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對于B城人來講應(yīng)該是記憶沉重的一年，新年第一天距離城區(qū)不到四十公里的一家煙花廠發(fā)生爆炸，新聞熱度還沒有降下來，中心街某座商貿(mào)大廈就發(fā)生一起人為性的火災(zāi)，當(dāng)天傍晚濃煙滾滾，燒紅了半邊天。而當(dāng)盛夏來臨，大人和孩子們?nèi)荚谂瓮罴贂r，連天大雨，B城周圍的水域連連逼近警戒線，城中卻因為這兩年排水工程一直沒有進(jìn)度，不少地方都被淹了。

那段時間舉國上下都特別關(guān)注B城的暴雨情況，B城衛(wèi)視每日都要播報兩河流域的治水進(jìn)度和排水除污工程的進(jìn)展，但是對于B城人而言，籠罩在城市上空烏云固然是一大憂，小城老百姓每天卻都有每天尋常的煩惱，天災(zāi)人禍，跟生計生活比起來，似乎后者對他們的影響更大。

脾氣特別好的英語老師最近也有點煩，不過她的煩可是幸福煩。周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即將來臨，和她同在學(xué)校教書的先生打算帶她出去度假，她在煩去哪里度過這個美好的假期。越接近假期煩惱就越大，但放假的前一天，這種煩惱就不翼而飛了。

考試試卷發(fā)了下去，期末總結(jié)和考核評語都做完了，暑假作業(yè)也布置了。英語老師糾結(jié)地環(huán)顧教室一周，終于把目光鎖定在了我身上，對于剩余的最后一份無人來認(rèn)領(lǐng)的成績單，英明的英語老師是這樣決定的。

“何曦，安嘉樹的成績單還有暑假作業(yè)就麻煩你帶給他哈，老師明天回老家去了。”

小學(xué)我們單排座，沒有同桌，所有授課老師眼里似乎前后桌一定是最好的關(guān)系的同學(xué)，但是事實上安先生一星期也沒來上過幾次課，他坐在我前面，來了也是趴在座位上補作業(yè)，我看見他后腦勺的次數(shù)比正臉多多了，也沒說上過幾句話。

于是我也開始煩惱了。

雖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突然去一個并不相熟的同學(xué)家拜訪，還是挺難為情的。姜離也跟著我開始煩惱，因為我要求他和我一同前去，他一時之間想不到辦法拒絕我。

后來我常想，如果這次我沒有答應(yīng)英語老師去安先生家里一趟，又或者我選擇的剛好不是那天，我和安先生兩個人之后的交集還會想現(xiàn)在那么多嗎？那么如果照著一樣的人生劇本往下發(fā)展，現(xiàn)在的安先生會是在哪一個方向上，而我又會是怎樣呢？

老實說現(xiàn)在記起來，那似乎是唯一一次見安先生哭，至少唯一一次見他哭得那么難過。而在我年幼的記憶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別人那樣子的哭法。

我身邊的人都是快樂的，父親就算工作上遇到麻煩，他也只是會一個待在書房處理工作，在我們面前，他從來不將郁結(jié)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母親雖然嚴(yán)厲，可是她對我和姜離的教育十分有耐心，即使我們犯了什么錯，她也會細(xì)心地教導(dǎo)。姚叔和蕓娘每天都很早起來，清晨的時候我在園子里遛彎，他們在院子里嘮嗑，一個在想今天的食譜，一個在想院子里松了土，種點什么花卉或者蔬菜比較好。他們每天屋里屋外忙忙碌碌，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幸福和滿足。

如果說姜離青春期的叛逆和父親母親婚姻的破裂，讓我從幸福的云端摔到了殘忍的現(xiàn)實之中，那么遇到安先生，就是我這個一直以來都衣食無憂的公主，第一次來到疾苦的民間。

那天是個雨天，我記得時間是繁忙的午后，地點是離B城青坊桐牙彎最近的一家醫(yī)院。兩個小時前我和姜離跟著司機老馬從家里出發(fā)，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又載著安先生和安奶奶，一路開到了這家醫(yī)院。

走廊里很吵鬧，各科各室前都排滿了拿著白色的單子等待的人，其中偶爾有一兩個白衣護(hù)士躋身而過，能聽得清楚的是報號的聲音從門里傳到門外。

老馬陪著安先生辦奶奶的住院手術(shù)去了，我在那樣的環(huán)境和空氣里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緊張，手里握緊了沙發(fā)的扶手，眼光求助地投向那時候靠著墻壁站著的姜離。

十三周歲的姜離，個子已經(jīng)接近一個成年人了，他長得極像父親，劍眉星目，英俊白凈，可是他的脾氣個性卻不像他的皮囊那么可愛，又傲，又拽，又臭。這一點他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更不可能跟我相像，簡直就是基因變異了一樣。

“他們?yōu)槭裁炊疾辉敢鈳退?？”我低低地問他?

