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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等獎作品》:罪

楊晚晴

刑罰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殘折磨一個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業已犯下的罪行……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

——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

“我很好奇,”他說,“你為什么指定我來聽你的告解。”

對面的男人抽了口煙,他的臉在繚繞的煙霧中若隱若現——那是張線條堅硬的臉,上面有深深的倦意。

“我聽說你是那一邊的。”

他傾身向前,“哪一邊?”

男人聳了聳肩,動作由于穿了束縛衣而顯得僵硬。“支持死刑那一邊。”

“哦。”

“這么說可能會有點兒尷尬……”男人側過頭,朝自己橙色的束縛衣努了努嘴,暗示兩人身份的殊異,“但我跟你是在同一戰線的。”

“司法部的人都說,警探貝利亞是個死硬的刑罰主義者。”

男人身體后傾,嘴角上翹。“他們有沒有說,我是自作自受?”

他搖了搖頭。

沉默。頭頂上老舊燈管發出的嗞嗞聲填滿了這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叫貝利亞的男人將煙頭按進盛滿煙骸的一次性紙杯,然后從煙盒里掏出另一根煙,銜在嘴上。他起身,為男人點煙。

“李——李靖波是吧?”又一次吞吐后,貝利亞說,“謝謝你能來。”

“沒什么,這是我的工作。”

“我認識的每個人都說,聽臨刑告解是個臟活。”

李靖波挑了挑眉毛,沒有接茬。

“死刑犯是人類中最不可救藥的渣滓,而在臨刑告解中,他們往往會把自己的變態心理、丑陋過去、對世界的怨毒一股腦地潑灑出來——”貝利亞狠狠咂了一口煙,“我聽說,很多參與過告解的執法人員都選擇了事后‘擦除’……”

“……我不認為你和別的死刑犯一樣。”

“你猶豫了。”貝利亞饒有興味地盯著他,“你現在意識到,自己對眼前這個死刑犯的了解其實很有限,有限到甚至不確定他是否會給你帶來傷害。但是我猜現在你已經沒有了退路,也許你的同事們正在酒吧里期待著你給他們帶去偉大的傳奇——我說得對嗎?”

李靖波艱難地笑了笑,隨即意識到這不過是臉部肌肉的一次不協調的收縮而已。

“你會得償所愿。”貝利亞說。

“抱歉,你說——”

“你會聽到一個故事。”滿面倦容的男人將目光定格在兩指間渺渺升騰的藍色煙霧上,“這個故事來自一個死硬的刑罰主義者、一個前警探、一個失去妻子的丈夫和一個殺人犯,來自人性的黑暗核心——你,做好準備了嗎?”

……在抽了最后一口煙后,貝利亞開始講述。

一切都始于一場謀殺。死者是一名中年女性,很普通的那種人,死于那種很普通的暴力行為——后腦勺被某種鈍器敲碎。現場一塌糊涂,就像在這座蕭索城市的破敗街區里無數次發生的暴力一樣,看起來缺乏精密的謀劃,是施暴人教育缺失和睪酮分泌過量共同作用的結果。本來,查案的思路是程式化的——尋找痕跡、搜集證物、調閱事發地點的監控錄像、抓幾個形跡可疑的小混混、鎖定嫌疑人、審訊、紅臉黑臉……真兇往往很快就會歸案。本來,這樣的事情找不上我——直到我那些愚蠢的重案組同事發現,兇手比他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事發地點正好處于監控盲區,女子死亡時附近沒有人員經過,而在凌亂的現場中,找不到兇器和有價值的DNA標記物。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許除了一樣……

(貝利亞用食指在嘴唇上比畫)

死者的嘴唇上被人用黑色記號筆畫了十幾條平行排列、長約4公分的豎直黑線——我想你看過現場照片了。也許這很能激發你們這些犯罪心理側寫師的想象,但當重案組的同事找到我時,我只意識到了一件事——

(“連環殺手。”李靖波插話道。貝利亞點了點頭)

那時這還只是一個猜測。被害人的照片讓我想起一樁五年前的懸案。死者也是女性,死因是機械性窒息。這兩個被害人幾乎沒有什么共同點——除了性別和她們嘴唇上的黑線……你們把這個叫做什么?……表達欲?對,就是這個詞。對兇手來說,制造死亡不是重點,重點是通過死亡傳達的訊息——不管他要傳達的訊息是什么,在我看來,這近乎于挑釁。于是該死的好勝心再次發作,我接下了這樁讓人一籌莫展的案子……

(貝利亞沉默了一會兒)

我的小組里有幾個老警察——我是說那種很老派的警察。他們有很強的執行力,習慣于反復勘察現場、在卷宗中埋首、與可疑人員互動……他們的缺點在于,過于相信自己的推理能力,并且不擅長使用輔助型AI。老派警察破案靠的是所謂的直覺,靠的是在繁雜凌亂的事實中抓到真相的一道光——說實話,我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分子。那段時間,我開著我那臺特斯拉老爺車穿梭在底特律街頭,沿著從案發地點輻射出的街道網絡,撲向一個又一個可能藏匿著真相的地方。

艾略特怎么說來著?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四月的雨下個不停,天空陰郁,街上污水橫流、杳無人跡。在水漬斑斑的建筑物立面后,你偶爾會撞上一束目光——木訥的、渙散的、包裹著敵意的目光。自從AI革命開始后,底特律迅速衰敗了下去。衰敗一而再地光顧這座城市,被時代拋棄的人如同渣滓般黏附在它的街巷之中,底特律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下水道……啊,抱歉,我跑題了。我想說的是,盡管在大街小巷和文獻資料中跑斷了腿,我們依舊一無所獲。除了嘴唇上的黑線,兇手并沒有向我們泄露哪怕一丁點兒的東西……徒勞無功的幾天過去,看起來在與兇手的第二次交鋒中,我們又要敗下陣來,直到——直到那個人的到來……

