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詩派與江湖詩派詩
一
在宋代,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是一個重要的詩歌流派。他們?nèi)藬?shù)多,力量大,影響深遠,一直左右著北宋后期至南宋中期的詩壇。南宋中期以后,永嘉人徐璣(靈淵)、徐照(靈暉)、翁卷(靈舒)和趙師秀(靈秀),公開反對江西詩派;因他們四人的名字都有一個“靈”字,故稱永嘉四靈。江西詩派以杜甫為師,四靈就摒棄杜甫,抬出姚合、賈島來對抗;江西詩派“資書以為詩”,講究“無一字無來處”,四靈就“捐書以為詩”,盡量使用白描手法。在著名學(xué)者葉適的大力鼓吹下,四靈派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仿效者眾;正如劉克莊所說的“舊只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了。從四靈派發(fā)展開去,后來便有所謂的江湖詩派。
江湖詩派,是緊承江西詩派和永嘉四靈派之后所出現(xiàn)的一個詩派。它的成員,大多是一些落第文士,由于功名上不得意,只得流轉(zhuǎn)江湖,依人作客,靠獻詩賣文為活。這些人流品很雜,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生活面較廣,對當時的政治形勢比較關(guān)心,對人民疾苦比較同情,喜歡放言高論,感傷時事,如劉克莊、戴復(fù)古、劉過等人。第二類是生活面較窄,對政治不甚關(guān)心,只希望在文藝上有所專精,以贏得時人的賞識。如姜夔便是突出的一個,他雖然常與大官交往,卻能超然自拔,有所不為。另如葛天民、葉紹翁等人,也可歸于這一類。第三類是以詩文干謁公卿,奔走權(quán)門,以求利祿,如高似孫之流便是此類。
江湖詩派詩人沒有明確的詩歌理論,文藝思想也不盡相同。他們當中,有出自江西詩派的,有師法永嘉四靈的,可以說,江湖詩派是一個既有江西詩派,也有永嘉四靈影響的集合體。
江湖詩派的得名,與當時杭州書賈陳起編印《江湖集》有關(guān)。陳起能詩,與江湖詩人友善,于是出錢刊售《江湖集》《后集》《續(xù)集》等書,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后人便以集中諸人的風(fēng)氣習(xí)尚相似,稱之為江湖詩派。他們以“江湖”相標榜,多少表示了和南宋當權(quán)者不同的在野身份;而他們在個別作品里,也的確刺痛了當權(quán)派,因而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和打擊。宋末元初的方回,對江湖詩派沒有什么好感,但他在《瀛奎律髓》中也不得不承認下面這樣一個事實:
當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唐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皆與之善。宗之刊《江湖集》以售,劉潛夫(克莊)《南岳稿》與焉。宗之詩有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fēng)楊柳相公橋?!卑。醺┒V彌遠,本改劉屏山句也。或嫁為敖庵器之作。言者并潛夫梅詩論列(按:潛夫《落梅》詩有“東風(fēng)謬掌花權(quán)柄,卻忌孤高不主張”之句,言官以為訕謗),劈《江湖集》板。二人皆坐罪,而宗之流配。于是詔禁士大夫作詩,如孫花翁惟信季蕃之徒,改業(yè)為長短句。彌遠死,詩禁解。
