比李嬤嬤有定力,一出列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說道:
“啟稟娘娘,李嬤嬤所言并不屬實!那晚事發時,奴婢正給三阿哥房里送水,正好瞧見是李嬤嬤見有東西飛過來便自己去躲,這才讓飛石擲到了三阿哥。”
李嬤嬤一聽小四的話,臉上血色盡退,她大睜著眼睛,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沖著小四叫道,“好你個小蹄子,紅口白牙的只管渾說!我那天打你,也是教你學乖,免得你以后沖撞了主子!如今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冤枉我,豈不成了不識好歹的白眼狼?”
“嬤嬤那樣也算教我?”小四突然抬起頭來,滿臉憤怒的將衣袖拉了起來,婉薇隔的遠,并看不見是個什么情形,可從四禧的臉上,她卻也能讀到幾分訝異和不忍來。“今兒個在娘娘跟前兒,奴婢倒要問上一問,可是娘娘立下的規矩,動輒就要把人往死里打的?若說奴婢伺候的主子不好,便是打死,奴婢也沒一句怨言。可奴婢不過是個粗使的丫頭,平日里連三阿哥的面都少見,如何又能沖撞了?分明是有人仗著幾分臉面,在三阿哥背后做起了二主子,處處打著三阿哥的幌子,來行自己的方便罷了!”
小四的臉像是一只熟透了的蘋果一般漲的通紅,可反觀李嬤嬤的臉色,卻是早已由白轉青。可她見婉薇仍未出聲,便以為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而便又開始做起了垂死的掙扎。
“捉賊拿贓,捉奸拿雙,娘娘面前,凡事都得講證據。你既說我打了你,可有人能證明?”
“你!”小四氣結,只覺的通身的血都聚到了頭頂,一顆腦袋似乎馬上就要裂開一般的嗡嗡直叫。誰不知道她李嬤嬤的手段,她們這些奴才中的奴才,下人中的下人,又如何敢跟她作對!小四像是一只斗敗的公雞,她絕望的放棄了抵抗,就這樣頹敗的低下了頭。
“既然沒有人能證明,足可見你是在無的放矢!”李嬤嬤見狀很是得意,自以為扳回了一局。
誰知就在這時,隊列中又有一人沖了出來,“啟稟娘娘,小四所言句句屬實,奴婢可以作證!”
緊跟著,隊列之中像一鍋架在火上的沸水,開始漸漸沸騰起來,不管年老年少,都跟著七嘴八舌的附和起來。
李嬤嬤錯愕的張著嘴巴,想要辯駁,卻也不知該跟誰辯。此時的她終于領會了‘墻倒眾人推’的悲涼,她知道這一次,她的氣數當真是要盡了。
“也罷!如今木已成舟,再行追究也是徒勞,只是如今三阿哥受了傷,你們身為侍從,難免有錯失!”先還怒火灼心,這會子見了這起子人,婉薇反而冷靜下來,橫豎這些人以后都不能再用了,倒是得好好的拿他們做個筏子,以便驚醒后人!“念在李嬤嬤已經年老,打她二十板子,再將她逐出宮門也便是了!”
危急之下,自保本就是無可厚非的,這便是人的本能。規矩可以約束人的行為,可卻不能改變人的本能,是而李嬤嬤的所作所為,如果換個角度來看也只能算是不妥,卻不能說錯。說到底,婉薇最恨的卻還是另有其人。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奴婢追隨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不能這么對奴婢啊!”秦家二兄弟堪堪觸碰到她,她便已經哭聲震天了。婉薇皺著眉頭,頗為不耐,四禧見狀,連忙上前將李嬤嬤的嘴巴用布塞了,“你這老刁奴,再這般不識抬舉,仔細小命!”
李嬤嬤自知再無挽回的可能,也唯有認命,耷拉著腦袋被秦家兄弟二人給架了下去。不一會兒啪啪的聲音便傳了來,眾人臉色皆不好看,更有膽小的,卻是篩糠一般的發起抖來。
“李嬤嬤托大造成今日之禍,她活該有此報。只是你們身為奴才卻知情不報卻更加可惡,尤其是你,本宮抬舉你到三阿哥身邊伺候,可事發之時你卻不在他的身邊,更加不可饒恕!”
婉薇驟然指向人群之中,眾人識趣的退開兩邊,中間讓出一個人來。那人早已滿頭是汗,此時耐不住婉薇犀利如刀鋒的眼神,赫然跪倒在地。
“奴才一片忠心可昭日月,還請娘娘明察!”
不提這個還罷,一提忠心二字,婉薇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奴才便是奴才,主子交由你的事情好好去辦,這才是身為奴才該有的忠心!未雨綢繆、出謀劃策那是朝臣的職責,你終究是不配的!”
春壽怔了怔,這才知道自己的錯并不是事發時的疏忽。只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不是為人父母都該有的愿望么,自己費盡心思揣度而得的主意,怎么著就惹惱了她呢?
“奴才只是想幫娘娘做點事情,并無... ...”
“堵了他的嘴,叉下去!”婉薇生生打斷了他的話,想著日后綿愷也許會漸漸疏遠自己,她益發不想再聽他聒噪,只欲早早了解這樁官司。
這樣自作聰明,陷她于兩難的人,她實不能留!既然他自詡忠心耿耿,那便用他的命,來為她們母子之間遲早要疏遠的情分來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