(貝利亞的目光越過李靖波的頭頂,停留在虛空中的某處)

哈羅德·古德森身材不高,臉上輪廓很深,黑色卷發——他貌不出眾,卻非常迷人。很難說清這是為什么,也許是因為他那雙極深邃的黑眼睛,也許是因為他那低沉的、大提琴般的嗓音,也許是因為他的憂郁和沉靜……我對這個人的第一印象是,他和他的維京姓氏很不搭調。我指的不僅僅是外貌。和局里這些大嗓門兒好喝酒沒事兒就玩兒視網膜浸入式游戲的家伙們不同,他的話不多,也不玩兒增強現實,而是時時捧著書,大概就是哲學啊小說之類的……總之,說他不凡也好,叫他怪胎也罷,哈羅德就是這么個人。那時他是個頗有名氣的犯罪心理側寫師,也是“犯罪預防與懲治委員會”里最年輕的委員。據說是這起可能的連環殺人案把他吸引到了我們這里,而這個人,確實在調查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李警官,我的嗓子有點兒干,能喝杯可樂嗎?

一口氣灌完一聽可樂后,貝利亞又叼起了煙。

“你有疑問。”他口齒不清地說。

“……我感覺,你對古德森的印象似乎很好。”

“陳述事實而已。”

李靖波將手肘架在聚酯桌子上,“那我是不是可以假設,古德森非常善于偽裝?”

“偽裝?”貝利亞一臉的不可思議,“他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他還有什么可以偽裝的。”

“可是——”

“所以,我是個至死不渝的刑罰主義者。”貝利亞用兩指將嘴里的煙夾了出來,他的手上下擺動,手中的煙仿佛燃燒的旗幟。“你永遠不知道在一個人的大腦褶皺中藏著什么樣的邪惡,甚至有時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我們用所謂的人道為自己造了一架斷頭臺,還心甘情愿地把頭伸了進去……如果說當局還有決心糾正這個錯誤,那么就從我開始。”

李靖波舔了舔嘴唇,“咳——我明白了。”

貝利亞將煙按滅。

“那,我們繼續?”

哈羅德甚至都沒有費心和我寒暄。剛一進組,他就要求我帶他去實地查看——不只是去案發現場,而是要把周邊都轉上一圈。

“我需要對‘舞臺’有一個全面的認識,”他說,“這樣才能精確描摹罪犯的心理。”

于是我再次穿行在淫雨霏霏的底特律街頭。經常是這樣:我把車停在路邊,哈羅德從車里鉆出去,在某家藥店或者便利店的門前駐足。他在若有所思地看著什么,櫥窗后的機器人店員則對他露出不厭其煩的微笑……回到車里時,他渾身散發著水草的氣味。

在勘察完李婭(最近一位死者)的死亡現場后,哈羅德長時間地沉默。特斯拉在雨幕中跋涉,仿佛一枚被投入污水的鐵釘。

“她總是在那家酒吧坐到很晚,”哈羅德忽然開口,“她在等待——”

“一個男人。”我接話道,“可惜,那天晚上并沒有男人和她搭訕,請她喝一杯占邊波本。于是她悻悻地回家,死在一條罕有人至的小巷。”

“兇手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么?”哈羅德轉頭,兩只幽邃的黑眼睛夯在我臉上,“如果是錢的話,她身上的財物并沒有丟失;如果是性的話,我想兇手并不難從她這里得到;如果是為了報復,她在這個城市里幾乎算得上是個異鄉人……為什么?”

我搖頭,順勢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覺得這些黑線像什么?”他問我。我聳了聳肩,說我不是哲學家也不是畫家,這些黑線在我看來就是一排柵欄,或者城市的剪影,或者食肉動物的尖牙。哈羅德說他有不同的看法。“這個街區讓我產生了一點想法。”他的額角抵在車窗上,目光洇散在一片煙雨之中,“這里的后工業氛圍不適合做隱喻的土壤,兇手可能只想直白地表達他的思想。比如,如果只把線看成是線,那種縫衣服的線,那么……”

那么,或許兇手只是想把死者的嘴“縫”起來。以下是哈羅德引導我做出的判斷:也許死者知道了一些她不該知道的東西,兇手想讓死者閉嘴,即使她已經死了。

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在走訪喬伊娜(第一位死者)的親友時,她的媽媽曾提到,喬伊娜本來是個話很多的孩子,但在十二歲那年,她忽然變得沉默寡言。這種轉換仿佛發生在一夜之間,喬伊娜的媽媽沒有多想,畢竟,對于進入青春期的孩子,父母還是有一定的理解障礙的。

“那么,你的看法是?”哈羅德問我。我回答說,兇手不是想讓她閉嘴嗎?也許在兇手下決心滅口之前,喬伊娜受到了他的威脅,所以才變得沉默寡言。我們假設,在喬伊娜十二歲那年發生了一些事情。由于死者的家庭相對單純,我們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學校……

(貝利亞舔了舔嘴唇)

