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
當云朵掩蓋住太陽時,夏閱悠悠醒轉。
“又去廁所了?”
夏閱懶洋洋地完成一個圓滿的懶腰,拿起手機,撥通蘇銘的電話。熟悉的鈴聲在耳旁響起,蘇銘的手機安靜地在桌面上沉睡,角度和幾小時前分毫不差。
“我靠……蘇銘?”
聲音帶著試探,像極了和父母走丟的孩子。
四周無人回應。
“蘇銘你別開玩笑啊……蘇銘?”
還是無人回應。
夏閱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眼罩還堆在脖子上。手掌落在蘇銘的座位上,冰涼的觸感擊中他的大腦神經。
“蘇銘!”
“小伙子,你喊什么呢?”
同車廂的一位老人緩緩發問。
“老人家,請問您看到這個人了嗎?”
夏閱強忍著心底的不安,滿目希望地望著老人。
“唔……”老人低頭思索了一陣,“沒有,好像出去之后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什么?”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道道劈在夏閱頭頂。
再沒回來過……再沒回來過!
“不可能……不可能……”
夏閱沖出了車廂,他一節一節地找。附近幾節的衛生間都空著。
夏閱的眼神里,希望的光芒在一點點消散。每開一扇門,那光芒就消散一分。
他多希望,在下一個門后,蘇銘會突然探出頭來,一邊嫌自己操心,一邊裝腔作勢地打自己幾下。他像是走在夢里,每一步都輕飄飄的,每一步都晃悠悠的。
“夏少爺,您怎么了?”
同行的幾個人里有認識夏閱的,看他這副樣子不禁疑惑。夏閱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拉進現實世界了,一把抓住聲音的所有者,就像是一個不幸溺水的人,緊緊揪著最后一根稻草。
“你、你們有沒有看到蘇銘?”
那人本想喊聲痛,抬眼對上了夏閱快滲出焦急的眼神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那眼神里好像摻了鮮血,像初夏的油桃一樣泛紅。
“你看到過他嗎?”
那人還是愣愣地看著夏閱,夏閱的眼神已經滴出焦急來了,全都打在他的衣服上。
“沒有。你們呢?”
“我也沒有。”
“沒注意。”
七嘴八舌里,被夏閱緊緊擒著的人漸漸緩過神來,他也搖了搖頭。
“不會……不會……不會……”
夏閱整個人泄了勁。
那種感覺沒法用語言形容。心臟被人一把攥住,微微放開又再次攥住。心跳聲代替了周圍的安靜,全身都在這極富節奏的韻律中抖動。在這無聲的韻律中,陽光刺破云層。夏閱的頭發被照成淺棕色。
“大哥,不如咱在這兒就解決了他?”
朦朧中,誰的拳頭揮向了聲音的所有者。
“老大說了,留著他有大用途。解決什么解決,我先把你解決了。”
“別別別,”那人趕忙賠笑,“大哥,出去吃點東西啊?”
