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迎來送往之中,轉眼時間已是到了除夕。這一整日,宮中賜宴的絲竹管弦始終響個不停,就仿佛外頭那膩膩歪歪一直下個沒完的雪團子,不管你樂不樂意,卻始終抵擋不住它們猛烈的攻勢。
直到傍晚時分,那雪終于小了許多,絲竹之聲也停了下來。此刻再看院子里頭,那梅花枝頭一片瑩白之中只余一點猩紅,好似一張新妝初就的美人面孔,著實有著一番不同以往的別致韻味,自然讓人回味無窮。
婉薇換好一身朱砂色八團喜相逢的吉服,正在鏡前為晚間的夜宴上妝。而婉萱卻百無聊賴,一會子看看婉薇,一會子又看看窗外,兩手更是不自覺的將帕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
“奴婢瞧著格格的樣子,急吼吼的坐不住,莫不是剛來就想家了?”
紅苓手腳麻利的用桂花頭油將婉薇的頭發理的紋絲不亂,三兩下就梳了一個‘燕人頭’出來。
婉萱聽她打趣自己,若是換做平常,自然是不依的,只是今日聽了這話,卻也只是鼓著嘴瞪了紅苓一眼,卻并不發一言。
“怎么?讓你進來陪我兩日,就這么為難么?”
婉薇從鏡中瞥了她一眼,順手將頭上珍寶花卉的翡翠珠寶鈿子扶正,額前正中一顆拇指般大小的珍珠,在燭火搖曳中,散發著迷離的華光。
“我若說不為難,姐姐可也信么?”
婉萱低頭繼續絞著帕子,口氣中不難聽出她的不滿。難怪她不樂意,她是最愛自在的人,突然進了這么一個處處是規矩,步步是禮法的地方,就好比一只翱翔于九天的蒼鷹突然被鎖上了腳環,自然再沒不惱的道理!
婉薇笑著搖了搖頭,耳垂上點翠鑲珠的翠玉耳環也跟著微微的左右搖擺起來:“你這妮子好生不識好歹,額娘和我為你操碎了心,你倒還不領情呢!”
“那都是你們一廂情愿的念頭,與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何必領你們這情!”婉萱話沒說完,臉已漲得通紅,不等婉薇再說什么,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噔噔噔的往外跑去。
婉薇怕誤了時辰,也懶得攔她,只由得她去。而那婉萱跑到門口,簾子剛打起來,卻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哎呦一聲后退了兩步,險些摔倒,幸得身后的人快手扶了一把,這才不至于出丑。
“格格慢些,看摔著!”
那人站定,對自己已經有些滑脫的鬢花反不在意,而是先去安慰絲毫無恙的婉萱。這人婉萱也認得,卻是瑩嬪的宮里人,春貴人王氏,名喚蓮凈的。
“婉萱見過貴人,貴人吉祥!”
婉萱人雖莽撞,可心里卻是極明白的,連忙依禮向蓮凈請安。蓮凈卻照舊混不在意,看她滿臉怒容尚未全消,便只笑著拉著她的手讓她起身。
“今兒個是除夕,格格可不興使小性子,不然來年可是要行霉運的!”說著,便從袖子里拿了一只葫蘆形的荷包出來,“這是我親手做的,格格若不嫌棄,還請收下,也算是個彩頭。”
蓮凈愛笑,說話又慢條斯理的,便是婉萱這樣的古怪性子,卻也叫她不忍拒絕。
“謝貴人賞賜!”婉萱雙手接過荷包,正待要細賞一番,卻聽里頭婉薇叫道:
“杵在外頭做什么,還不進來!仔細冷風撲著了!”
婉萱往暖閣里頭瞧了瞧,又瞧瞧蓮凈,連忙雙手合十向做討饒狀,輕聲說道,“貴人姐姐快些進去吧,只別說碰著我就是!”
蓮凈仍是笑,食指隔空對著婉萱點了點,便頜首應允下來。婉萱如臨大赦,趕忙又福了一福,逃也似地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見她走遠了,蓮凈方才整理一番,進去暖閣里頭?!皨彐o皇貴妃請安!”
蓮凈斂衣下拜,婉薇一見是她,心中有些納悶,卻也沒有表現出來,“晚間皇極殿夜宴,你可都準備妥當了?”
蓮凈笑笑,上前來接過婢女手中的首飾匣子站到一旁,輕聲道:“嬪妾歷來省事,一會兒換身衣裳也就是了!”
鏡子里頭只落了蓮凈一個側影,身上半舊的霜色梅花暗紋的氅衣在昏黃的燭光中,愈發顯得顏色黯淡無光?!叭艘卵b,佛要金裝,即便不為艷冠群芳,今兒個這樣的日子,你也務必得好生打扮打扮,千萬可別掃了皇上的興致才是?!?
蓮凈一愣,臉上的異樣一閃而過,“是,嬪妾省得了!一會兒回去必定依照娘娘的意思,好好妝伴。只是... ...”婉薇看出她有些欲言又止,卻并不多問,要說的,不用人問,她終究也是會說的。果然,蓮凈扭捏了半晌,方才鼓足了勇氣繼續說道:“只是瑩嬪姐姐那里,上次娘娘賞的木樨桂花頭油沒了,不知娘娘可否再賞一些?”
“就為了這么一個死物,雪天路滑,竟也值得你跑一趟,真真是個癡兒!”婉薇此時大妝已成,便命紅苓去取頭油,回頭之時,方見蓮凈長吁了口氣,滿臉釋然之色。
“近來天氣寒冷,嬪妾多是畏寒少動,今兒個這樣活動一下出一身汗,人反而輕快不少。”蓮凈將手中的首飾匣子在妝臺上擺好,又隨手將鏡袱覆在鏡上,動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足可見是做慣了此等功夫的?!安艅倠彐M來時,見外頭案上供著梅花,旁邊又有半卷未抄完的經書,對花抄經何其風雅,只可惜娘娘燃的卻是韓魏公濃梅香,這卻有些煞了風景?!?
婉薇對于香事歷來講究,聽蓮凈這樣一說,大有不以為然之意,只是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便和顏悅色的問道:“不知春貴人何出此言,本宮愿聞其詳。”
對于婉薇的不以為然,蓮凈何曾不覺,可話已出口,哪里還能收回,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常人用香多為藉香供奉神明,孰不知《六祖壇經》早有評斷,正所謂‘心香一瓣,遍滿十方,一切諸佛悉能聞此’,由此可見世間多用的有相之香,究竟難登超越究極的境界,倒不如不用的好。”
“你對佛經倒是很通!”婉薇有些意外,不由又重新打量起蓮凈來:只見她身材合中容長臉兒,白白的面皮上傅著十和香粉,更使其面若桃花,只可惜細看之下,卻并不難發現他的眼角眉梢,有著不合年紀的心如止水。從前以為她是個有心上進的人,這才為她費了些心思,如今看來,倒真的是走了眼了!
“鎮日閑閑,嬪妾也不過只為求個平心靜氣罷了!”
善于識人如婉薇,這會子卻有些看不透了,換做旁人,若是刻意斂藏鋒芒,必會有些蛛絲馬跡可尋。可眼前之人眼底的那份沉靜,卻讓人看不出絲毫破綻,若她不是真的無欲無求,那此人爐火純青的演技,倒真叫人不得不防了。
心中有了芥蒂,婉薇更是不愿再與她多說,正巧這時紅苓取了那木樨桂花頭油來,也便讓她去了。彼時已是酉正時分,眼見宮宴開宴在即,婉薇自然不敢再多耽擱,吩咐人傳來了轎輦,一行人便疾色匆匆直奔皇極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