那所學校已經不存在了。其實這對我們來說并不意外,AI革命之后,由于人口的持續流出,很多學校由于缺乏生源而關閉。我們找到了一些當年的教職員,但得到的信息往往是殘缺不全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挖掘出了一條令人“振奮”的線索:喬伊娜的數學老師也死于謀殺,時間是她被殺害的一年之前。這也是樁懸案,此前我們之所以沒有把它和喬伊娜的案件聯系在一起,是因為那個人的死法和其他的兩個受害人頗為不同……

(“我看過你們的調查日志,”李靖波說,“那個叫安東尼奧的男人是失血而死,地點是他自己家里。他的,嗯——”)

他的生殖器被割掉了,扔在幾米開外的沙發上。現場一片混亂,不出所料,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自然而然地,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安東尼奧不同尋常的死法上。到了這一步,即使沒有哈羅德的提示,我也可以大致猜出兇手想要表達什么了:殺人的動機起源于“性”。我們據此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喬伊娜十二歲那年,在她、安東尼奧和兇手之間,發生了一件涉及性的齷齪事,這件事的實施人很可能是安東尼奧,因為他那象征男性力量的家伙被割掉了;而喬伊娜可能是參與者也可能是目擊者,或者兩個身份兼具,兇手不希望她說出這件事,于是殺害了她,并把她的嘴“縫”了起來……

(“很有說服力,但你們并沒有考慮最近的那個受害者。”李靖波說。貝利亞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有時候,辦案就像是在一片黑暗的曠野中行走求生。”他說,“對手越強,黑暗越大。對于眼前出現的一點光明,你不會在乎它到底是一簇鬼火還是一個溫暖的小屋,你只能走向它,試著抓住它。喬伊娜和安東尼奧之間的聯系就是這一點光明,為了抓住這一點光明我們無暇考慮其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李靖波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我們對安東尼奧進行了一番背景調查。經過幾番輾轉,你猜我們發現了什么?

(貝利亞目光灼灼)

……通過一個在警界高層任職的老同學,我得知安東尼奧是第一批接受介入性再造的罪犯,在此之前,這家伙曾多次實施性犯罪……你瞧,這就是司法部干的好事:罪犯接受所謂的腦區再造,不僅逃避了法律的懲罰,還擁有了新的身份和人格——不,鑒于他很可能再次實施了性犯罪,對他人格的再造肯定也是失敗的。

(“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看法相同。”李靖波說)

謝謝。按照常規思路,我們的工作量會很大:要走訪排查安東尼奧當年的同事、喬伊娜班上的三十多個孩子。但我們實在沒有精力也沒有必要做這個工作——安東尼奧當年的罪名是“猥褻男童”,出于對再造工作的懷疑,我傾向于認為安東尼奧的“口味”沒有發生變化。

我們要調查的,只有班上的十五個男生。

“在此期間,古德森還給了你什么幫助?”李靖波問。

“不計其數。”貝利亞的身體后仰,“關于兇手的殺人動機,關于這三個人在案件中的角色,關于安東尼奧的‘小癖好’……”

“就是說,古德森主導了調查?”

他聳了聳肩。

“這毫無道理,不是嗎?”李靖波擰著眉頭,“他把你們引上了正確的道路。”

“道理?”囚犯啞然失笑,“李警官,你認為這個世界上有道理可講?”

李靖波張口結舌。

又一陣沉默。貝利亞將手探進煙盒,無功而返之后,他在一次性紙杯中扒拉出一顆煙屁股,塞進嘴里。他沒有示意李靖波為他打火。

“抱歉,我的情緒有點兒失控。”煙的殘骸隨著他的話音上下搖動,仿若船櫓,“希望你能理解,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悲劇發生……”

“你可以,呃——”心理側寫師撓了撓額頭,“選擇不說。”

貝利亞搖了搖頭,“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不是嗎?”

在查案期間,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但這一次我有了一個必須暫時放下手中工作的理由:4月15日是我和娜奧米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我擅自給專案組放了假,邀請全體人員到家里吃飯。我們在草坪上支起長桌,在桌上壘滿一盤盤的香腸、烤肋排、冰鎮啤酒和吞拿魚沙拉。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家庭聚餐,沒有昂貴精致的食物,沒有繁瑣的餐桌禮儀,一伙粗人反而更盡興。做為貴賓,哈羅德坐在我和娜奧米旁邊。在一群吵吵嚷嚷的老家伙中間,他的沉靜猶如風眼。在一番插科打諢之后,我的妻子注意到了他。“哈羅德,你吃得太少了……”她探過頭,“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他搖了搖頭。我看到他臉色蒼白。

也許是怕冷落了客人,娜奧米問哈羅德,“犯罪預防與懲治委員會”具體是干什么的。哈羅德的臉上掛著虛弱的笑意,“您相信自由意志嗎?”

我的妻子一臉迷茫地看著他。

“委員會的觀點是,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哈羅德說,“人的所有行為,是大腦從外界得到輸入,經由神經元網絡的一系列運算,最后輸出反應的結果。人‘看’不到自己的大腦是如何運作的,更無法對其施加影響。我們認為,人之所以會犯罪,可能是大腦構造或者化學環境異常所致,也可能是個人的創傷經歷、教育缺失或者惡劣的生長環境所致,又或許是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一結論適用于我們觀察到的絕大多數犯罪行為。委員會的工作,就是通過外科手術和納米微電極重塑罪犯的異常腦區以及部分記憶、重新設計神經元網絡算法,把罪犯改造成一個‘正常’的人,從根本上杜絕他再次犯罪的可能……”

哈羅德的聲音有一種令人昏昏欲睡又不忍睡去的魔力。我看到妻子的目光黏在他薄薄的、上下開合的嘴唇上,她的臉頰上泛起不自然的紅色。

“自由意志的屁話!”我粗魯地打斷他,“按照你們的思路,所有人都不需要為他們的行為負責了。你們不懲罰罪犯,而是把他打造成一個他娘的天使一樣的新人,再放歸社會。哈!我都快被你感動哭了!”娜奧米在餐桌下掐我的大腿,但我不為所動。“那你怎么解釋安東尼奧?那個變態不是也被改造過了嗎?”