史彌遠為相二十六年,權(quán)傾海內(nèi)。宋寧宗死后,他立理宗,殺濟王,專擅朝政。史彌遠以為陳起與劉克莊的詩句有意譏刺此事,大怒,毀《江湖集》板,下令禁詩。陳起因此坐罪流配,劉克莊也因此而閑廢十年。陳、劉二人受到這樣的遭遇,正好說明江湖詩派詩人積極進步的一面。江湖詩派中人,大多關(guān)心時事,關(guān)心人民,因此有價值的作品不少,遠非只是嘯傲田園、寄情泉石的永嘉四靈所及。以前,不少文學(xué)史家往往以江湖詩派從屬于四靈派,認為江湖詩派詩人只是追隨永嘉四靈,一味仿效晚唐,承襲四靈的流風(fēng)余韻。其實,論起詩歌成就,永嘉四靈是比不上江湖詩派的。
江湖詩派詩人,除了劉克莊、戴復(fù)古、姜夔、劉過這幾人可稱大家之外,其余的都是小家,有的連小家也稱不上,在文學(xué)史上是看不到他們的名字的。即使上述四人,除戴復(fù)古外,劉克莊、姜夔、劉過三人的詩名,都被他們的詞名所掩蓋了。在清人吳之振、吳自牧、呂留良編選的《宋詩鈔》中,所收八十四家,江湖詩派詩人只有劉克莊、戴復(fù)古二人被收入;被《四庫提要》譽為“運思精密而風(fēng)格高秀”的姜夔與“跌宕縱橫,才氣坌溢”的劉過,都不予入選。近世的宋詩選本,只有陳衍和錢鐘書對江湖詩派詩人的作品多所采收。陳衍的《宋詩精華錄》收入從戴復(fù)古至樂雷發(fā)等十七人共六十八首詩,錢鐘書的《宋詩選注》則收入姜夔至樂雷發(fā)等十人共四十七首詩。陳、錢二人收江湖詩派詩各有自己的標準,陳衍選詩偏重閑適嘆世、山水田園的內(nèi)容,比較注重詩的藝術(shù)技巧;錢鐘書選詩則多考慮作品的思想性和人民性,因此江湖詩派中不少關(guān)心國家安危和人民疾苦的詩歌,得以大量收入,從而看出江湖詩派所具有的值得充分肯定的一面。
江湖詩派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雖被提及,但一向都是貶多褒少。首先痛詆江湖派的是方回。他在《瀛奎律髓》中說:“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糊口耳。慶元、嘉定以來,乃有詩人為謁客者,龍洲劉過改之之徒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風(fēng),至不務(wù)舉子業(yè),干求一二要路之書以為介,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獲數(shù)千緡,以至萬緡?!泵髂┣宄醯腻X謙益,更進一步申發(fā)方回之意說:“詩道之衰微,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謂江湖詩人者,尤為塵俗可厭。蓋自慶元、嘉定之間,劉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詩人啟干謁之風(fēng),而其后錢唐湖山什佰為群,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謂之闊匾,要求楮幣,動以萬計,當時之所謂處士者,其風(fēng)流習(xí)尚如此。彼其塵容俗狀,填塞于腸胃,而發(fā)作于語言文字之間,欲其為清新高雅之詩,如鶴鳴而鸞嘯也,其可幾乎?”方、錢二人文中例舉的戴復(fù)古、劉過,游食江湖,以布衣終老,窮愁潦倒,依人作客,其生活之困蹇,遠非位居高官的方回、錢謙益所能體會得到。方、錢二人之論,雖然堂堂正正,一派凜然,但很可惜他們兩人都降順新朝,大節(jié)有虧,其所作所為,更遠在“干求一二要路”的謁客之下了。方回的《瀛奎律髓》,在評戴復(fù)古《歲暮呈真翰林》一詩時,曾指斥說:“石屏此詩,前六句盡佳,尾句不稱,乃止于訴窮乞憐而已。求尺書,干錢物,謁客聲氣。江湖間人,皆學(xué)此等衰意思,所以令人厭之?!睂τ诖髟姟霸V窮乞憐”的內(nèi)容,紀昀的看法倒是比較公允的。他針對方回的論調(diào)說:“詩但論詩,不必旁涉。古來工部(杜甫)、昌黎(韓愈),亦不免干乞,不止石屏,能一一廢其詩乎?”紀昀這段話,是說得很有道理的。
