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2001年的深秋。今年的冬天比去年來得更早,尚未到傍晚六點鐘,天空就黯淡了下來。冰涼的風一陣緊似一陣的刮著,空蕩蕩的巷道立刻傳出鬼哭狼嚎的呼嘯聲,像是為了這座城市的冷清而發出悲鳴。
一盞街燈孤零零地佇立馬路中央。須臾,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站在昏黃的光圈中,他手里端了只龜裂的陶瓷碗,骯臟的碗里有兩張殘舊的五毛錢紙幣。老人左邊小腿的肌肉嚴重萎縮,看起來像是小孩的腿。走起路給人感覺很艱難,他一拐一拐走到小巷口,掀起垃圾箱的蓋子,開始翻找別人的殘羹剩飯。每次打開一個泡沫快餐盒都是場賭博,一旦發現殘羹,那就找到繼續生存下去的機會。
一陣風從巷子里涌出,老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干脆跳垃圾箱里,邊找邊吃。
第二天早上,發動機的轟鳴將老人吵醒,他連滾帶爬地鉆出那只惡臭的垃圾箱。一輛老舊的吉普車從他的身旁匆忙地駛過,駕駛座上是個穿著黑色棉襖的中年男人,古銅色的下巴全是胡茬。
劉成武的臉色疲憊且凝重。昨天深夜,小妹從聯合村村長家給他打電話,哭訴了半個多小時,支支吾吾地說,她兒子林煌于上個星期失蹤了。聽到這個噩耗,作為舅舅的他整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為了不影響老伴的休眠,他獨自跑到陽臺上抽煙,擔心侄子的安危。
太陽剛從東邊探出頭,劉成武就開始抬手看表。當聯系到理工學院的劉老師,即刻啟程出發,開著他那輛二手吉普車趕往學校。
滴滴滴……
那臺按鍵手機響個不停,劉成武按下接聽鍵,將它放到肩上側頭夾穩。
“哥,有消息嗎?你找到林煌了沒?”劉芳蘭焦灼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而后是輕微的抽泣。
“小妹,你先別著急,我還沒到學校呢,找到人會立刻通知你。”他說道。掛斷電話,劉成武唉地嘆了口氣,把手機丟到旁邊的副駕駛座上。
理工學院西門。他向門衛亮出警官證,輕而易舉的進入校園內。此刻,正值上課時間,但校內仍有不少學生在到處閑逛。
他停車逮住一個打籃球的男生問綜合樓的位置,那家伙倒是很熱情,用毛巾擦了擦汗,直接把他帶過去。
劉成武敲了敲302號辦公室的門,劉老師正為下午的課程準備講義。盡管非常忙碌,她還是很有耐心地給他講解了林煌失蹤的過程。
梁金杰是林煌的舍友兼死黨,兩人情同手足。起初林煌缺課的時候,老師見教室里人數不對,就拿出冊子點名,就是他幫忙喊的‘到’,結果穿幫了,兩人皆被扣分。
連續曠課消失五天余,有個特別關注林煌的吳老師已經大發雷霆,當眾要求放話出去,下次上課再見不到人,這門課就別想及格。
梁金杰回到宿舍,心里有點不知所措,正準備下午去經濟系找林煌的女友李瀟瀟打聽情況。不料,虛掩的鐵皮門給人猛地踹開,李瀟瀟火冒三丈地闖進來,怒問林煌是不是已經死了,這么久都不見人。
四個穿著褲衩的室友當場嚇懵。梁金杰這才意識到林煌可能出事了,兩人經商議,立刻將實情告知班主任。
劉成武抽了根煙,又去了趟三舍506寢室。經過上次李瀟瀟踹門事件,那道生銹的鐵皮閂上了,他抬起滿是老繭的手敲了敲。
“誰呀?”里邊的男生問道。
“我是林煌的家長。”
鐵皮門‘咣’地被打開,一個披著衛衣外套,趿著拖鞋的男生站在他的面前。
“叔,請進。”
劉成武跨過低矮的門檻走進去。典型的男生宿舍,地上滿地的拖鞋,桌面上攤著方便面的調味料包裝袋,一桶食用過的杯面散發出香辣的味道。
“有點亂,您坐。”那男生匆忙地整理了下床鋪,給他騰出點空間。
“你就是梁金杰?”
“是的。”那個男生有點慌張。他拿起暖水壺,然后轉身四處尋找杯子。
“沒事,你不用緊張。”劉成武給他遞了根煙,“我問你兩個問題就走。”
少頃,寢室里煙霧繚繞,梁金杰也放松了許多。
“這是你的床?”劉成武摸了摸那張薄被,中央縫了兩個丑陋的補丁。
“我的在那邊,這是林煌的。”他指指最里面的床,淺藍色的被褥,枕頭是全新的。
“你最后一次見林煌是什么時候?”
“嗯……”他沉思了會兒,“好像是星期天?黃教授讓我幫忙找他復印資料。”
“你確定?”
“對,星期天早上,他在宿舍里寫書。”他想了想,非常肯定地說道。
“10月21日的早上?”
“是的。”
“當時他馬上去找黃教授了嗎?”
“是的。”
“之后有回寢室嗎?”
“沒有。”
“之后你有見過他嗎?”