安嘉樹那么可憐，他還是個小孩子，在路邊哭著求那些路過開車的人帶他和安奶奶去醫(yī)院，可是他們都不肯停下來幫忙。

姜離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可能被嚇壞了，作為哥哥他只能不停地順著我的頭發(fā)。

“因為他們都沒有這個義務(wù)?！彼卮鹞?。

“為什么？”

“不會有人喜歡給自己惹麻煩?！?

安先生和安奶奶是麻煩嗎？作為最年幼無知的我是不明白的，可是姜離從小就比我聰明，他說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真的這么想，但是我知道當(dāng)姜離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一定不是那么想的，不然他也不會幫安先生和他奶奶。

我知道姜離一直是一個熱心善良的孩子，盡管他表面看上去冷漠很多。很多時候作為他最親近的人，我也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比同齡人要早熟，腦袋聰明、心思通透，和我差距哪里只是那七歲虛長的年紀(jì)。而在他的一生里，似乎最讓他糾結(jié)、埋怨、負(fù)疚的，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很多事情在當(dāng)下它發(fā)生的時候看起來并沒有什么深意，一旦過去很久之后，再往回頭看，就會明白這樣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而我也是現(xiàn)在往后看才慢慢懂得一些。

在我成長的軌跡里，我的父母、外公外婆，小姨、蕓娘包括其他所有人，都在盡全力為我筑造一個無憂無慮、完美無缺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是我看到的樣子。只有姜離，他會在這個世界打開一個缺角，直言不諱的，甚至有些殘忍地轉(zhuǎn)述給我現(xiàn)實的情況，不管是他看到的還是他體會到的，即使當(dāng)時我并不是很懂。

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做了準(zhǔn)備。當(dāng)我慢慢長大，漸漸懂事，他對我越來越刻意保持著疏遠(yuǎn)和冷談，也許早就是料想的我們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盡管他一開始就決定拋棄我。

和姜離在我的生命里有著一樣意義卻完全不同的安先生，他的世界本身一開始就是在我世界當(dāng)中的對立面。可是和姜離不同，安先生是陽光的，向上的，他努力生長，粉飾這個世界給他原有的不公和苦難，所以才更讓人心疼。

安先生兩次將我推開，我記得特別清楚，但是我卻怪不起他來。

安先生哭的時候特別的安靜，他抱著雙臂，呈現(xiàn)著保護(hù)的姿態(tài)蹲在手術(shù)室的門口，埋著頭，基本上你聽不到他哭的聲音，也看不到他的眼淚。他這樣子哭一點都不像嚇壞了的小獸，小野獸至少還有力量，具有攻擊性，可是他除了細(xì)細(xì)的嗚咽，渾身只剩下無邊的悲愴。

他那樣子著實嚇著了我。我想起了他抱著奶奶坐在車?yán)锏臉幼?。他的胳膊?xì)細(xì)的，連抬起奶奶的肩膀的力氣都沒有，他的聲音里有痛苦和懇求，鋪天蓋地的絕望重重地困住他。而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奶奶的身體已經(jīng)油盡燈枯，即使送到醫(yī)院也來不及了，最后只是為她爭取了一點時間。

小時候我也經(jīng)常生病，要經(jīng)常吃藥打針，可是我很少到醫(yī)院來，父親每次都是請了大夫到家里去。我打針的時候也很害怕，可是父親都會輕輕地揉我的手，姜離為了讓我不害怕，他讓護(hù)士也在他手背上扎一針，然后我哭著哭著就不疼了。

生病了一點都不可怕，生病了家人都陪在身邊，他們會比以前還要還要寵你疼你，病好了，意味著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安奶奶生病太可憐的，真的，我一想到那個場景，就覺得安嘉樹和奶奶真他媽的太慘了！

老馬是一個特別感性的人，他年輕時闖南走北吃過不少的苦，也經(jīng)歷過很多事，我們?nèi)齻€人當(dāng)中他最可憐安先生。我看到的他的眼神，知道他要我去拉安先生起來。

蹲那么久不麻嗎？哭那么久不累嗎？衣服那么濕不難受嗎？

我在安先生的面前蹲了下來，跟他說不要哭了行不行，可是手一碰到他的胳臂就被他狠狠地推開了。

說實話他這一推用盡了全力，屁股和胳臂肘落地的時候我也覺得真的挺疼的。姜離看到馬上就跑了過來，他惡狠狠地盯著安先生，可是安先生惡狠狠地盯著我。他這個時候有點像一只小獸了，可是我變成了他的獵物。