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幾本有影響的中國文學(xué)史著作,在談到南宋文學(xué)時,都不同程度地提到江湖詩派。劉大杰先生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基本上是承襲方、錢二人的看法,以貶為主,既斥江湖詩派詩人“人品很雜”“丑態(tài)百出”,又說“這一群人數(shù)雖多,但成績不大,其中只有戴復(fù)古、劉克莊諸人還有一些可讀的詩”。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的《中國文學(xué)史》,說江湖詩派“大都是所謂 ‘山人’‘食客’以文字游食的作家。詩亦不值得深論”。但卻承認“他們還不是忘懷世事的”。其中比較肯定劉克莊、戴復(fù)古等人的愛國主義作品和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比對之下,游國恩、王起諸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則對江湖詩派肯定較多。他們把江湖詩派大致分為狂者和狷者兩類,狂者關(guān)心時事,高談闊論以博時名;狷者淡薄政治,潔身自好而有所不為。書中對戴復(fù)古、劉克莊的詩作稱譽頗多,認為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陸游愛國主義的精神”“不愧為南宋后期陸游的最好繼承者”。至于姜夔,由于他在詞的方面成就很大,這三本文學(xué)史都把他從江湖詩派中抽出,而另立一章。三書都承認他的七絕“詞旨清新”“有他自己的特色”;游國恩、王起諸先生所編的文學(xué)史,更盛贊他的絕句“感慨較深而饒有韻味,在當時江湖詩派詩人中是矯矯不群的”。
江湖詩派只有少許幾個名家,因此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比較低微,但他們既然能以一個詩派存在,而且人數(shù)多逾百人,就足見它在當時的社會中,還是有一定影響的。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選入如此之多江湖詩派的作品,并著意從它的人民性方面加以采掘,是頗有眼力的。江湖詩派雖遠不能與有宋一代諸大家相比,但江湖詩派詩人的作品,也遠非《四庫提要》所說的“多五季衰颯之習(xí)”。在動蕩的南宋社會中,江湖詩派詩人曾經(jīng)寫下過一些反映那個時代的較好的詩篇;由于他們大多數(shù)人名氣不大,因此這些詩,在一般的詩歌選本中是不易見到的。
二
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談到陳起刊售《江湖集》時,曾說:“劉潛夫《南岳稿》與焉?!闭f明《江湖集》中本收有劉克莊的詩。但后來《四庫全書》據(jù)《永樂大典》輯錄《江湖集》存稿而成的《江湖小集》,卻并無《南岳稿》。此稿蓋已亡佚。但劉克莊作為江湖派中人,卻是毫無疑問的。
劉克莊,字潛夫,號后村居士,是江湖詩派中成就最大的詩人。他名高位顯,作品既多而又成就突出,很自然便成為江湖詩派中的領(lǐng)袖。他在《送許旿序》中說:“余少嗜章句,格調(diào)卑下,故不能高,既老遂廢而不為。然江湖社友猶以疇昔虛名相推讓,雖屏居田里,載贄而來者,常堆案盈幾,不能遍閱?!边@似謙非謙的一段話,大概是事實。他最初深受四靈的影響,很得葉適的賞識。葉在《題劉潛夫南岳詩稿》中說:“四靈時,劉潛夫年甚少,刻琢精麗,語特驚俗,不甘為雁行比也。今四靈喪其三矣,而潛夫思愈新,句愈工,歷涉老練,布置闊遠,建大旗非子孰當!”