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照往常時,盛懿歡此時應早已回了宮,而今年卻因為婚約一事而逃了,住持不知她在這寺內,而姜國新帝亦要舉行祭祀禮,盛懿歡也不便出去,于是便自顧自地搗鼓起草藥來,她想起了昨日里無意中診的脈,沉非何身上的毒不僅深且極為霸道強烈,這毒很是罕見,雖然盛懿歡并沒有為沉非何醫治的打算,卻不妨礙她對這解藥的研究。
濟普寺內正殿,皇示宗親,朝中眾臣皆低首斂眉,唯有沉非何一人挺直了身子,身著一身常服,不束發冠,僅以青簪挽發,很是不正經,但即便如此,也無人多出一言,甚至是上頭的小皇帝。沉非何手持玉笏,望著一步步走向祭臺的這位新帝北堂羽,其實也不算小,北堂羽已有十四歲,不過未弱冠而已,身量極高,只是瞧著有些清瘦罷了。沉非何想,這就是姜朝的新皇啊,他倒要看看,這亂了的朝綱,這位小皇帝,他的小徒兒收不收得起。
在眾人行跪拜之禮時,唯有沉非何彎了腰,一日為師,終自為師,姜朝極為重師道,北堂羽雙手持香,望著跪倒在地的烏泱泱的一片,唯有他那曾經的師父最為顯眼,也最為讓他失了顏面,而他自己,卻無能為力極了,手中的香柱越攥越緊,仿佛要斷掉一般,他沉了沉心,繼續這祭祀大典。
緊祀的流程很長,沉非何不厭其煩,他想,不如去看看那個即將屬于的那雙眼睛及它的主人。沉非何當真是隨心所欲的很,禮法于他而言無甚用處,于是在祭祀的半途就走了。
而同樣的此時,遠在幾百里之外的大楚國都醴都穎陽店亦是歌舞升平,載歌載舞。皇宮主殿內,大楚皇帝盛懿聽攜太后洛臻及朝中諸臣。大楚皇帝盛懿聽,整基兩年,時歲二十有三,稱景帝,先帝一生風流,唯鐘情于洛氏皇后,亦愛其所出子女。先帝時期荒唐無為,大業朝堂為三方所持,相國明氏一族,世代為相,根基深遠,太尉洛氏一族,將門世家,軍動卓著,異姓王江白。洛氏皇后出自洛氏嫡系,洛家為皇室外威,自景帝盛懿聽登基以來,大楚兵權重歸皇室,許胞妹清河公主于祈王世子江祈徵,并開科舉提拔新貴,壓制相國門生.大楚朝堂暫得穩定。
潛云殿,今年大業書的元夕宴似乎與以往沒什么不同,歌舞飲宴,玉簫樂鼓,卻又什么不同,大抵是這座上的人都持著一種微妙的心態,在所有的人看來,這大楚朝堂本就難以平衡,景帝掌兵權,祈王掌兵權,雖不如洛氏勢大,但其門下現已多居要職,二者相結合,那明氏一族便難以翻身,而清河公主便是這最好的紐帶。清河公主去年及笄,本是今年與祈王世子江祈徵成婚,而今年清河公主卻未來露面,其中深意,令人揣測不定,皇室與祈王一旦聯姻不成,局勢將再次被打破,不僅皇室有女,明家亦是。
大業少有人不曾聽聞明家女嫡長女明箏,景帝太傅曾言:“明澄如鏡,世事通透,思言精絕。”或許,在明家人看來,明,江二氏結盟也不為不可。景帝盛懿聽端坐在主座之上,仿著未曾感受到這氛圍,眉間淡然自若,一張俊臉面無表情,冷俊如常,直到暗衛送來急件,在急件上看了一圈,便稍將視線往下方投去,不是看那朝臣恭敬姿態,而是一位極為顯眼的公子,便是祈王世子江祈徵。江祈徵向來不多參加諸如此般的人群眾多的宴會,只因往來攀談,實為擾人,故而,江祈徵所挑的位置并未靠前,即使如此,也掩不了一身光華,此時,他正一只手摩挲著桌上的一酒杯,低著頭,另一只纖長的手在桌上輕而緩地叩擊著,像是在凝神,沉靜而內斂,察覺到上方的視線,他手指一頓,掩在陰影中的臉龐一瞬間變得清晰,那是一種極為蒼白的白,所謂“玉面清蓮,人間公子”正是如此。江祈徵拿起桌上的酒向上方的人遙遙地敬了一禮,盛懿聽點了點頭后,江祈徵便施施然地走了,其中別意,無從察覺。明家世為相國,席位亦位于上席,江祈徴的離去明家人看得一清二楚。明相國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將眾人的神態看在眼里,盛懿聽飲了酒,片刻后方才離去,只留下洛太后留在宴席,洛氏太后,曾經的大楚第一牡丹,雖年過四十,風韻猶存,多年的修養與氣質是在場年輕女子難以
