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時節到了,也是學生們放假的時候。史前每年一放假就立刻跑到麥田幫爸爸干活,史紅烈不用他,竭力制止,但他不聽。這個暑假,他高二畢業。史文予比他低一級。她也跑到麥田來了,破天荒第一次,不過,她可不是來干活的,她是來采野花的。她穿著淡藍色的紗裙,把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漂亮的臉蛋上洋溢著歡樂的笑,手里抓著一把五顏六色的野花,向史前跑去。史前正揮舞著手里的鐮刀,鋒利的刀刃把小麥攔腰斬斷,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音,毒辣的陽光把他的皮膚鍍上一層暗紅色,滿身的汗水把衣襟都打濕了,他抬頭看看怒火的驕陽,汗水流進眼睛里,咸咸地浸潤得眼球火辣辣的疼,模糊的視線中,一道藍影,他知道那是史文予,也沒理她,拉過肩頭的毛巾擦擦汗水,低頭繼續干活。
“哥,你看這花好看不?”史文予悄悄來到他背后,彎下腰,把手猛地伸到他臉前。
史前被她嚇了一跳,推開她的手,不耐煩地說:“一邊玩去!別來搗亂?!?
史文予也沒生氣,她站直了身子,仰頭把花往空中一撒,說:“天女撒花?!?
那些花簌簌落下來,落在了史前寬厚的肩膀上,史文予調皮地笑了,史前站起來,問:“好玩嗎?”平靜的語氣中帶有慍怒的意味。
史文予點點頭,嘴角仍掛著笑。
“我這里有更好玩的。”史前說完,抓過史文予的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不知什么東西。
史文予只覺得手心一陣毛毛癢癢,低頭一看,是只毛毛蟲,毛毛蟲肥胖的身體笨拙地蠕動著。
“啊——”史文予嚇得驚叫一聲,手一甩,把毛毛蟲甩飛起來,毛毛蟲在空中劃了一個弧,掉進麥秧中不見了。
史紅烈聽得聲音,從麥穗上抬起頭來,問:“咋了?”
史文予指著史前說:“他欺負我!”
史紅烈說:“瞎說,你哥哥怎么會欺負你,一定是你又調皮了,去,到地頭給你哥哥拿水壺去?!?
“我不渴!”
“我不拿!”
兩人異口同聲,又相互瞪了一眼。史文予氣呼呼走了,史前蹲下身繼續干活。
“史前,割完那點兒別割了,回家吧,太熱了,爸爸一個人能行。”史紅烈對史前說。
“沒事爸,你一個人多累啊,我不怕熱?!笔非罢f,手里忙活著。
史紅烈心中一暖,說:“好孩子,那你就慢慢干,歇著干,別累壞了?!?
史前笑笑,說:“爸,我都是成年人了,您別光拿我當孩子,我呀,就當鍛煉身體,你看我又曬日光浴,又活動筋骨,多好啊。”
史紅烈不懂什么是日光浴,他只知道孩子太懂事了,他欣慰地想,孩子沒辜負我的心。他蹲下身,鉚足了勁,攬過大把大把的麥子,手中的鐮刀潑風似的快,他想多干點兒,那樣史前就少干點兒。
傍晚時分,發了一天火的太陽似乎也累了,它一到西天就癱坐成一片紅,它要休息去了。
爺倆兒已經割完了三塊地,現在,他們正一捆捆地搬上車,完成后,拿繩子繃好,拉到麥場去,準備幾天后“打場”。毛驢拉著車“嗒嗒嗒”在前面行進,史紅烈坐在毛驢屁股后面拿鞭子指揮,史前舒服地躺在麥捆上,仰面沖天,吹起呼哨,夜風吹來,涼爽極了。
回家時,天已經黑透,村路上坐著一組組乘涼的人,他們拿著蒲扇,談天說地。爺倆兒打著招呼路過。
“紅烈,割多少了?”“大廣播”問。
“三塊地了,還早著呢?!笔芳t烈說。
“哎呀!真快呀!史前也頂個大人的勞動力了。俺家才割完兩塊。”“大廣播”羨慕地說。
史紅烈臉上洋溢著自豪,說:“是啊,史前疼我,是我的福啊。”
待父子倆走遠,身后的人無不贊嘆,都說:“好啊,沒白養,是個好人?!?