劉克莊對自己早年一味仿效四靈,有所不滿。他在《瓜圃集序》中說:“永嘉詩人極力馳騁,才望見姚合、賈島之藩而已。余詩亦然,十年前始厭之。”后轉(zhuǎn)學(xué)放翁、誠齋,兼及南渡江西諸老(指陳與義等人),學(xué)力益增,見解彌高。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也說他“初亦學(xué)四靈,后乃稍變,務(wù)為放翁體”。而放翁、誠齋以及南渡江西諸老,均源于江西派,這正好說明劉克莊是四靈派與江西派合并之產(chǎn)兒。劉克莊覺得江西派“資書以為詩失之腐”,又以為晚唐體“捐書以為詩失之野”,于是,他便把兩者糅合為一,在輕快的晚唐體里大掉其書袋,填嵌成語典故,組織為小巧的對偶。他非常推重陸游的“好對偶”和“奇對”,自己也專力著意去對偶,結(jié)果對得太工太死,反失了自然之趣。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說:“后村詩名頗大,專攻近體,寫景、言情、論事絕無一習(xí)見語,絕句尤不落俗套。惟律句多太對,如,‘難’對 ‘易’、‘如’對 ‘似’、‘為’對 ‘因’、‘無’對 ‘有’、‘覺’對 ‘知’、‘疑’對 ‘信’之類,在在而有?!边@段評價是頗為公允的。
除劉克莊之外,戴復(fù)古是江湖詩派里另一個成就最大的詩人。戴復(fù)古,字式之,號石屏。他長期游食江湖,以布衣終老,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江湖詩派詩人。由于他曾學(xué)詩于陸游,因此深受陸的愛國主義精神的影響;又由于他一直以平民的身份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因此對人民的疾苦極其關(guān)心。這兩類內(nèi)容,便構(gòu)成了他詩歌的基調(diào)。他推尊憂國的杜甫、傷時的陳子昂,而不滿當時流連光景或以文章為戲謔的作風(fēng)。“飄零憂國杜陵老,感遇傷時陳子昂”(《論詩十絕》),戴復(fù)古這兩句詩,正是他自己很好的寫照。與他同時代的邵武太守王子文,就稱贊他“長篇短章,隱然有江湖廊廟之憂,雖詆時忌、忤達官弗顧也”。另一個江湖詩派詩人姚鏞也說他“于朋友故舊之情,每惓惓不能忘。至于傷時憂國,耿耿寸心,甚矣,其似少陵也”。戴復(fù)古詩筆清健輕快,自成一家。趙汝騰盛贊說:“石屏之詩,平而尚理,工不求異,雕鎪而氣全,英拔而味遠,玩之流麗而情不肆,即之沖淡而語多警?!薄端膸焯嵋冯m詆“江湖一派,多五季衰颯之習(xí)”,但卻稱譽石屏“詩筆俊爽,極為作者所推”“要其精思研刻,實自能獨辟町畦”。戴復(fù)古自己曾說:“詩不可計遲速,每得一句,或經(jīng)年始成篇。”其鍛煉之苦,可以想見,無怪其詩集中佳作不少。他詩學(xué)晚唐,又摻雜了一些江西派的風(fēng)格。如《思家》一詩,全仿陳后山,就明顯看出他受江西派的影響。但他的詩,總的來說是以輕快的晚唐體為主,因此讀來并無艱澀之感。劉克莊雖然反對江西派的“資書以為詩”,但他自己的不少律詩卻又甚好引用故實,反不及戴復(fù)古純乎出自性情的自然和感人了。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他與戴復(fù)古一樣,亦是以布衣終老。但他與一般的江湖游士不同,他所經(jīng)常往來并依靠他們生活的范成大、張鑒兩家,都有園林之勝,聲色之娛。同樣是依人作客,姜夔就沒有戴復(fù)古那樣的窮愁潦倒之感。在他的詩中,是看不到戴復(fù)古《庚子薦饑》《織婦嘆》《江漲見移居者》這類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作品的。他的詩初學(xué)黃庭堅,他在《白石道人詩集自序》中說,曾“三熏三沐師黃太史氏(庭堅)”,后“居數(shù)年,一語噤不敢吐,始大悟?qū)W即病,顧不若無所學(xué)之為得,雖黃詩亦偃然高閣矣”。