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蘭一家人嘴里吃著蛋撻，安靜地坐在石桌旁若有所思。

此時，他們心里不約而同地回憶起同一件事，它發生在孫蘭姐弟倆非常小的時候。

當時，寧山市的市中心百貨大樓一層，開了全市第一家K記快餐廳。

開業那時候快到年關了，孫蘭一家人進城置辦年貨，恰好路過這家K記。

看到兩個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K記的門，怎么都挪不開視線，孫樹業便帶著一家人走了進去。

落座之后，孫樹業撿起一張菜單看了看。

商品琳瑯滿目，都不便宜，哪怕一只最小的漢堡，都要二十多塊錢。

按照當時的消費水平，二十塊錢能夠全家吃好幾天了，孫樹業怎么也舍不得花這個錢。

他在菜單里瞅來瞅去，發現最便宜的無非就三樣東西：薯條、土豆泥、蛋撻。

薯條和土豆泥孫樹業肯定不會去點，這兩樣東西都是土豆做的。

當時農村過冬的蔬菜，無非就兩樣：土豆和大白菜，自家的娃早就吃膩了。

所以孫樹業點了兩只蛋撻。

臉上畫著濃妝的年輕女店員，帶著嘲笑和鄙視的眼神，在邊上看著他們。

一大家子四個人，占著那么大的桌子，卻只點了倆蛋撻，也難怪她們心里會不樂意。

孫樹業還隱約聽到其中一個店員笑罵了一句：“村炮。”

他的表情微微變化，但馬上恢復正常。

孫蘭和孫恒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蛋撻，吹了吹，然后吃了起來。

“爸，這個好吃，香噴噴的。”孫恒興奮地對著孫樹業喊道，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消滅了蛋撻。

孫蘭到底是姐姐，比弟弟懂事，她吃了一半，發現父母都只是在看著，便把剩下的一半蛋撻掰成兩份，遞到父母面前。

“爸媽，你們嘗嘗吧，真的好吃，比咱家做的雞蛋羹好吃多了，不騙你們！”

看著女兒把小手伸到自己面前，孫樹業的眼角動了動，然后點點頭。

蛋撻入口的味道確實不錯，孫樹業不得不承認，東西賣得貴有貴的道理。

但他更不能忘記的，是剛才店員口中的那句“村炮”。

在之后的很長時間里，這都成為了孫樹業心里的魔障。

他暗暗發誓，一定要讓一對兒女成為有出息的“人上人”，讓兒女不用再受到這樣的羞辱。

后來，隨著孩子漸漸長大，家里的日子有所好轉，但孫樹業的這股執念卻一直沒有消除。

孫恒這兒子他是不指望了，學習不行，頭腦又愚鈍。

但是孫蘭這女兒，美貌聞名鄉里，條件非常不錯，他覺得孫蘭嫁個好人家，能直接翻身，達成他心里的目標。

所以當孫蘭說自己在職高找了個對象，還想著帶到家里來聊聊婚事的時候，孫樹業特地去查了這個未來女婿的背景。

當查到對方的家業也不咋樣的時候，孫樹業如臨大敵，他幾乎可以預想到，如果女兒真嫁給對方，未來幾十年會離“人上人”的日子越來越遠。

這讓他不惜一切代價和手段也要阻止，而妻子周翠和兒子孫恒本身也沒什么主見，觀念受孫樹業的影響很大，也只能凡事跟著他的意思來。

但是此時，當孫樹業重新品嘗著嘴里的蛋撻，回憶當年那一幕時候，他卻忽然想起了一個之前沒怎么在意的細節：

當女兒把小小的蛋撻塞到自己跟前的時候，周圍桌子上的很多客人，都對孫樹業投來羨慕的目光……

如今再回憶起這些目光，他才猛然發現——

在那個時刻，他不是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

而這些年，出于固執的“報復”心理，他卻親手摧毀了這種幸福。

啪嗒一聲，石桌子上有水滴低落。

此刻的孫樹業老淚縱橫，他臉部的皺紋動了動，情難自已，嘴里含糊不清地發出嗚嗚嗚的哭腔。

“閨女，爸這些年做錯了，爸對不起你。”

孫樹業難過地捂著臉，嘴唇顫抖著，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周翠和孫恒也別過頭去，摸了摸眼淚，毫無疑問，被擊破人格面具的二人，此時也陷入了無盡的愧疚和懊悔之中。

孫蘭嘆了口氣，抬頭看向了天空。

在剛才吃蛋撻的時候，她同樣想起了當年去K記的那一幕。

但是從她的角度，卻記得父母在選擇菜單時的艱難表情。

那次吃完蛋撻后，不知道為什么，父母下地干活更加勤快了。

后來，為了供應孫蘭去念職高，孫樹業在農閑的時間，還抽空去市里打閑工。弟弟也放棄了留級復讀的機會，給她省學費。

其實，孫蘭在心里何嘗不知道，自己那個關鍵時刻退縮的初戀男友，根本指望不上，不值得托付終生。

但她選擇離家出走去寧山市的那兩年，正處于叛逆的年紀，她要對父母進行賭氣報復。

不過，在人格面具消失的那一刻，她還是決定把這一切都放下，放過自己，也放過更多的人。

孫蘭的眼睛逐漸恢復了神采，仿佛之前那個正常的姑娘又回來了。

看著一家人哭成一團的樣子，趙范心里高興的同時又深感震驚。

他不知道為何孫家人在吃蛋撻前后會有這么大的改變。

不過，一家人能和解總歸是好事。

這之后，趙范趕緊趁著這股熱乎勁兒，找來了老村長和一些村里的人，大家一塊商量，由村里出面借一輛面包車，把孫蘭先送去鎮上的醫院再好好檢查治療一下。

對這點陸羽也同意，畢竟他的蛋撻只是個引子，孫蘭的精神問題還得繼續醫學治療，免得再傷著別人。

在把孫蘭送上車的時候，孫蘭對趙范小聲說道：“你之前來我家給我送東西的事，我都看在眼里。還有其他各種事也……總之，謝謝你。”

說著說著，她的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羞紅。

趙范一愣，懵頭懵腦地答道：“哦，沒事，不客氣，小事一樁，鄰居之間應該的。”

隨后，趙范就站在村口，呆呆地看著載著孫蘭一家人的面包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其實他現在心底里還是有點喜歡孫蘭的，所以孫蘭在遭罪的時候他心里也難受。

他在心里暗暗下決定，這次不能再退縮了，必須要爭取自己的感情……

陸羽看著趙范的背影，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氣。

這時候，夏楠開口道：“哥，我悟了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其實，如果把目光從太遠的地方挪回來，就會發現，幸福原來早就在身邊了，不是嗎？”夏楠的大眼睛眨了眨。

“嗯，你說的對。”陸羽揉了揉夏楠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