“小鋼炮”說:“比親生的都強啊,俺們家達子,拉都拉不到地里去,累了一天,還得給他做好吃的伺候他?!?
“大廣播”嘆口氣,說:“可惜這孩子生活在那樣一個家庭里,那個女人,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個家呀,聽說最近又不老實了,呸!都四十來歲的半老徐娘了,還那么風流。”
桃花女人做好了飯等史紅烈和史前回來,不,確切地說是等史紅烈回來。屋子里熱,飯桌擺在院子里。四人圍著飯桌吃飯,史文予還在生史前的氣。她每天吃飯都是挨著史前的,今天卻依偎在了媽媽身邊。桃花女人煮了三個雞蛋,她自己留一個,那兩個分別給了史紅烈和女兒,唯獨史前沒有。史紅烈說我不吃,給了史前,史前說爸,我不吃,你吃,你年紀大了,干那么累的活,該補補,我一個大小伙子,無所謂。史紅烈說你吃這一個,我另拿一個,說完把桃花女人的拿了過來,并說,你天天在家閑著,吃什么雞蛋啊,我吃了吧。你個沒良心的,桃花女人生氣了,我怎么閑著了,我不是做手工了嗎?這雞蛋還是我的手工費買的呢,這飯還是我做的呢。史前把父親給他的雞蛋拿到桃花女人面前,桃花女人方住了口。史紅烈喟然嘆氣,把臉前的雞蛋往旁邊一推,也不吃了。
史前很快地吃完了飯,他只喝了一碗粥就出去了。他來到村頭斜坡上坐著,望著漫天的星斗,只覺得胸中一口悶氣憋得難受,他倒不是為了雞蛋,誰會稀罕一個雞蛋呢?
史前是知道他自己的身世的,8歲那年,他問過爸爸,那個女人是誰,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她不是我媽媽吧?史紅烈沉默了半晌,知道這事兒瞞不住,心一橫,索性告訴了他真相,望著史前流淚的小臉,他說:“她不是你媽媽,孩子,你是我抱來的,但我一直把你當親孩子看待,至于她,你就不要煩心了,只要爸爸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為了避免史前受更大的傷害,他沒有說是買的。但史前本來委屈的小臉還是變得仇恨起來,氣忿忿地說:“他們真狠,不要我了?!笔芳t烈把兩只大手握在史前稚嫩的肩膀上,說:“別恨你親爸媽,他們也有難處,等你長大了,爸爸帶你去見他們?!笔非啊昂摺币宦暎樢慌?,咬牙切齒地說:“不見!”
“哥哥。”
背后一個聲音打斷了史前的思緒,他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史文予來了。史文予從他身旁坐下來,抓過他的手,往他手心里放了一個東西,史前低頭一看,是個雞蛋。
“你吃了吧,這是我那一個。”她說。
史前把雞蛋還給她,說:“誰稀罕啊。我不吃,我本來就不喜歡,那是你媽媽買的,我沒資格吃?!?
“你別理她,她買的怎么了,爸爸才是一家之主,這個家什么都是爸爸的。你看你剛才都沒吃飽,爸爸也沒吃飽,你吃了這一個吧?!?
“謝謝你文予,我不吃,你拿回去吧?!笔非罢f完站起身走了。
史文予氣地在背后說:“倔驢!面子保住了,肚子呢?哪個重要?傻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沖史前漸行漸遠的背影喊:“爸爸給你買了只燒雞,在你屋呢,快回去吃。還有啊,我已經訓過媽媽了,她保證以后不鬧騰了?!?
史前一聽,心中一陣感動,他是感激爸爸,為了不讓爸爸擔心,他趕快回去了。他本來想去朋友達子家蹭飯來著。他推開自己的西屋,滿屋子雞肉的香氣,打開燈,一眼看見桌子上的大盤雞,他擰了一個雞腿吃,想起史文予愛吃雞翅,便去廚房拿了個小盤,把翅膀擰下來放到盤上,留在一旁,然后自己又撕了些雞脯肉吃,剩下的拿去廚房冰箱凍著,那是留給爸爸的,等明天下地,拿給爸爸充饑。
史文予在發小香香家玩到九點才回家,她住東屋。史前正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透過窗戶看到東屋里的燈亮了,便起身端起那盤雞翅向東屋走去。
史文予正在換睡衣,聽得敲門聲,問:“誰???媽媽嗎?”