他后來便改學(xué)晚唐詩,特別傾慕陸龜蒙,并說自己“三生定是陸天隨(龜蒙)”。他擅長七絕,以吟詠山水、抒發(fā)性情為主。由于精通音律,所以他的詩讀來極有韻味。黃培芳《香石詩話》說:“宋人七絕,每少風(fēng)韻,惟姜白石能以韻勝。”李慈銘《越縵堂詩話》亦說:“南渡中葉后,姜堯章最清峭絕俗?!倍颊f得十分精當。姜白石的七絕,確是清妙秀遠,情韻俱佳,獨具一格,在宋詩中是可以占一席位的。除了七絕之外,他的五古也極有功力,十五首《昔游詩》縱橫恣肆,詩筆奇崛,很有氣魄,與他清峭的七絕截然不同,也與他清幽雅逸的詞作大異。可見,一個高明的作者,是有多種風(fēng)格、有幾副筆墨的。
劉過,字改之,號龍洲道人。雖亦是布衣終老,但不像姜夔那樣忘情世事,恬適自樂。他的功名心較重,很想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他多次伏闕上書,陳恢復(fù)方略,卻一直未受當局賞識。對一個胸懷大志而又報國無門的人來說,其憤懣與不平是可想而知的。他只好寄情詩酒了。他常常狂歌痛飲,在詩詞中發(fā)泄懷才不遇的牢騷,傾吐收復(fù)中原的壯志。因此,他的作品往往把個人的牢騷怨悱,與山河淪喪之恨和渴望統(tǒng)一之情,熔鑄在一起,顯得豪放勁健,氣魄宏大。在篇幅上,劉過詩多于詞,但他詞的成就卻遠比詩大,他的詩名完全被詞名所掩蓋了。《宋六十名家詞》中收入了他的《龍洲詞》,而《宋詩鈔》卻不收他的《龍洲詩》,就清楚地說明這一點。近世的宋詞選本差不多必選劉過之詞,而宋詩選本則甚少選到他的詩作。劉過與陸游、陳亮、辛棄疾很有交往,這種交往是建立在渴望收復(fù)中原的愛國思想上的。他的詞明顯地屬于辛棄疾一派;詩則與陸游相近。如《題潤州多景樓》《憶鄂渚》《夜思中原》《登多景樓》《六合道中》《登清涼臺寺》等詩,有襟抱,有寄托,置之陸游集中,也不會遜色?!端膸焯嵋贩Q其詩“多粗豪抗厲,不甚協(xié)于雅音,特以跌宕縱橫,才氣坌溢,要非齷齪者所及”。這大致是合乎劉詩的實際的。
劉克莊、戴復(fù)古、姜夔、劉過四人,在中國詩歌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四人之外,較出色的當數(shù)趙汝鐩、葉紹翁二人,余如高翥、羅與之、葛天民、許棐、毛珝、樂雷發(fā)等人,都各有可觀之作,也是值得一提的。
江湖詩派的詩人并非全是江湖游士,有些人后來做了官,個別甚至當了高官(如洪邁、吳淵、劉克莊),但他們還被人看作是江湖詩派詩人,那是因為他們曾以在野的江湖詩派詩人的面貌出現(xiàn)過。
三
由于江湖詩派活動在動蕩的南宋時期,因此作品中很自然便觸及當時的政治脈搏。以劉克莊、戴復(fù)古、劉過為首的江湖詩派詩人,憂國傷時,渴望收復(fù)中原,不滿南宋當局的屈辱茍安政策,故作品激昂奮發(fā),充滿愛國主義感情。劉克莊《八十吟十絕》中說:“憂時原是詩人職,莫怪吟中感慨多?!边@正是眾多的江湖詩派詩人為什么作品中多感時傷事之作的很好回答。
試看劉克莊的《戊辰即事》:
詩人安得有青衫?今歲和戎百萬縑。從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樹養(yǎng)吳蠶。
再看戴復(fù)古的《頻酌淮河水》:
有客游濠梁,頻酌淮河水。東南水多咸,不如此水美。春風(fēng)吹綠波,郁郁中原氣。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淚。
又再看劉過的《登多景樓》:
壯觀東南二百州,景于多處最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此固懷人頻對酒,中原在望莫登樓。西風(fēng)戰(zhàn)艦成何事,空送年年使客舟!