“安東尼奧是不是做了那些事,這還只是個猜想。”哈羅德僵著臉,“不過我承認,我們對大腦的認識還很有限。”

“哈!有限!說得可真輕巧——”

“哈羅德,我家老貝愛沖動,我看啊,他的‘算法’也有缺陷——”娜奧米的手在餐桌下擰我的大腿,“以后,還請你多多關照他呀。”我狠狠地剜了妻子一眼,我的意思很明白:親愛的,你喝多了吧?

這時哈羅德忽然笑了,他說:“貝利亞警探愛沖動?這我可沒看出來。”

娜奧米調皮地眨巴著眼睛,“這個傻瓜沒和你說過嗎——”

她沒能說下去。是老家伙們的起哄把我從尷尬之境救了出來。他們鼓動我和娜奧米接吻,交換信物——滿是酒精味兒的接吻之后,我送給妻子一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吊墜,而她則送給我……

(貝利亞深深地吸氣,鼻腔里發出咝咝的聲音)

娜奧米送給我一段錄音。當著所有人的面,她對我的手機嗲聲嗲氣地說:“親愛的小貝利亞,娜奧米永遠愛你。”然后在眾人的噓聲和掌聲中,她把這段錄音設置成了我的手機鈴聲。在余光中,我看到哈羅德的臉再次變得蒼白……

聚餐結束之后,我主動要求送哈羅德回他的公寓,沒有給他拒絕的余地。鉆到車里以后,我把它移交給車輛AI,以一種醉酒的懶散姿勢癱在駕駛座上。車輪開始轉動,碾過路面上一個又一個陳舊的崎嶇。太陽忽而躲進一片煙灰色的、骯臟的云朵背后。又要下雨了。

“你最好小心點兒。”我說。

哈羅德轉頭看我。

“你勾引女人的手段并不高明。”我冷冷地回看他,“離我老婆遠點兒。”

他垂下眼瞼,沉默片刻,再次與我目光相接。“你在演戲——你們在演戲。”

“你說——什么?”

“你們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相愛,”哈羅德的低音在我的耳廓里嗡嗡作響,“不是嗎?”

我握緊了拳頭,不是出于憤怒,而是出于心虛。

貝利亞的視線繞過李靖波,像是在與他身后的黑暗無聲交流。

“你沒事吧?”半晌之后,李靖波問。

他搖了搖頭。“娜奧米是個好女人。我們雖然沒有孩子,但始終相信能夠填滿彼此的靈魂和余生。”

“……我很抱歉。”

“那天她確實有點兒喝多了——那天我們都有點兒喝多了。”貝利亞哼了一聲,“否則我們不會那么口無遮攔。”

“比如,說你愛沖動?”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李靖波,“看來你確實做了一點功課,嗯哼?”

后者尷尬地笑了笑。

“我曾經把一個戀童癖揍了個半死。”貝利亞說,“正是那一次魯莽的舉動斷送了我在警局的大好前途。但沖動只此一回。后來我對哈羅德做的事——和你們想的不一樣——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李靖波沉默著,像是在掂量下一個問題的重量。

“你沒有反駁古德森。”他說,“你們的婚姻,出現了問題。對嗎?”

貝利亞干笑一聲,“沒錯,我是曾對娜奧米不忠,為此她一直都不肯原諒我……我當然可以這樣宣稱:我愛的只有我的妻子,那些放浪形骸,那些魯莽沖動,以‘委員會’的邏輯,不過是一套不受我的意愿控制的生物算法……但娜奧米不會這么想。人應該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代價,在這一點上,我們的觀點一致。”

死刑犯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李警官,你知道婚姻的本質是什么嗎?”

李靖波愣了一下,繼而搖頭。

“平衡——婚姻的本質是平衡。要維持一段婚姻,你要平衡工作與家庭、苛責與包容、責任與權利……具體一點兒,假設當婚姻中的一方做了不好的事情,而另一方無論如何無法原諒時,要么長痛不如短痛,把已經血肉交融的兩個人鮮血淋漓地撕開;要么……”貝利亞的嘴角卷出一個莫測的笑,“要么婚姻中的另一方也做些不好的事情,與之平衡。無論如何,這也比兩個相愛的人失去彼此要好。”

李靖波咽了口唾沫。

“你會理解這一切。”貝利亞的嗓音疲沓,“畢竟你坐在這里聽我絮叨,是想聽到些卷宗上沒有的東西,不是嗎?”

那場聚會之后,一切都回歸正軌。我們繼續沒日沒夜地工作,一個一個排查喬伊娜班里的男生。查到第十四個男生,我們仍一無所獲。這時哈羅德來找我,說他有了新的想法。

“你知道李婭是一個‘播主’嗎?”