“沒有。”
這場問答式聊天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劉成武得到的信息不多,只知道林煌喜歡寫書,去找黃教授后消失蹤影。
離開506寢室,劉成武準備去拜訪這位黃教授。但非常不巧的是,他兩天前去了英國參加學術交流會,估摸要一個月之后才能回來。
劉成武到綜合樓找劉老師拿到黃教授的聯系方式,緊接著去經濟系找到林煌的女朋友。
李瀟瀟最后見到林煌的時間是星期六,也就是10月20日傍晚,兩人在戀愛圣地(操場)手牽手逛了兩圈。由于李瀟瀟下個星期有考試,所以兩人戀戀不舍地散去,她回憶當時林煌也沒表現出任何異常。
“林煌出事了嗎?”李瀟瀟忽然問道。
“不用擔心,我會找到他,你專心學習吧。”劉成武安慰地說道,他拉開車門正準備要離開。
“他好像特別關心他表妹。”
“茜茜?”劉成武抬腕看了看那只銀色的手表,再過五分鐘就是中午十二點整。
D市第二高中,劉成武再次亮出警官證,那個年邁的門衛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放行。
雖然正值午休時間,這里的環境氣氛明顯要比理工學院緊張了許多,高三級的學生走路都是匆忙的,生怕浪費了幾秒鐘而痛失整場高考。
劉成武為了避免驚擾學生,靠足球場邊停車熄火,然后步行過去。
此刻,3號教學樓的樓下擠滿了學生,男女參半,穿著清一色的校服。大家都仰起頭往上看,似乎頂樓有什么奇特東西將他/她們吸引住。
劉成武也抬起頭看了看上方,六層高的天臺邊緣站了個穿著校服的花季少女。她那張青澀的臉蛋上掛滿淚痕,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呆滯的雙眸直視遠方,仿佛重巒疊嶂與磷光閃閃的江河比腳底的人群更勾起她的注意。清風拂過,披肩的黑發微微地來回擺動。
“小姑娘,冷靜點,有事好商量!”劉成武雙手攏著嘴朝她大喊。
她紋絲不動,圍觀的學生倒是好奇地回過頭。須臾,四個體格健壯的大漢匆忙地跑過來。
“靠,她怎么上去的?天臺的小門不是鎖住了嗎?”為首的男子問道。
“她應該是把鎖給撬開了。”
“別愣著,先救人!”劉成武亮出證件說。
“我是保衛科科長廖駿雄。”他伸出寬厚的手掌。為了方便展開工作,劉成武與他握了握。
“先把學生驅散,我要上去和她談談。”
“行,小高和斌子把人趕走,小六負責盯緊那女孩,我和警官上天臺。”
“別湊熱鬧了,散了吧散了吧,這有啥好看的,下午還要上課呢。”兩個壯漢闖進藍白的人群中,大部分的學生滿臉不爽地回寢室。少數好奇心強烈的,躲到教學樓不遠處的樹蔭下繼續翹首觀望。
劉成武跟著廖駿雄從樓梯跑到天臺,兩人站在緩臺上氣喘吁吁。這有點讓他回憶起早年當警察的時候,追著兩個扒手跑了四條街,最后把人反銬到柱子上,自己也累得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得不說年輕真好。
“女同學,你可千萬別做傻事呀!多想想家人,想想自己的未來,前途一片光明。”廖駿雄走出樓梯,對她說。
滴滴滴……
那女孩有點期待的從口袋摸出手機看了眼,眸子里那絲光亮徹底黯淡,她回過頭凄慘地笑了笑,毅然決然地往后方退了一步,整個人墜了下去。
劉成武猛地撲過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無奈墜落的速度太快只能撲個空。她離他很遠,但他卻感覺她是從自己的指尖溜走的,此時此刻甚至還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噗!
柔軟的身體與堅硬的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音。她躺在地上,臉上沒有痛苦,恬靜地看著藍天和白云。血液在透水磚上蔓延,漸漸地盛開出一朵死亡之花。
為什么?
劉成武來不及多想,掏出手機撥打120。因為正值下班高峰期,所以救護車姍姍來遲,當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抬著擔架沖下車時,早已無力回天了。
一條年輕的生命逝去,劉成武無言地站在那攤血前,直到兩個同僚過來拍拍他的肩膀。
“師傅,我來處理吧,你去歇會兒。”一個年輕帥氣的警察說道。
劉成武木訥的走到樹蔭下的石椅上坐著,這種事怎么能在自己的眼前發生?須臾,廖駿雄也恍恍惚惚地走過來,像攤稀泥般,搖搖欲墜地垮在他的旁邊。
“這可怎么辦?校長肯定會把我開除的。”廖駿雄喃喃自語的說道。
滋滋。
楊桂芳按下開關,光管等了五秒鐘才徹底亮起來,有個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
“呀!你是想把我給嚇死嗎。”
“對不起。”劉成武把煙摁到煙灰缸上,掐滅。
“你今天怎么啦,魂不守舍的。”楊桂芳嘟囔道。
“唉,”劉成武嘆了口氣,“林煌失蹤了。”
“不是吧,”楊桂芳十分驚訝,“你立案偵查了沒?”
“還沒。”
“你這臭脾氣就是倔,懶得數落你,我煮飯去。”
劉成武仰頭躺在沙發上正準備閉目養神,茶幾上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喂,你好,請問是劉警官嗎?”他問道。
“是的。”
來電者是理工學院的黃森明教授。劉成武此前已給他打了六通電話,均無回應,直到此刻兩人才說上話。
據黃教授回憶,事發當天他確實喊林煌幫忙復印。因為資料是用于這次英國交流會,事關重要。而林煌是他認識的學生里心思最細膩,辦事最牢靠的,這事非他不可。
問及事后兩人是否有相見。黃教授回答,兩人最后的會面是把資料交到林煌手里,當時應該是上午九點半左右,然后林煌去了復印室。大概下午四點鐘左右,黃教授上完課回到辦公室,資料整齊有序地裝進瓦楞紙皮箱里,就擺放在辦公桌旁的地上。
按照黃教授的說法,復印資料大約需要兩到三小時,再加上吃午飯的時間,林煌最后出現的時間應該是星期天下午的兩點左右。
你小子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