“嗯。”他抬手一指,“你留下看著他。”
幾個人陸續離開了。
蘇銘倒在床鋪上,眼皮虛掩著——他是被列車的上一個拐彎搖晃醒的。蘇醒后,他不敢聲張,用細微的動作檢查全身各處的受傷情況。幸運的是,自己沒有被綁,也沒有受傷。
看來他們暫時不打算對自己動手。
鐵路附近沒什么高樹阻擋,陽光輕而易舉地透過車窗,打在蘇銘一側。上層床鋪投射下的陰暗將蘇銘的面容吞噬了大半,露在光下的部分被曬得發燙。這感覺讓蘇銘感到心安,是一種很詭異的心安。好像周圍的壯年男子是多年的老友,自己不過是因短暫的疲憊而睡了一覺而已。
列車穿過一個隧道,溫暖消失了,一股寒意爬上蘇銘的后背。他不是他們的多年老友,他是一個被綁架的人。綁架他的男人個個身材魁梧,除了一個年歲尚小的。那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七八,雖然也算健壯,但在一行人的映襯下卻顯出單薄。蘇銘回憶著,記憶線好像從中間斷裂開了,有一大塊填不上。直到他聽到門被人拉開,那人傳來聲響。
那聲音很熟悉,好像不久前聽過一樣。
“大哥……”
聲音在蘇銘腦海中回蕩。
一段前后殘缺的記憶突然沖出角落,奔向空白區,完美卡進殘缺里。
蘇銘想起,自己是被人迷暈的。洗完手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撲面而來一種氣味。那氣味里藏著中草藥的苦澀,還有廉價香粉的刺鼻。現在想想,那氣味的本體,好像是某種水汽,抑或是某種透明煙氣。蘇銘便是在這種氣味后喪失行動力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倒向何方,先前的記憶末端只剩下這句熟悉的“大哥”。
他不知道這幫壯漢是如何在不惹人注意的情況下把自己運過來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哪節車廂。不過都不重要了,蘇銘已經打算離開了。
那個孩子正抱著手機,打游戲打得起勁。蘇銘等待著,等待著一個起身的時機。他已經醒來很久了,一邊慶幸著那迷藥沒有使人全身無力的功效,一邊不動聲色地活動著能活動的關節。又過了一陣,男孩還是保持原狀,蘇銘已經有點急躁了。
時機再不來,那幫人可就要回來了。
蘇銘的眼睛在一片陰暗發著光,目光直直地打在男孩身上。男孩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突然把手機放下,站起了身。蘇銘趕忙閉上眼睛。一片黑暗里,蘇銘感覺到男孩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了很久。他無聲祈求著:希望這一小塊的陰暗能讓他忽略眼皮的微小晃動。
門被人打開,又被人關上了。蘇銘不敢耽誤,一步跨到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男孩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蘇銘手上用勁。門剛開了一條小縫,就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
“你怎么出來了?”
聲音里滿是狐假虎威的氣勢。
“大哥……”
蘇銘猜那男孩應該低下了頭,并且用怨恨的眼神瞥著上句話的所有者。
“我看他沒醒才出來的,我想上個廁所……對不起大哥。”
然后便是一陣寂靜。
蘇銘在這寂靜中仍開著門縫。他一邊盤算著如何出逃,一邊又提防那一幫人的突然出擊。
“就饒你這一次。”
這聲音聽著穩重,應該屬于一個中年人。
“去吧。抓緊時間回來,我們馬上到站了。”
什么!
蘇銘甚至能聽到這句心聲顫抖的尾音。
他們要下車了。那自己呢?
先不說他們怎么解釋自己的狀態,單單出站檢票這一關,就是致命考驗。
那么,如果不帶自己下車呢?
那就必須有另一波人來看管自己。
這樣布局雖然謹慎,但是風險太大。誰又能保證在兩波人交接的暫時空檔里,蘇銘不會醒來逃跑呢?滿車廂的人都長著眼睛,不會不管不顧的。而且,這幫人看上去不是臨時起意。臨時起意的話,肯定是就近下車,不可能給蘇銘醒來的機會。
有計劃有組織,不綁人不傷人,這說明,蘇銘對于他們,或者對于雇傭他們的人,有別的用途。既然如此,蘇銘便不可能被扔在車上。
可是,帶上自己就可能出不了站啊。怎么會有人傻到制定兩頭都堵的計劃呢?
聲音透過門縫,蘇銘知道男孩已經離開了,一行人還在原地談笑。
沒時間了。
蘇銘下意識地站起身,環顧四周。他這才注意到窗外。
窗外是一片米黃色的矮房,邊角處涂了鮮艷的紅油漆,成了和湛藍天空間明顯的分界線。在那一片矮房后,蘇銘似乎已經看到了鄉鎮小路,和一家家頂著油污痕跡明顯的招牌的小餐館。
這幅景象不屬于城市。
一個想法猶如子彈打進他的大腦。
要是不出站呢?
對啊,不出站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小鎮人流量小,如果提前在站內做好準備,完全可以完成對蘇銘的轉移。
真的沒時間了。
蘇銘已經感覺到列車在減速了。
跑嗎?
