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幽族失去往日記憶,并不罕見。尤其如上官云莫這般不按常理成幽的人,清什在圍獵場見到他的瞬間,便知他已全然忘記自己曾經是誰,來自何方。
不過,令清什驚訝的是,上官云莫竟對她和玄音編造的謊言深信不疑。
“姐姐……”他柔聲喚著,眸子里漾起迷蒙柔光。
清什有些恍惚,她似乎聽到自己再喚“姐姐”,而眼前的上官云莫變成了清顏。
她舒展掌心,覆上他冰涼的手背,沉默良久,微微垂下眼簾。
“莫兒,我們是隱于世間的異族,需汲人血為生。你需知曉的事有很多,我先來告訴你,身為幽,如何在這紛繁的人世存活……”
她的敘述如泉水微動的靈音,上官云莫安靜聆聽,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孩童般求知若渴的神情。雖然他完全失憶,但依舊聰慧,很快便理解并接受了清什的講解。
末了,他握住清什的指尖,語氣誠懇地說道:“姐姐放心,莫兒一定謹遵姐姐教誨,無論如何,莫兒都會陪伴姐姐左右,永世不離?!?
上官云莫這一聲接一聲的“姐姐”,喚得清什眼皮直跳。她微笑著輕拍他的臉頰,起身走向門口,不緊不慢地打開屋門。
正準備叩門的齊威愣了一下,目光掠過清什,飄向坐在床邊的陌生男子。
清什將玄音在圍獵場的原話簡要復述,算是介紹了上官云莫。
“原來是姑娘尋覓已久的親人,千里團聚真是不易……”齊威感慨著,望向清什繼續道:“姑娘悄無聲息地回府,那幾個舞姬大白天也都在房里睡覺,這偌大的王府仿佛就剩我自己了?!?
清什笑吟吟地望著似乎心有所怨的齊威,并不答話。
“明日是萬壽節,李太醫稍來口信,說王爺今夜留在宮中,不回府了。”齊威沉聲道。
“李太醫?”清什若有所思地凝眸遠眺。
“他是來見姑娘的。”齊威語氣略微遲疑,眼神有幾分困惑。
清什垂眸淺笑,幽聲道了句“請李太醫”,便飄然走回屋內,端坐于茶桌旁。
齊威沉默片刻,轉身離開,不一會兒,他便和李太醫一前一后地走到音蘭居門外。
“姑娘,太醫李大人到了?!?
“清什見過李大人?!彼鹕硇卸Y,轉而望向齊威:“這里暫時沒事了,你先去歇著吧?!?
“我就在府中。姑娘有事便喚我?!饼R威說罷,邁步離開。
“清什姑娘,微臣奉圣上之命前來,為姑娘的親人診治寒毒?!碧t走進屋內,恭敬地說道。
“那么,就勞煩李大人了?!鼻迨矞\笑低語,纖纖玉手悠然抬起,指向坐在床邊的上官云莫:“這位即是家弟?!?
太醫緩步走過去,坐在云莫身邊,指尖搭上他的腕脈。
片刻后,太醫起身,從帶來的木箱里取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長條狀物體,雙手捧到清什面前。
“這便是能解寒毒之物?!彼迨?,目光有些呆滯。
清什不由地佩服起梵塵爐火純青的魅心術,能讓太醫一路從皇宮來到虛淵閣,并裝模作樣地完成診脈后,再把“寶物”交給她。無需打開紅布,她早已嗅到樺木的芬芳氣味。清什知道,她若不接過這柄寓意深刻的樺木之刃,李太醫會一直站下去。
“多謝?!鼻迨矂倻蕚涮帜闷稹皩毼铩保瑓s不料李太醫突然將樺木短劍從紅布中抽出,轉身刺向毫無防備的上官云莫。
“啊——”
一聲沉悶的痛吟讓清什回過神兒,轉眸間,上官云莫胸前的衣襟已被鮮血染紅。
清什立即上前拔出刺進云莫胸口的樺木短劍,還好,劍身未刺中他的心,他僥幸躲過一劫,但元氣大傷,為救云莫,李太醫則難逃一死。清什將李太醫打暈,取其鮮血,混合幾滴自己的血,一部分涂在云莫傷口處,剩下的讓他飲盡,而后扶著他躺下。
“原來樺木劍傷人竟是這般痛……”云莫神情痛苦地呢喃。
“噓——”清什用指尖輕按他毫無血色的嘴唇,沉吟道:“別說話,安靜歇息?!?