我說我知道。那個女人在YouTube上放了很多自己的視頻,無非是一個人對著鏡頭絮絮叨叨講段子。

“你聽過嗎?”哈羅德問我。

我點了點頭,但仍不解地看著他。他在我的電腦里調出了兩段視頻,一段是李婭講段子,一段是喬伊娜十二歲生日派對的視頻。

“什么意思?”我問。

“聽。”

我注意到了哈羅德的用詞。他說“聽”。于是在看視頻時,我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聽覺上——這一次,我明白了。

“她們的聲音很像。”我說。

哈羅德點了點頭。“兇手害怕喬伊娜講出他的秘密,于是她的每一次開口都成了他的夢魘。他懼怕她的聲音,那聲音變成了他潛意識中的怪獸……”

“所以他把她的嘴‘縫’上,不光是為了讓她閉嘴,還因為這象征著她再也無法發出聲音。”我接話道,“而當他偶然間聽到李婭的聲音,殺戮的欲望便被再次喚醒……”

“這樣一切都能說得通了,不是嗎?”哈羅德說。

是啊,一切都豁然開朗。但是,為什么我的心中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那個,”哈羅德依然站在我身邊,“我有一個問題。”

我挑著眉毛看他。哈羅德的臉繃著,“那天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什么話?”

“你不相信腦區再造能夠把罪犯變成一個‘新人’。”

我扭過轉椅,挑釁似的看著他,我說:“你相信嗎?”

他愣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

李靖波在塑料椅子上局促地扭了扭身子,“這么說,古德森曾向你暗示過?”

“如果你把這稱為暗示的話——對,他曾向我暗示過。”

“這樣我就越發不能理解他的行為了。”

貝利亞的鼻子里吹出一聲輕響,“我猜上帝在制造他時采用了一套高深莫測的算法。”

心理側寫師的嘴唇抿成一線。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嗎?”貝利亞將手肘拄在桌上,“那時我已經有了懷疑,但我只是不肯相信。”

“……你被古德森迷惑了。”

他搖了搖頭,“不,我只是被自己迷惑了。”

最后一個男生名叫約書亞·佩魯佐。在調查他時,我們遇到了一點兒困難:據他的一位任課老師說,他在小學六年級時隨父母去了西雅圖,而當時FBI的全國聯網數據庫并沒有對我們警局開放,這意味著我們要穿過大半個美國去找他。我有種強烈的直覺,我們要找的人就是他——或者與其說是直覺,倒不如說是愿望。這個男孩兒是我們能抓住的最后一顆線頭,如果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那就意味著我們的思路徹底錯了。

在飛往西雅圖的途中,我反復查看虛擬視覺里這個男孩兒留給我們的唯一影像:在班級的合照中,他靜靜立在一隅,矮小、瘦弱。他的臉有些虛焦,無論如何放大,細節總是一片模糊。也許唯一清楚的,是他黑色的頭發和心不在焉的神態。

他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我打了個冷噤,隨即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嚴重的睡眠不足使我耳鳴如雷,甚至蓋過了飛機的引擎聲。我的眼皮發沉,很快就漂浮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

下飛機之后,我徑直前往約書亞的登記住址。然而就在他的家門口,我吃了一記閉門羹。

“約書亞——他已經死了。”打開一半的門后,一個臉上溝壑縱橫的男人說。我猜他應該是約書亞的父親。

“死了?”我的心空跳一拍,“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

那個男人乜著我,黏稠的目光里有疑懼、有厭惡、有——深深的寒意。“恐怕,你得問他本人了。”

門被猛地摔上。男人的殘影留在我的視網膜上:一個散發著血腥味兒的笑容。

(貝利亞皺了皺鼻子)

隨后我前往西雅圖警局。在那里,我發現事實和老頭子的“胡言亂語”竟然差不離。約書亞·佩魯佐在十六歲時因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死者是他的繼母、老頭子的第二任妻子——被判刑,在服刑的第二年,所有的官方檔案中都不再有他的名字。沒有人再見過他,就仿佛他在監獄中憑空消失了……

(“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會憑空消失,更何況是在一座監獄里。”李靖波的眉宇蹙著,“除非……”)

除非他也參與到了那項實驗里。以下是我在語焉不詳的官方記錄里得到的結論:做為一個具有明顯行為偏差的少年犯,約書亞·佩魯佐參與了西雅圖市的腦區再造試點項目。和安東尼奧那個時代的半吊子做法不同,約書亞被打造成一個完完全全的新人——新的記憶、新的身份、新的名字、經過輕微整容的新面孔。他的鰥夫父親被告知,為了他的孩子能擺脫暴力的過去,他必須接受他已“死”的事實——其實我想在約書亞的父親的心中,他早就被草草埋葬了……

(“關于腦區再造的文件里沒有提過這些。”李靖波說)

我所說的一切,在理論上來說是絕密的。為了保證約書亞的“愈后”生存質量,為了保證他不會遭遇任何就業或者生活上的歧視,不應該有人知道他之前的身份——除非你恰巧認識某個人,這個人可以進入腦區再造項目的核心數據庫,就像他之前在調查安東尼奧時做的那樣……

(“通過你的老同學,你查到了約書亞的新身份。”李靖波說。“這需要時間。”貝利亞搖了搖頭,“而在這場分秒必爭的比賽中,時間就是一切。”)

剛到西雅圖時,娜奧米曾打來電話。她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她很擔心我。

“別胡思亂想。”我的口氣很不耐煩。

“向我保證,你不會胡來。”

“你什么意思?”