比擬的,洛太后洛臻不經意地在席上環視了一圈,惟有在明箏席前方才微微頓了一下,眼眸微瞇,拿起酒盞,用寬大的袖子遮住臉上的神色,她想,她這一生第一為家,第
二為了那個荒誕卻又深愛她的人,那么,屬于她兒女的,她也決不會拱手讓人,一個男人,她女兒不想要也不會輕易便宜了政敵的女兒,酒盞與幾案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洛臻不在意地擦了擦手,笑得溫婉大氣,道:”
“哀家乏了,諸臣自便”
之后便也離席了,彌漫在席間的暗壓散去,驟然得輕松,明箏眼皮抬了抬,一直緊握杯子的手才松了松,直到洛臻的背影消失不見,她才敢看向祈王府空著的位置,玉面清蓮,人間公子,她也是肖想的,剎那間,明箏將杯中的酒飲盡,眼中是驕傲與不甘,縱使這皇權難覆,只要他不愿,她會拼盡全力去成全自己,視線轉向高座,這太后,她便也毫不畏懼。
出了潛云殿,江祈徴便去到了御書房,尋了個位置端端正正地坐下,片刻后,盛懿聽也到了御書房,盛懿聽擺了擺手,示意江祈徴別動,等到都坐下后,卻是兩相無語,江祈徴凝視著茶杯,盛懿聽一邊把玩著手中的玉板指,半響,他想,這江祈徴如今是越發地沉得住氣了,于是他開口道:
“知道歡兒為何今年沒回嗎?”
江祈徴一本正經地作了揖道:“不知”。
盛懿聽聞言倏地笑了,取下手中的玉扳指一把朝江祈徴扔過去,道:
“你這人,認識這么多年了,還總是如此。”
江祈徴抬手夾住近在咫尺的扳指,將它放在桌上,輕笑了聲,而后撣了撣衣袍,看間染上一抹淡然又落寞的神色,緩緩開口道:
“知道,她不想嫁我,她不喜歡我。”
縱然冰冷無情,但事實卻是如此,見著好友此番神情,盛懿聽欲言又止,他想了想道:
“歡兒自幼長于寺中,又極少見你,自是如此,你若心有芥蒂,此事也可作罷。
“不可。”
江祈徴一貫溫潤的神色有些波動,頗有些執拗,盛懿聽聞言,也不再多說,拍了拍他的肩說:
“行,反正你也等了這么多年的。”
盛懿聽嘆了口氣,他覺得,江祈懿終究不是歡兒的歸宿,他怕最后是一場空,他也沒想到盛懿歡竟對此事如此抗拒,帶著扶云扶練和兩個丫頭就躲了,連他都不知道如何,他想一定是扶練太聽話了。
走出御書房,江祈徴抬頭望了望天,天色尚明,云霞滿天,等了這么多年總是要等個人才算無遺憾,總是要讓她知道,有個人在等她吧,“玉面清蓮,人間公子”也是心有所悅之人吶,這么多年了,這公子的心上早已沒有了旁人的位置啊。
濟普寺,后山,姜朝皇帝行祭祀禮,盛懿歡也不敢隨意探出半步,打發了扶練出門去購置藥材,自己便在山里辨識這些藥草,后山很是清幽空曠,少有人涉足,盛懿
歡便在這里開辟了藥材地,正專注的時候,一柄白色的利刃橫亙在脖子上,白晃晃的薄刃令人心驚,在短暫的慌亂后,盛懿歡反倒平靜下來,也沒有出聲,背后的人湊近低聲
“可見著其他人來往這邊?
正說著,利刃又向前按近了一分,這聲音尚且算是稚嫩,處于變聲階段,可以分辨是個少年,此時盛懿歡輕輕地搖了搖頭,少年警覺地移到盛懿歡的前方,看到了盛懿歡那雙極為漂亮的眼睛,澄凈而又透徹,手松了松,另一只手去摘下覆在盛懿歡臉上的薄紗,輕紗輕緩滑落,女子的臉龐盡數露出,梨花白,香腮雪,目若桃花翦秋水,淺月彎彎,花汁新緩,極為漂亮,少年有些吃驚,還沒來得及多看一會兒,聞聲而來的扶云攜住了雙手,少年掙扎著,發現自己在來人的鉗制下毫無束手之力,
真是懊怕,他想。盛嘗歡歡尋了個地兒坐下,露出一個淺笑,道:
“公子之病,我等無意參合,這又是為何呢?”