這些詩都充滿忠憤之氣,對南宋屈辱求和、偏安東南一隅,表示了極大的義憤。
戴復(fù)古在《淮村兵后》中,描繪了金兵鐵蹄踐踏過后淮村的凄涼景象: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劉克莊《穴蟻》詩中,由螞蟻能防患于未然,而譏諷“謀國者”反不及螞蟻有見識:
穴蟻能防患,常于未雨移。聚如營洛日,散似去邠時。斷續(xù)緣高壁,周遭避淺池。誰為謀國者,見事反傷遲。
毛珝在得知金國被蒙古族所滅后,曾受到很大的鼓舞,燃起了收復(fù)中原的強烈愿望,他在《甲午江行》中寫道:
百川無敵大江流,不與人間洗舊仇。殘壘自緣他國廢,諸公空負百年憂。邊寒戰(zhàn)馬全裝鐵,波闊征船半起樓。一舉盡收關(guān)洛舊,不知消得幾分愁?
對于抗金名將岳飛的被害,江湖詩派詩人表達了極深的痛惜。葉紹翁在《岳武穆王墓》中說:“如公稍緩須臾死,此虜安能八十年。”明確表示,如果岳飛不被害,金人的統(tǒng)治是不會這么長的。另一個江湖詩派詩人黃文雷在《往年因讀岳王傳,嘗為之賦,今過東林,睹其遺像,感而申頌之》一詩中,更直斥當年殺害岳飛的目的是“相公終欲割鴻溝”。在宋人為岳飛鳴冤的詩中,葉、黃二詩,算是寫得比較早,也比較深刻的。
在江湖詩派中,除了憂國傷時的作品應(yīng)該大加肯定外,反映民間疾苦的作品,也是很值得稱道的。江湖詩派詩人多是出身于布衣,有些更是以布衣終老,因此接觸下層較多,生活面較廣,能與勞動人民感情相通,寫出不少同情勞苦人民、揭露社會黑暗的佳作。
戴復(fù)古在《庚子薦饑》中,寫了連年饑荒的慘況:
餓走拋家舍,縱橫死路歧。有天不雨粟,無地可埋尸。劫數(shù)慘如此,吾曹忍見之。官司行賑恤,不過是文移。
趙汝鐩在《耕織嘆》中,訴說了一年辛苦之后毫無所得的悲苦怨恨之情:
……一年辛苦今幸熟,壯兒健婦爭掃倉。官輸私負索交至,勺合不留但糠秕。我腹不飽飽他人,終日茅檐愁餓死!
樂雷發(fā)在《逃戶》中,也訴說了同樣的苦況:
租帖名猶在,何人納稅錢?燒侵無主墓,地占沒官田。邊國干戈滿,蠻州瘴癘偏。不知攜老稚,何處就豐年?