我被娜奧米的言外之意——或者更準確地說,我被自以為在她的話中聽出的言外之意激怒了。是啊,我曾經在辦案過程中情緒失控,也曾經偷了那么幾次腥,我們兩個有必須要解決的問題,但,現在真的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于是那段時期中所有的歉疚、不滿和猜忌如沉渣般泛起。我口氣很沖地回了她幾句,暗暗期望能把這次談話升級成一場爭吵——然而我失敗了。娜奧米在電話那頭沉默著,長時間地沉默著。最后,是我不堪忍受沉默的重負,掛斷了電話。

(李靖波的手指在桌面的信息窗口上滑動,“8個小時后,你接到了古德森的電話。”)

他建議我乘最近的一趟航班回來,卻沒有告訴我為什么。那時我正在西雅圖警察局,自以為抓住了真相的藤蔓。我對他說,我討厭別人說話含含糊糊,有什么事,我希望他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然后說了一句讓我費解的話:“貝利亞,你是對的。”

“……你說什么?”我問道。

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十一

“5個小時后你趕回了家。”李靖波說,“這是在你得知古德森的真實身份之前還是之后?”

“之前。”

“所以說,你已經察覺到了?”

貝利亞苦笑,“這已經不重要了。我沒有聽從哈羅德的建議,坐最近的那趟航班——我回家晚了”。

“就是說——”一個長長的停頓,“古德森其實是希望你能救下,呃,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他希望什么。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貝利亞語氣陰冷,李靖波的目光與他輕微擦碰,迅即逃開。“大腦是大自然最精妙的造物,而就憑著一點兒淺薄的認識,我們竟然妄圖把它置于我們的掌控之中——這是天真,還是愚蠢?”

李靖波咽下一口唾沫。

十二

家里是那么安靜,安靜得令我汗毛直豎。我一邊輕聲呼喚妻子的名字,一邊查看各個房間。一切似乎與平常無異:清冷的月光從窗子里滲到走廊上、掛鐘不知疲倦的噠噠聲、梔子花的香氣……然而我的手指卻貼在槍的扳機上。你可以說這是警察的直覺,但我更傾向于認為,這是丈夫的直覺……我走上二樓,一手握槍,用另一只手推開衛生間——這是整棟房子里唯一亮著燈的房間——的門,我看到了……

(貝利亞以雙手覆臉,久久不說話)

咳,不好意思。我看到娜奧米雙手雙腳被玻璃繩捆著,一絲不掛地蜷身在浴缸里。她那雙半張的藍色眼睛在迷茫地看著我……在她的身下,血已經漫溢成深紅色的沼澤……我抱著她已經冷卻的身體,無聲地哀號……

(貝利亞閉著眼睛,牙關緊咬,腮部鼓起成條的肌肉。片刻之后,他擺了擺手,像是在驅逐某種無形的東西)

“對不起。”從我的身后傳來聲音。我回過頭,一個身影在淚眼中漂浮。黑發。黑眼。水草的氣味。

“娜奧米的聲音……讓我控制不了自己。”那個聲音繼續說,低沉、極富穿透力。“我也不希望是這樣……”

我轉身,舉槍,將黑眼置于準星正中。

哈羅德靜靜地看著我,忽然,笑了。他把手舉了起來,我看到,他手中攥著一支黑色記號筆。

“可以讓我把工作完成嗎?”

我扣動扳機。

十三

“你本可以把他一槍打死。”李靖波說。

貝利亞輕輕搖了搖頭,“娜奧米不希望我被自己的沖動所控制。”

心理側寫師沒有說話。

“幾個小時后我接到電話,”貝利亞說,“約書亞·佩魯佐的新身份就是哈羅德·古德森。”

“……”

“哈羅德交代了一切,像倒垃圾一樣把他的罪惡全倒給了我們。”

李靖波的目光下降到信息窗口,他的鼻子厭惡地皺了起來。

“他們說人是身不由己的。”沉默了一會兒,貝利亞重新開口,“作為一名警探,我目睹過太多罪惡,你無法想象的罪惡……絕少有罪犯真心懺悔,相反,他們還很享受作惡帶給他們的快感……我所經歷的一切讓我相信,人并不是身不由己的。人有選擇的自由,即使上帝給了他一顆異乎尋常的大腦,即使他的過去是一坨狗屎。”

“這是你對古德森的看法?”李靖波小心翼翼地問。

貝利亞翻起眼睛看他,然后,卷起嘴角。

十四

這是為數不多的幾次,哈羅德坐在我對面。照理說,我不能進入審訊室。但這一次會面出于我和哈羅德的共同意愿,我的那些老同事們還是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的。

他的表情很放松——說實話,我以前從未見他如此放松。那些我期待能在他眼神里看到的東西:懺悔、瘋狂、恐懼或者迷離,一樣也無法尋見。

哈羅德眼里只有平靜。

他邀請我與他一起抽煙,我拒絕了。

“你為什么不打死我?”哈羅德用右手揉了揉左肩,那是他被子彈擊中的地方。

“我已經被你牽著鼻子走得太久了。”我說。

他呵呵一笑,隨即臉沉了下來。“我沒有勇氣結束這一切。”他說,“我試過。但我被過去和心中翻滾的欲望糾纏著,走不出來。”

“你接受過再造,”我努力平抑著話音中的顫動,“但是你并沒有忘。”

哈羅德直視著我,“十五年前的一天,我在醫院醒來。有人告訴我,我經歷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我活了下來,但是由于頭部受傷,我丟失了很多記憶。是啊,我的過去一片迷蒙,我只能相信他們告訴我的:我是誰,我有怎樣的過去,為什么孤身一人……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在別人口中被塑形的記憶,嵌入了我腦中那些形狀模糊的空缺……于是我就這樣生活著:我是哈羅德·古德森,一個對犯罪心理頗感興趣的高中生,我在學校的成績不錯,輕輕松松地考取了州立大學的心理學系……依然是‘他們’,那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基金會,資助了我。畢業以后,我如愿以償地進入警局,成為了一名犯罪心理側寫師;不久之后,我又受到了‘委員會’的召喚……在當時的我看來,人生是如此順利,順利到令人感到乏味……”