少年頓了頓,心中大為不解,他想,這女子定是認錯人了,于是,他便也不吭聲,確實,盛懿歡將他認成了昨天晚上的沉非何,正在成長時的少年長得快,與沉非何
身量產不了太遠,此時又戴著一樣的青面獠牙面具,這聲音也分辨地不是很真切,于是盛懿歡很自然地就這樣認為了。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少年周身的氣息一下變得沉寂,散發著隱而未忽的氣息,在扶云一個不留神下,猛地往反方向跑去。
“這人真是奇怪?”
扶云撓了撓頭道,又趕忙跑到盛懿歡身旁,詢問盛懿歡是否受傷,今兒個的事若是被扶練知道了,她定然有苦頭吃。盛懿歡似乎永遠都是一樣的表情,淡然淺笑,少年離去時,速度很快,極為輕巧,與昨日那人有些像卻又不太相似,她想著,沒有理會扶云嘰嘰喳喳的話,轉過身向廬內走去,而扶云則在幫她收拾草藥。
盛懿歡低著頭,眼前出現了一雙金黑色的靴子,盛懿歡停住了腳,抬起頭,那張臉極為映麗,是世間少見的好顏色,她一時不察,晃了晃神,向后退了一步,沉非何皺了皺眉,似乎對盛懿歡的反應不太滿意,伸手將盛懿歡往前拉了一步,在接觸的一剎那,電光火石間,盛懿歡才覺曉,剛才好像認錯人了,有些驚慌。
沉非何想,果然如昨日一般,細膩溫軟,剛才見著不想見的人的煩悶煙散云散,仍舊是清淺的藥香與檀香,讓沉非何一時有些忘卻,盛懿歡自小長在佛寺,身邊常年是幾個丫鬟,扶練也未曾逾過矩,對于男子,她實在是毫無相處的經驗,驚訝過后,盛懿歡盯著兩只交疊在一起的手,有些淡淡的疑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想,突如其來的想法讓盛懿歡暫時忘了男女界越,她皺了皺眉,手心的干燥溫熱
讓她好奇不已,安靜地,風吹起,廬邊的風鈴聲響起,陽光的下人,似乎無比地和諧......
歲月靜好不過片刻,“鏗!“地一聲,是劍出鞘的聲音,人未到,劍先破空而來,狹著濃重的殺氣,這自是扶練,剛才那一幕對扶練來說是極大的沖擊,出于本能地將兩人分開,凜然的劍氣分開兩人,被驚著的扶云踏著輕步而來接住了不會武功的盛懿歡,生怕被自家親哥收不住的劍氣震著,而扶練便與沉非何動起手來了。
沉非何實在是個牌氣不好的人,端得一副君子相,內里一顆無情心,突然打斷的扶練無疑耗盡了沉非何僅有的一分耐心,抽出別在腰間的軟劍,一來一回地和扶練打
斗起來,高手過招,搭雜怒氣,招招不留余地,衣袍翻飛亂人
眼,劍花繚繞,草葉滿天,纏斗間,扶練衣襟間的一卷畫紙露了出來,沉非何挑了挑眉,突然起了惡趣味。一個瞬移,軟劍一挑,那卷起的紙便飛向了天空,鋪展開來,是兩張人像,扶練立馬想去收回畫像,而沉非何在一旁遭想開口嘲諷,卻想不到。
“阿練,那是江見吟,是嗎?”
盛懿歡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張畫像,看了片刻后,淡淡開口道
扶練的手一僵,跪了下來,低頭道:
“是江公子”。
“你方才是去見了阿兄的人,對嗎?”
毋庸置疑,扶練知道盛懿歡在想什么,反駁道:
“公子不知曉小姐在這兒”。
盛懿歡笑了笑,嘆了口氣,阿兄和江見吟那般人又如何會不知。她撫了撫手,讓扶練起來,她想,這次真得走了。江見吟,江公子?沉非何本能地反感,好像自己的所屬之物被人凱艦了一般,他看向那畫像,畫像不足以刻畫神韻,卻也
可見那人的眉眼風華。沉非何心里默念著這三個字,有些耳熟。
”公子竟是到了這兒來,是想作甚?”
盛懿歡開口打斷了沉非何的思緒,沉非何掩起眼底的神色,收起軟劍,頗為不經意地笑了笑:
“你認出我來了?”