“我?!?
史前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過來。史文予一聽,心中一陣驚喜,原來是哥哥,心里納罕,哥哥是從來不登我的門的,今天是怎么了?她突然有個壞壞的想法,她把身上這件普通的睡衣脫下來,換上一件紅色性感的,紅色的睡衣穿上身,肩膀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她又把頭發散開,拿梳子梳順,整個人看上去魅惑極了。
“你不開門我走了啊?”史前說,他以為史文予不愿意開門。
門開了,兩人近在咫尺。史前見她穿成這樣,嚇了一跳,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只好耷拉著眼皮,說:“給你留的雞翅?!?
“哎呀!雞翅!我最愛吃雞翅了,謝謝哥哥想著我!”史文予高興地說。
“不,是爸爸留給你的?!笔非爸e說,他想以后得與文予保持點兒距離了。
史文予接過盤子,半信半疑。史前趕快回自己屋了,“哎!你進來坐坐??!”背后史文予喊。
北屋,也就是正屋里,桃花女人看到了這一幕,心中很不高興,待史紅烈納涼回來,她對他說,史前這小子,剛才敲開了文予的門。史紅烈說這有什么?桃花女人說男女有別,都不是孩子了,不能太親密,明天你說說那小子,我也說說文予。史紅烈瞥了她一眼,說,想多了吧你,兄妹情深是好事,我告訴你,你千萬別調撥他們,否則我打你!桃花女人冷笑一聲,說,什么兄妹!要真是兄妹我也不管,可是他們不是??!我怕兩人處出感情來。史紅烈說,那又怎樣,說實話,我還真想讓文予嫁給史前呢。桃花女人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你瘋了!你今天沒喝酒啊,怎么竟說些瘋話。文予怎么能嫁給他呢!咱們文予這么漂亮,將來是要嫁有錢人的。史紅烈不滿地嘟囔,錢錢錢,鉆錢眼兒里了。
第二天,史紅烈和史前照例去田里干活。中午,桃花女人給他倆做了飯,拿飯籃兒裝好,讓史文予送到田里去,史文予去了,前腳剛走,桃花女人就急急地換了衣服,對鏡子略施粉黛。打扮好后,出了門,正如“大廣播”說的那樣,桃花女人又不老實了。只見她專撿小路走,順著村子邊緣,穿過小樹林,又七彎八拐地串了幾個狹窄的胡同,最后來到一戶人家大門前,這戶人家也在一個狹窄的胡同里。桃花女人敲了敲黑色的大門,門開了,一個黑大漢立在里面,見到桃花女人,兩只牛眼瞪得更大,放出貪婪的光芒,“我的好姐姐,你終于來了?!彼f著,一把把桃花女人抱進懷里,關上門、、、、、、
黑大漢是個木匠。一星期前,史紅烈讓他給打造兩張學習課桌,黑大漢完工后來送,史紅烈在田間干活,桃花女人接待了他,黑大漢早就聽說過這個女人的風流韻事,今兒見了真人,果真不一般,他不知桃花女人多大,細皮嫩肉的看起來頂多30出頭,他為她傾倒,而桃花女人見這個男人黑壯有力,聲如洪鼎,也心猿意馬起來,把他請到屋里聊天,聊天過程中,桃花女人得知他38歲,她感嘆:“我都42了,老了。”黑大漢說:“你可不老,你看起來比我們38歲的還年輕呢?!边@個時候,史文予也不在家,兩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炕上。自此,兩人分不開了。
這回,兩人見了面就像那膠水一樣粘在一起,云雨了很長時間,事后,兩人摟著說話。
“桃兒姐,有了你,我不枉此生啊。”
“是嗎?荷花就那么不入你的眼?”
黑大漢的老婆叫荷花。
“她呀,就跟那院里的木頭沒啥區別。”
“原來是不會當女人啊?!碧一ㄅ恕翱┛毙ζ饋怼?
“是啊,像桃兒姐這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真希望每天和你在一起?!?
“紅烈不在家,我們會經常見面的。”
“那真是太好了?!?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家那位也快回來了?!?