他又咂了一口煙,然后緩緩吐出煙霧。“直到有一天,我在偶然間聽到了一個聲音——對,就是那個叫做李婭的博主。至今我仍無法準確形容聽到她的聲音時的那種感覺:頭皮發麻、血液里似乎滾動著冰碴,我滿心羞恥,卻驚恐地發覺身體中翻涌著一種類似性沖動的快感……情緒被重建,隨之而來的便是記憶。正如我們所知,記憶從不被存儲到特定腦區。當某個編碼了記憶的神經元集群被激活,它便會引發連鎖反應:離子通道開啟、電信號流動、更多的離子通道開啟、原有的連結模式被重新建構……于是死去的記憶復活。透過層層迷霧,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一個羞澀的男孩兒,有時會在放學之后被他的數學老師留在辦公室。那個骯臟的男人命令他脫光自己的衣服,如同一枚去了殼的荔枝……”

“咳——喬伊娜在這個故事中的角色是?”

“我們被她撞見了。”哈羅德的黑眼里掠過陰翳,“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有我和她看見了彼此。雖然門只被短暫推開又被輕輕掩上,但就在那一瞬間,我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后來我對喬伊娜做出了一點兒小小的威脅,但這并無法緩解我整個少年時代的焦慮——關于這一點,我相信我們已經一起分析過了。”

我點了點頭。

“后來我隨父母去了西雅圖。”哈羅德說,“很難回想起那時我的所思所想,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在青春期的躁動和那段經歷的共同作用下,我變得沖動、暴戾,還干了一些不怎么好的事兒……”

他探身向前,壓低嗓門:“你知道嗎,我的繼母是這場獻祭的第一個犧牲品。她也許曾經把‘母親’這個角色演得很好——我記起自己曾經把在學校的遭遇告訴了她,而她則叫我不要聲張。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把精力投入到和學校扯皮中實在得不償失,畢竟我不是從她的子宮里蹦出來的。當然她的說法都是為了我好,而我也天真地相信了。”

有寒意從他的眼睛里滲了出來,我仿佛聽到四周的空氣在噼噼啪啪地結冰。

“他們抹去了一些東西,”哈羅德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但真正‘重要’的一直在這里。當記憶重新涌現,我不斷回到殺戮開啟的時刻:那是一個午后,只有我和繼母在家。我們因為什么事情爭吵了起來,似乎占據優勢的一直是我,直到她罵出一句‘被操屁眼兒的小雜種’……在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被背叛了。趁她轉身的時候,我從刀架里抽出一把‘雙立人’,把這個自稱為我的母親的女人捅成了馬蜂窩。”

審訊室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歪過頭,清嗓子,但無論如何都清不掉那該死的異物感。

“當你回想起這一切,咳,便著手策劃了一連串的殺戮——殺安東尼奧是為了復仇,殺喬伊娜是為了驅趕少年時代的夢魘……那么李婭呢?還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喉嚨里滾動,仿佛一口濃痰,“還有娜奧米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明明知道答案。”

“不,我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哈羅德的眉尾翹了起來,“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妻子只是死于純粹的消遣,就像一個孩子用手指碾碎甲蟲——只是出于無聊。”

“夠了!”我俯身越過桌面,掐住他的脖子,“他媽的夠了!”

哈羅德的臉漲得紫紅。我聽見背后電動門滑開的聲音。有幾雙手扣住了我的手臂,把我向后扳開。那張紫紅色的臉在幾次劇烈的喘息之后,綻出一個笑容。

“我很想結束這一切,咳咳,真的。”那張臉說,“當我來到你身邊時,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我漸漸發現,那種行走在危險邊緣的感覺很美妙。我知道你已經對我有所懷疑,我只是納悶你為什么沒有意識到自己妻子的聲音和那兩個死者也很像——我給了你很多提示,每一次提示都把自己向懸崖邊又推了一把,這種感覺真是令人欲罷不能。娜奧米是個好女人。當我打電話騙她說我懷疑辦案的壓力使你的精神處于極度不穩定的狀態,需要和她商討對策時,她毫不猶豫地邀請我去你家。一個獨居的女人邀請一個單身男人,這很不符合常理——或者說,這很符合常理,對嗎?當娜奧米對我做出種種曖昧的暗示時,我忽然明白過來:這個女人是想報復你。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曾經對她不忠。你們那副相愛的樣子,不過是演戲給自己看罷了……不得不說,娜奧米真是個好女人,連出軌的對象都要選擇你的同事……”

我如困獸般掙扎著,發出嘶啞的衰號。

“咳,請你不要誤會,我對那檔子事兒沒什么興趣。”那張臉繼續說,“比起做愛和嗑藥,殺死她的感覺更妙。”

十五

“操。”

半晌之后,李靖波低低吐出一個字。

貝利亞哼了一聲,他手中的可樂罐已經被捏成薄餅。“哈羅德是想故意激怒我。”他說,“他很清楚,自己不會被送上斷頭臺。”

“我不明白……”

“對哈羅德的腦區再造是一場失敗。如果‘委員會’就此放棄哈羅德,那就意味著承認了這一點。”

“所以還會有另一次再造——”李靖波說,“你們兩個都很清楚這一點。”

“錯誤是真理最好的試金石,不是嗎?”