葉茵的《機女嘆》,不單可媲美謝枋得的名作《蠶婦吟》,而且比謝詩寫得更為深刻:
機聲伊軋到天明,萬縷千絲織得成。售與綺羅人不顧,看紗嫌重絹嫌輕。
江湖詩派詩人中,有些受了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的影響,也寫過一些反映農(nóng)家生活的田園詩,如葉紹翁的《田家三詠》,毛珝的《吳門田家十詠》等。利登的《田家即事》云:
小雨初晴歲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種罷無人守,縛得黃茅更似人。
利登上詩,寫的是春耕;俞桂的《即事》詩,則寫的是浴蠶:
吹落楊花春事了,小池新綠雨添痕。浴蠶時節(jié)寒猶在,村落人家半掩門。
這些田園詩,語句淺白,清新可誦,是江湖詩派詩中的又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談到江湖詩派時,是不應(yīng)忽視這些作品的。
上面主要從詩的思想內(nèi)容來談,在藝術(shù)上,江湖詩派詩人大多是屬于晚唐體的詩風(fēng),因此語言淺近,明白如話,較少堆砌典故,純乎出自性情,與深曲艱澀的江西派詩大異。如高翥的《秋日》詩云:
庭草銜秋自短長,悲蛩傳響答寒螀。豆花似解通鄰好,引蔓殷勤遠過墻。
詩似隨手寫來,卻很有情致。葛天民的《絕句》,純用白描,一片天趣:
夜雨漲波高二尺,失卻搗衣平正石。天明水落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憶。
張良臣的《曉行》,寫出了曉行時的意境,十分迷人:
千山萬山星斗落,一聲兩聲鐘磬清。路入小橋和夢過,豆花深處草蟲鳴。
陳鑒之的《題村學(xué)圖》,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老農(nóng)送兒入學(xué)的圖畫:
田父龍鐘雪色髯,送兒來學(xué)尚腰鐮。先生莫厭村醪薄,醴酒雖有楚鉗。
陳必復(fù)的《贈張駧自號牧隱》,表達了朋友間極深的知己之情:
乍見語相合,苦吟心更親。老于琴得趣,隱與牧為鄰。一夜巖花雨,十年江樹春。所交半湖海,恨晚識斯人。
在談到江湖詩派詩的藝術(shù)性時,是不能不特別提到姜夔的雅健清新的絕句的。姜夔雖亦是以布衣終老,但因他長期得到張鑒與范成大的關(guān)照,生活比較安定,筆下便沒有其他江湖詩派詩人的愁苦之語。由于他對世事淡泊,安于過清客的生活,因此也沒有劉過那種渴望匡時濟世的雄心。他的詩清麗自然,情韻俱佳,很有自己的特色。如《除夜自石湖歸苕溪》《湖上寓居雜詠》《雪中六解》等組詩,用語精煉,音節(jié)諧婉,真是詩味濃郁,使人回味不已。其《過湘陰寄千巖》一詩,清雅明凈,充滿詩情:
渺渺臨風(fēng)思美人,荻花楓葉帶離聲。夜深吹笛移船去,三十六灣秋月明。
《姑蘇懷古》一詩,則表達了今昔變化、物是人非的感慨:
夜暗歸云繞柁牙,江涵星影鷺眠沙。行人悵望蘇臺柳,曾與吳王掃落花。
姜夔善寫詩人老去的情懷,其《平甫見招不欲往》云:
老去無心聽管弦,病來杯酒不相便。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
“乞我虛堂自在眠”,是老人常有的心境。人老了,往往與熱鬧無緣,常覺得平淡清靜是最好的享受。如《武康丞宅同樸翁詠牽?!分袄嫌X淡裝差有味,滿身秋露立多時”, 《竹友為徐南卿作》之“如今漸覺知心少,剩種青青伴白頭”,都反映了他的垂老心境。雖然有老來索漠之感,卻又沒有頹唐之意。這是很不錯的。
在這些江湖詩派的詩中,有些是充滿哲理的,驟看似是游戲之作,但卻是經(jīng)過作者深思熟慮之后才寫成的。如戴復(fù)古《戲題詩稿》云:
冷淡篇章遇賞難,杜陵清瘦孟郊寒。黃金作紙珠排字,未必時人不喜看。
現(xiàn)實生活中確有此類庸俗“時人”,詩中的針砭是深刻的。劉克莊的《燕》,卻寫出了窮者與富者的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野老柴門日日開,且無欄檻礙飛回。勸君莫入珠簾去,羯鼓如雷打出來。
趙希的《次蕭冰崖梅花韻》,寫的卻是另一種世態(tài):
冰姿瓊骨凈無瑕,竹外溪邊處士家。若使牡丹開得早,有誰風(fēng)雪看梅花。
張至龍《寓興》一詩,化用白居易“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之意,也寫得頗有哲理:
高風(fēng)吹秋霜,庭前百草死。誰知草有根,昨夜東風(fēng)起。
在江湖詩派詩人中,有不少五言絕句寫得極佳。其中羅與之特別善寫小詩,其《商歌》云:
東風(fēng)滿天地,貧家獨無春。負薪花下過,燕語似譏人。
連燕語也似譏人,就更不用說富貴者譏人了。
許棐的《秋風(fēng)辭》,以閨中少婦的口吻寫情,末二句以反問出之,尤為動人:
颯颯秋風(fēng)來,一葉兩葉墜。燕子動歸心,薄情知也未?