桃花女人回去的路上,太陽就快西沉了,空寂的土路兩旁是雜亂的花草枝蔓,她迎著太陽愜意地走著,順帶掐了一朵花,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朝她這邊走來,由于那人背對著陽光,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樣,待走近了,方才看出是荷花女人,荷花女人挎著個小籃兒。
“荷花妹妹從娘家回來了?”桃花女人說,自悔失言,她怎么就知道荷花女人走娘家了?黑大漢告訴她的唄。
荷花女人果真奇怪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回娘家了?”
桃花女人一時語塞,但很快說:“看你挎個籃子,不是回娘家是干什么?”
“我給人家送衣服也是挎著籃子?!焙苫ㄅ苏f,從她身旁側身過去,心里納罕,這只老狐貍精,她家在村北頭,到這里來干什么?聽她的語氣,好像早就知道我回娘家似的。荷花女人下意識地看了看前方不遠處她的家。
荷花女人是個裁縫,每天都在家給人做衣服,有時候也到集市上做,可以多招攬些顧客。
麥田里,史紅烈和史前正把麥子往車上搬,今天他們又完成了三塊地。還有七塊,還得需要差不多兩天的時間。
晚飯的時候,剛子來了。史紅烈吃完飯,又讓桃花女人切了一盤子肉,買了一包花生米,他要與剛子小酌幾杯。杯酒換盞之間,剛子嘆了口氣,說:“佩佩回家來了。”
“回家看看是好事,你愁什么?”史紅烈不解道。
剛子說:“打回家來的,佩佩嫁的那人,突然犯了精神病,說是家族遺傳的病?!?
“這、、、、、、”史紅烈一時不知說什么。
桃花女人一旁聽著,心里一陣竊喜,這死丫頭,活該!
史前正在史文予屋里教她做一道數學題,聽得院里的談話,跑出來,焦急地說:“剛子叔,佩佩姐沒事吧?”
“史前,回屋去,大人說話小孩少插嘴?!笔芳t烈說。
史前悶悶地回屋了。
史文予把門關上,小聲對史前說:“佩佩姐的老公是精神???”
話剛說完,門被敲響了,是桃花女人,她在門外說:“關門干什么?打開!也不嫌熱?!?
“孩子的事大人少管!”史文予不滿道。
“你們不是孩子了,快開門!”桃花女人命令道。
“咦?一會兒說我們是孩子,一會兒又說不是,我們到底是什么???”史文予故作驚訝地說,眼睛向史前看去,爭取他對她觀點的認同。
還是史前開了門,開門后,他就走了出去。
史前去了剛子家,一進門就看見佩佩姐在燈下垂淚,她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滿臉憔悴,才嫁過去不到一年,美麗容顏已不復存在。
“佩佩姐,你的事我聽剛子叔說了?!笔非罢f。
“史前,姐姐的命苦啊?!彼f。
從佩佩姐家回來,史前的心情很沉重,他感覺佩佩姐的精神也不正常了,他問什么,她什么也不肯說,只重復一句話,“姐姐的命好苦啊。”
史文予見史前回來了,她猜他是去找史佩佩了,便追到屋里,關上門,坐在史前身旁,打聽史佩佩的事,她不是關心她,只是好奇,院里的剛子叔已泣不成聲,她猜這事很嚴重,剛才她還聽見剛子叔說,“怎么離?又沒瘋徹底,時好時壞的,家里也沒錢送他去精神病院,他揚言說要是敢離,就殺了佩佩?!?
“開門!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史前說。
史文予沒理他這茬兒,她悄聲說:“你去找佩佩姐了吧?她什么樣了?”
史前沒理她這茬兒,只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文予,你以后嫁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史文予一把抓住史前的手,說:“好可怕??!哥哥,我嫁給你吧!我的眼光不會錯,你是個好人。”
史前看她這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把手抽出來,說:“胡說八道!那是不可能的,咱們是兄妹?!?
史文予“哼”一聲,說:“你才胡說八道呢,什么兄妹,咱倆根本沒有血緣,是假兄妹。這你也是知道的。”
門又被敲響了,桃花女人慍怒的聲音傳來,“怎么老是關門!開開!”
史文予開了門,開門后,她就走了出去,連看也沒看桃花女人一眼,仿佛她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