我們在一起之后我常常會想到那天，我不知道這個叫做命運的名詞有沒有一部分是將我們深刻而永恒地糾纏在一起。我人生第一次看過一個男孩的絕望，以一個旁人的身份，看到他經(jīng)歷了永遠(yuǎn)的失去，又用另一種身份，同他一塊向上生長，用下半輩子的時間賠付他下半生的幸福，珍惜他，守護(hù)他，不僅僅是因為我愛他，而且我還心疼他。

“為什么那時候你要推開我？”

后來我問他，我想找尋一個答案，至于這個答案是什么，我不知道。

不管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如果我是那個時候在他絕望之中唯一伸出手的人，他后來又為什么要用那樣帶著恨意的眼神看著我，甚至推開我想要給他的溫暖。我想如果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現(xiàn)在，安先生一定會埋在我懷里痛哭。

安先生聽完我的問題有一瞬間的迷茫，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想到過那段痛苦的日子了。

“何曦，你知道嗎。”他似乎已經(jīng)想好了措辭，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很難的問題，但是他必須要誠實?！爱?dāng)一個人在孤單而絕望里呆的太久的時候，第一個給他打開窗戶的人是不幸的，因為他會恨她，你怎么來得那么晚。后來他爬上那扇窗戶，他又會恨她，你怎么只打開一扇窗戶就又走了?！?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真生起氣來恨不得要掐他。他這幾年本事樣樣都長了，比起從前的瘦小不知道強大的多少倍，可是為什么單單學(xué)不會說謊呢？

這個時候他哪怕說謊騙騙我，我也不會那么生氣啊。

“所以，當(dāng)初我給你寫信你不回，你是故意的嗎？”

安先生握著我的手，他眼眶已經(jīng)紅了。

我想我當(dāng)時一定在氣頭上，人在氣頭上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我已經(jīng)管不得現(xiàn)在安先生表情有多么可憐，我只感覺我周圍的空氣都在冒著火星，而偏偏安先生現(xiàn)在在我眼里就是一個引爆器。

我一把推開他，像他第一次也這樣推開我一樣。

“安嘉樹，你大爺?shù)模　?

那時候我還生他的氣，晚上我們躺在一張床上，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我第二天還有工作要飛南非，一晚上沒有睡好，凌晨五點睜著一雙浮腫的眼開燈，發(fā)現(xiàn)安先生也早就醒了。

安先生手里拿著一塊濕毛巾，從浴室里走出來，將手伸給我：“先過來洗漱，等下我送你去機場?！?

我沒理他，徑直過去打開他的手：“不用你送?！?

安先生攬住我，將熱毛巾蓋在我的眼睛上，嘴里說：“別鬧了好不好，不讓老公送，那讓誰送？”

“哪里還有什么老公，早就送人了。”

“什么時候？送給誰了？”

我癟著嘴，又覺得難過想哭。

“昨天晚上送給土地婆了?！蔽矣每耷徽f道，昨天晚上做了噩夢。

安先生笑得肩膀抖動，手也蓋在毛巾上：“今天還回來了，土地婆說這個壞小子我才不要?！彼瞄_毛巾，看我眼睛還腫著，輕輕的，用大拇指指腹幫我揉了揉，“別再哭了，眼睛到時候要發(fā)炎了。”

我怒了：“你也知道！”

安先生說：“我昨天話還沒說完，你就不想聽了，我現(xiàn)在可以說嗎？”

我聞言板正身子，把他的手也扒拉下來，命令他：“說??！”

他又忍不住笑，然后說道：“何曦，我沒有怪過你的，真的。我姑姑，還有你爸爸那時候說的話我都聽進(jìn)去了，我覺得如果你真的去了英國把我忘了，那我就也不去找你了，我就不告訴你我喜歡你了，我們各過各的。但是你給我寫信，姑姑生病的時候，還有后來我在美國讀書收到的郵件，我都看到了。那時候我就想，他們說的都對，但是他們沒把你算進(jìn)來，何曦你是一直都在的。我跟自己說，就只有這幾年的時間而已，耐心一點，等到我們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等我成為就像你父親說的有能力照顧你的人，等這幾年時間一到，就算何曦走到海底天邊，我也會回到她身邊的。”

所以等他研究生畢業(yè)那年，剛好是分開后的第八年。

我想到我們這些經(jīng)歷，忽而抱著他的腰，真就放肆哭了出來。

我說:“可是你知道堅持給你寫信有多難嗎，你知道等一個老一口氣吊著你的人多難嗎？我以為我堅持不下去的，太難了，太不容易了，我真的太不容易了，嗚嗚....”

“我知道，太不容易了?！卑蚕壬嗣业念^說，“所以謝謝你?。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