趙崇嶓的《閨怨》,與唐人金昌緒“打起黃鶯兒”一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實為不可多得之作:
恨殺庭前鵲,難憑卜遠期。朝朝來報喜,誤妾畫雙眉。
劉克莊詩各體俱佳,其五言小詩亦寫得十分出色。《宿山中》云:
凄風(fēng)轉(zhuǎn)林杪,露坐感衣單。不道山中冷,翻憂世上寒。
《乍歸》云:
官滿無南物,飄然匹馬還。惟應(yīng)詩卷里,偷畫桂州山。
兩詩均見作者的襟抱、情懷,的是大家手筆。
無可否認,江湖詩派詩人也有一部分劣作,這就是方回與錢謙益痛詆的干謁之作。他們?yōu)榱伺矢綑?quán)貴,便不惜獻媚取寵。最典型的是高似孫,他在權(quán)相韓侂胄生日時獻詩九首,每首皆暗用一“錫”字,寓“九錫”之意,為清議所不恥。當然也有不賣韓侂胄賬的,如敖陶孫就公然賦詩譏諷他:“左手旋乾右轉(zhuǎn)坤,如何群小恣流言。狼胡無地居姬旦,魚腹終天吊屈原。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賴有史常存。九原若遇韓忠獻,休說渠家末代孫?!表n忠獻,即韓琦,與范仲淹齊名,世稱韓范,侂胄為其曾孫。此詩非議韓侂胄的作為,謂其死后當無面目見其曾祖韓琦。在韓侂胄權(quán)傾朝野之時,敖陶孫敢于寫出這樣的詩,是很有膽量的。同是江湖詩派詩人,高似孫與敖陶孫的人品差別如此之大,足見江湖詩派的成員是多么的雜了!
由于江湖詩派詩人不少是布衣之士,生活無著,依人作客,經(jīng)常游食在外,因此訴窮乞憐之作甚多。本來,窮士訴窮是正常的,但這類內(nèi)容寫得多了,確使人有“乞憐”之感,顯得語多衰颯,格卑氣弱。錢謙益譏之為“塵容俗狀,填塞于腸胃”,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江湖詩派詩另一個弊病是粗率,這表現(xiàn)在詩中的用語太熟、字多重復(fù)上。他們?nèi)鄙俳髟娕伞霸洛懠緹挕薄傲η笊隆钡木?,一味仿效輕快的晚唐體。讀江湖詩派詩,是不會感到艱澀深曲的,但卻使人覺得熟滑,謀篇與句法都有似曾相識之感。在有關(guān)描寫“客愁”的詩中,就更為明顯。詩中字多重復(fù),是江湖詩派詩的大毛病。這種毛病,連派中的名家也不能免。如戴復(fù)古的五律《秋懷》,四十字中竟有“人、天、到”三字重復(fù),毛珝的七律《甲午江行》,有“百、舊”二字重復(fù);絕句中的重復(fù)就更多了,如張良臣的七絕《偶題》,竟有“斜、不”二字重復(fù)。但姜夔是此中的例外,讀他的詩,是極少見有重復(fù)字的,這與他的精通音律和講究錘煉是很有關(guān)系的。
總之,江湖詩派是一個復(fù)雜的集合體,它的成員流品很雜,它的作品瑕瑜互見。但是,它既然能籠括了南宋中晚期一大批詩人,就充分證明它在當時是有一定的地位和存在的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