心理側寫師若有所思。

“后來,據我的老同學說,‘委員會’對哈羅德做了一系列的標準測試。”貝利亞用手指擺弄著被捏扁的可樂罐,“海爾量表、基因測序、額葉皮質構造分析、單胺類神經遞質水平檢測、記憶解析等等……他們的結論是,哈羅德沒有變態人格——他的問題始終出在記憶上。這一次,他們會更加小心翼翼地清除他的記憶,確保那個潛伏在他靈魂中的惡魔永遠不再蘇醒。”

李靖波用手指搔了搔鼻翼,“我表示懷疑。”

貝利亞聳了聳肩。

十六

再次見到哈羅德,是三年以后。他已經不認識我了——他這時的名字叫龔一杰,在一家酒吧當侍應生。除了依然是黑發黑眼,他已然是另外一個人……如果不是聽到他的聲音,我也會認為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當然,我那位老同學的幫助也是必不可少的。”貝利亞壓低聲音,“我希望這句話不會出現在記錄里。”“放心,我現在的身份相當于牧師。”李靖波說,“牧師是不能泄露告解內容的。”)

謝謝。在煙霧繚繞的酒吧里,哈羅德顯然被我看毛了。“我們,”他的眼神里盛滿拘謹的笑意,“以前認識嗎?”

我撤回自己的目光,“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我一直等到他下班。在凌晨三點的街頭,我尾隨著他,如同一個無形的幽靈。

——我等待著。

終于,他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巷子。這是動手的絕妙地點。我急速向他靠近,待他回頭時,我已經揪住他的領子,把槍管抵上他的額頭。

“求求你——”他渾身顫抖,“我可以、我可以把所有的錢……”

“哈羅德。”我說,“哈羅德·古德森。”

“我不明白……”他把手臂夾在身側,舉起的雙手在他的耳邊打開,像兩只巨大的招風耳。“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約書亞·佩魯佐。”

“……求你。”

“看著我。”我命令道。

于是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看進他的眸子——那里面除了恐懼,空無一物。

我松開了手。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后蹭幾步,似乎吃不準是該立刻轉身跑掉,還是站在原地等待我的發落。疲倦在這一刻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我擺了擺手中的槍,“你走吧……”

他轉身。

“等等!”

我掏出手機,“我想讓你聽聽這個。”

他的表情介于哭泣與崩潰之間。

手機開始發聲:“親愛的小貝利亞,娜奧米永遠愛你。”

幾秒之后,他的眼睛瞪圓了。

“親愛的小貝利亞,娜奧米永遠愛你。”

他的臉變得蒼白。一種和剛才頻率不同的戰栗在他周身漾開。

“親愛的小貝利亞,娜奧米永遠愛你。”

有內容從他的眼睛里浮了出來。——恐懼。哀愁。喜悅。哈羅德·古德森從龔一杰的身體里浮了出來。

“嗨,貝利亞。”一段近乎永恒的時間過后,他的嘴角翹了起來,我的周身滾過陣陣寒潮。

我把槍的準星置于他的雙眼之間。

“不要讓我失望。”他說。

他閉上了眼睛。

我再次對他扣動扳機。

十七

“無論出于什么理由,我畢竟是殺了人。”告解人直視著對面的心理側寫師,“我拒絕了‘委員會’的‘好意’。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作為一個死硬的刑罰主義者,如果我逃避死刑,那就是背棄自己的理念。”

“但人類終有一天會放棄刑罰,”李靖波嘆了口氣,“你不能扭轉時代的走向。”

“我知道。”貝利亞淡然笑了笑,“不過這一切很快就和我無關了,不是嗎?”

李靖波看了他好一會兒,“我明白了。與其說你是在貫徹理念,倒不如說你是在尋求解脫。”

“有什么區別嗎?”

李靖波苦澀地笑了笑。搖頭。

十八

在注射完第一管藥物后,犯人陷入昏迷。這是為了避免即將到來的痛苦。

這就是我們的時代,李靖波心想。一切都出于人道——用另一種死亡欺騙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出于人道。

第二管藥物被注入到顱骨之下。那是數以億計能夠自主移動的智能納米微電極,它們黏附在犯人的大腦皮層之上,掃描、反饋、解析,勾勒他大腦的基本結構、為他的神經元活動模式建模……它們沒有發現犯人大腦的結構異常或者病變,但卻在大片大片的神經元集群中發現了一些特殊編碼,一些……負面的東西。盡管記憶的機制并未被完全破解,但至少,清除這些“臟東西”,是“委員會”力所能及的。大規模的試驗證明,記憶移除對重塑人格是十分有效的——嗯,至少在大多數情況下。

清除開始。電信號流過神經元叢林,激發傳遞著激發。那些突觸連結被重置,曾經的有序退化為一片混沌。

混沌,然后是一個天使一樣的新人。

李靖波看著觀察玻璃后的貝利亞。后者的表情是那么安詳,和所有那些厭棄了人的世界,從而能夠坦然接受死亡的殉道者一樣。

他忽然很想在“天使”前加上一個修飾詞。

他娘的。

十九

“我們以前,”對面的人問,眼里盛滿拘謹的笑意,“在哪里見過嗎?”

李靖波撤回目光。公交車站可不是個敘舊的好地方。“抱歉,你讓我想起了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

“不瞞你說,我是個丟失過記憶的人。”那人笑了笑,“所以如果我們以前真的認識,我不介意能在你這里聽到一兩個故事。”

李靖波搖了搖頭,“沒有故事,只是一些無用的回憶罷了”。

那人盯了他一會兒,然后起身。“我的車來了。再見。”

他沖他揮了揮手。

再見,警探貝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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