云淡風輕,辨不清喜怒,盛懿歡頓了頓,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如何認出的,索性不管話,沉非何驀地抬起頭,凝望著盛懿歡的眼睛,像是要望進人的心里:
“就醫,如何?”
這語氣聽起來太過鄭重,與昨日的無謂,漫不經心太不相符,盛懿歡分不出真假,但此人衣著華麗,氣質匪然,非富即貴,她看了看手中的畫像,想了想,問道:
“公子是姜國哪方人士?”
扶練和扶云一驚,他們知道,盛懿歡這是要答應了。
哪方人士?沉非何心中嗤笑了聲,怕是自己說了之后就不能像這般和和氣氣地談話了,畢竟,自己可不是個善人吶。哪會讓自己看中的人跑了呢?沉非何的臉上神色逐漸變得冷漠。
“姜朝帝師,沉家二爺沉非何,姑娘意下如何?”
話音一落,扶練時間驚到,抬起頭,正視這姜朝權傾朝野的戾臣,也并沒有傳聞的那樣不堪,說完,沉非何自己忽然間笑了,他誰都沒看,一雙眼睛只盯著盛懿歡,意料之中的驚懼,厭惡并未出現,周身的底氣悄然平息。
“小姐,不可。”
扶湊練近盛懿歡低聲道,姜國聲帝師,肆意妄為,把持朝綱。而對于盛懿歡而言,回,是成婚,縱便那人風華無雙,卻縱然無半分情意,盲婚啞嫁。不過因幼時數面之緣;走,是這人的深不可測。大楚嫡公主,長于佛寺,未通情字,看諸多世事,卻未通情之一字,不懂得有些人的執念,亦不懂曾經的某一瞬間。
“你的病,我能治”。
腦海中浮現萬千,盛懿歡向前一步道。
那檀香與草藥香又近了一分,沉非何未答話,斜靠在旁邊的樹上,低著頭,遮住眼底幾近迷亂的神色,等著盛懿歡的再次開口。
“你帶我走,如何?”
終于聽到了這句話,不需要大動干戈,也不需要威脅逼迫,沉非何幽幽道:
“不怕我?”
他直起身子,依舊是月白色自錦袍,卻散發著疏離的氣息,像是
來自地獄的惡鬼,妖治,孤寂和肅殺。難以讓人直視,而盛懿歡卻是又問前了一步,第二步,又近了一步,沉非何想,現在不只那雙眼睛,更是這個女子,都能讓他產生極強的探知欲,怕也跑不了了。
“無怨無傷,無愛無恨,無欲無求,你我之間,我懼你何?”
盛懿歡輕聲道,
“無愛無恨,天欲無求......”
沉非何輕聲呢喃著,不知喜怒,他所求的不過一個隨心,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兩個貼身保護之人,于他而言,輕而易舉,想要的,即使玉碎瓦全寧不放過。盛懿歡,他又如何能放過。
“小姐,公子和江公子……”
扶云拱手道。
江公子?沉非何一雙魂麗的眼睛驀然犀利了起來,他著實不喜那人。而盛懿歡卻只是道:
“我長于佛寺十年,六歲之前與他不過只見數面,我不知他為是別樣的心思抑或其他,我不曾知曉,家中不會因為我的離去而亂,而若他真的有心,便親自來尋我。”
大楚的嫡公主,嫁未見數面之緣的人,盛懿歡其實是心中有些抗拒的,佛寺的修養,養了她的心性,處于骨子里天然的傲氣依然存在,那人縱使千萬般好,不愿便是不愿。
扶云默了默,無言以對,和扶練對視片刻,便不再多言。
聽得這話,沉非河心中有些愉悅,那股陰郁仿若未存。終于,有個人,心甘情愿地讓他帶走了。
剛逃出的少年此時正有靠在巨樹之后,疾速的奔跑讓他喘不過氣,他摘下臉上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尚且雅氣未脫而俊俏的臉,正是姜國新帝北堂羽。在方才看到不遠處沉非何似笑非笑的表情時,他是憤恨的,堂堂天子,被一朝之臣壓制得無能為力,可笑至極,可他偏偏如此地……,
清澈的眼睛里迸發出與其極不符合的恨意,他癱坐在地上,眼中只有空洞的恨意,恍惚間,方才女子的臉龐閃現,驚鴻一瞥,難以忘卻,少年慕艾,便是如此。他想,沉非何是否也見到了那個女子,現在會是如何?他不得而知,也無法折返回去。
心情甚好的沉非何今日竟不曾計較小皇帝跟蹤他一事,也沒有再出過什么幺蛾子,安靜得過分,卻令人人自危,不聲不響,下一個遭央的又是誰?所有人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