蘇銘急促的心跳聲透過門縫,和車輪與軌道的摩擦聲混合在一起。他微微晃了晃腦袋,堅定著自己的決定。
跑,還有機會。
列車緩緩停下,蘇銘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他打開車門,抬腳起跑。與此同時,蘇銘張開嘴巴,準備把醞釀好的無數聲“救命”一同喊出。
可惜,他發不出聲音來。
那一瞬間,蘇銘才明白那味道的另一個功效。
車廂里幾乎站滿了人,人的腳邊又放著箱子,蘇銘根本無法加速,只能是遇人推人,遇箱跨箱。他沒時間顧及那些幾乎啐進自己耳朵里的嗔怒,也沒時間撿起為人君子的禮節。肘部磕到墻上,腳踝別到邊角,這一路上總是磕磕撞撞,不過蘇銘根本意識不到這些了。像一個遭受野獸追擊的原始人類,他只能拼了命地跑。
跑到盡頭,蘇銘才想起來回頭。那幫人的面容遠得一片模糊,倒是滿車廂乘客的怒目更清晰些。蘇銘轉過頭,抬腳繼續加速,不過危機部分解除的意識還是讓他在不經意間放緩了步子。蘇銘跑過車廂的車門,進入下一節車廂。這節車廂空蕩蕩的,人們都安靜坐在自己鋪位上,有的喝茶,有的看書。
蘇銘再次回頭,那幫人的面容已經被下車的人們擋住了。但蘇銘還是向前跑著,快速逃離險境使他感到興奮與自豪。
下一秒,蘇銘便和什么東西撞了個滿懷。慌忙抬頭,是一張不曾見過的臉。不知是太過緊張導致的幻覺,還是確有其事,蘇銘聞到了那個熟悉的味道。他下意識地憋氣,試圖掙脫來人的懷抱。蘇銘從沒有像那一刻一樣感激自己在健身上投注的時間與精力,來人雖然也算健壯,但遠遠不及他。
幾下打擊,蘇銘逃離了氣味與人的雙重障礙。極度的緊張甚至使他感到一絲詭異的歡愉。蘇銘不敢耽擱,繼續向前跑去。再次抬頭,透過車門上的玻璃小窗,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夏閱!
可惜他發不出聲音來。
蘇銘很快來到車廂的車門處。車門已經關上了,蘇銘看清夏閱的臉,一瞬間有點恍惚。
夏閱臉上的凝重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了。他倚在某人的座位側旁,聽著他們說著些什么。蘇銘辨別出來,那些人中有自己的同事。
看來他已經發現自己失蹤了。
蘇銘的手放在車把手上,他甚至感覺自己聽到了夏閱的聲音。下一秒他便能出現在夏閱的視野中了,下一秒他便能帶著眼淚嘲笑夏閱了,下一秒他便能和夏閱擁抱在一起了,下一秒他便能回到自己曾經的世界里了。
只是他的下一秒,被別人扣下了。
鮮血噴灑而出。背后因刀刺而產生的傷口處,粘膩的猩紅色在不停涌動。剎那間,一件淺色襯衫已經有半面鮮紅了。蘇銘站在原地,手捏緊了把手,好像這樣自己就不會跌倒一樣。他原地晃悠了兩下,直直向后倒去。放在門把上的手也因承擔不住全身的重量,隨軀干向地表移動。這刀刺得很深,劇烈的心跳聲里夾雜著內臟的嘶吼。那嘶吼比這世界上最糟糕的聲音還要難聽。
蘇銘甚至喊不出聲,這好像時他所受的疼痛又增加了一倍。他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出現了一張人臉,接下來是第二張,第三張。
蘇銘的最后意識,是自己被人抱起。最后一眼,是漸漸遠去的,夏閱的臉。
夏閱站在原地,聽著面前人的句句真言,句句扎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很久之后,當夏閱得知,蘇銘死在自己五米開外的地方時,他也是那樣站著。
陽光刺破云層。夏閱的頭發被照成淺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