云莫乖巧地點點頭,端正地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清什望著一地狼藉,垂眸苦笑。
暮色四合之際,清什叩響齊威的房門。
“姑娘,什么事?”
“齊公子,我要出去一趟,在我回府之前,有一事相求?!?
“姑娘盡管吩咐?!?
“家弟在音蘭居休息,請齊公子在我回府前,莫讓任何人靠近音蘭居。家弟患有癲狂之癥,剛剛服下李太醫開的方子——”
“我明白了。我會在姑娘回來前寸步不離地守在音蘭居門外。”
“清什先謝過齊公子。”
“姑娘客氣,這是齊威應該做的。”
清什朝他笑了一下,翩然轉身,步伐輕盈地走向府門。
齊威凝望她的背影,目光逐漸移到她手中的木箱上。齊威覺得這只箱子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若有所思地搖搖頭,緩步走向音蘭居。
想要在皇宮單獨見到梵塵,對清什而言并非難事,盡管他現在以煊凌帝的身份執掌天下,但只要清什在御花園僻靜地角落坐上片刻,他便不得不放下所有事務,悄然來到她面前。
“圣上,我把李太醫給您送回來了?!鼻迨部粗荒槆烂C的梵塵,淺笑輕吟,纖長手指打開石桌上的木箱。
箱子里有幾只藥瓶、一柄染血的樺木短劍,還有鋪散在紅布上的細碎黑灰,像是什么東西焚燒過后的殘留物。
梵塵看了一眼箱子里的東西,垂眸冷笑:“費了不少力氣吧?”
“許久未用的技藝,的確生疏了些,耗了幾個時辰?!鼻迨灿迫换貞痪o不慢地扣上箱子。
“告訴我——”
“梵塵,我不允許你再靠近他?!鼻迨泊驍嗨脑挘抗馔蝗蛔兊脛C冽,語氣異常堅定。
梵塵迎著她的視線,沉默片刻,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幽族興盛之際,你不肯發展自己的血脈,到如今,幽族已成為歷史,你卻又開始隨心所欲,你——”梵塵說著說著,沉穩的情緒便激動起來。
“不會再有了。蕭瑾奕他們無法活著走出漠城,所以,就只剩他了?!鼻迨餐髩m,聲音又回歸柔和。
見她這般樣子,梵塵的神色也舒緩許多,沉聲道:“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先應允我,留他性命?!鼻迨材坎晦D睛地望著梵塵,態度堅決。
梵塵微微點頭。
清什得到他的允諾,便不再隱瞞,將事實和盤托出,盡管她深知,若她為上官云莫編造一個假身份,梵塵能更容易接受,而不會像如今這般哭笑不得。
“玉南,上官世家……清什你真是……”梵塵無言以對,他萬般猜測也未曾想到,那個男人竟來自傳承百年的影俠世家。
“清什,他是影俠,是與幽族不共戴天的仇敵。若有一天他恢復記憶——”
“我會殺了他。”清什冷冷地說道。
梵塵望著她,眼中泛起柔光,不再言語。
“你若不放心,我便帶著他遠離天都,正好去漠城會會四方影俠,說不定還能救下蕭瑾奕他們。如此,所有影俠都將沖著我來,你就安心地做你的皇帝——”
“我們好不容易重逢,還是不要離得太遠?!彼驍嗨脑?,沉聲低語。
“你能受的起就好。我這隨心所欲的性子,一不留神就會惹麻煩?!鼻迨残表f道。
“明日萬壽節,來宮里吧。”梵塵思索片刻,向她發出邀請。
“以什么名義?玄音的女人,還是異域來的刺客?也不怕我把你的皇宮攪翻天。天都熱鬧的街市要比這兒有趣多了,還有虛淵閣、幽明山,哪里都強過這金碧輝煌的高墻圍城。”
“若我拋棄這一切,將帝位傳于玄音,逍遙于天地之間,你可愿與我相伴?”梵塵突然換了一副嚴肅認真的神情。
清什望著他沉默片刻,垂眸淺笑。
“你知我不能與你逍遙四方,故才發此問,而你我皆知,梵塵、玄華,自相遇起便合二為一,這世間,你不會為任何人放棄帝王之名權,你享受于此,樂在其中,你的前生是幽族祖先,今世是煊朝皇帝,這是你的宿命。哪怕你的心思曾有些許波動,也不過是湖水中不經意漾起的漣漪,轉瞬即逝。圣上,我會依你所愿,在不遠處注視著你,守護你今世的宿命。曾經,你竭力救我,那么這個誓言,就算做我對你的回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