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小說的民族國家想象研究
- 吳翔宇
- 9743字
- 2020-11-06 15:11:49
第一節(jié) 身體隱喻與鄉(xiāng)土中國的“反閹寺”強力
在哲學上,身體是一種表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載體。福柯曾用“烙滿歷史印記的肉體和糟蹋著肉體的歷史”來表述身體與歷史的關聯(lián)。2換言之,一切人類社會和文化均以人的“身體”為出發(fā)點,人的身體的歷史就是人類社會和文化的歷史的縮影。身體參與文化再生產(chǎn)的活動,身體是歷史事件的記錄表,銘刻著歷史發(fā)展的過程。在快樂和悲苦中見證了人類自身的歷史命運與生存本相。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將身體理解為一種想象民族國家的象征性符碼。身體的意義來源于其與精神的復雜關聯(lián),沒有脫離精神而在的身體,也沒有離棄身體而在的精神。在某種程度上,“身體”表征著主體,身體銘刻著歷史主體性文化鍛造的印記,所有的精神、情感狀態(tài)最終回歸著相應的身體狀態(tài)。“所有的身體狀態(tài)都存在著一種精神要素,而同樣,所有的精神狀態(tài)都存在著身體因素。”3可以說,身體不是精神之外的世俗化的肉體,而是生命的本體;不是被動的利用對象,而是可以視為隱喻歷史和現(xiàn)實存在的話語載體,并在話語實踐的場域中不斷被賦予精神化的意義。沈從文從國民“身體”的維度來設想中國形象,延續(xù)了“五四”知識分子想象中國的傳統(tǒng),當然,重身體并不意味著棄置對人精神的考量,而是將兩者結合在一起,身體和精神相互參照,開啟了中國想象的形象構筑。
一、“雄身雌聲”與病態(tài)都市人同構
在傳統(tǒng)中國,道德對身體的規(guī)訓使人無法承受“身體道德化”之重。嚴苛的“修身”過程主要集中在身體的“潔化”問題上,而對于身體之外的民族、國家等問題則付之闕如。當歷史的車輪移至近代時,“東亞病夫”這個最具概括性的中國形象隱喻不脛而走,深深刺痛了國人的內(nèi)心。在這種身體形象的經(jīng)驗中,國民身體的“羸弱”與中國的“弱國形象”同構,國家的精神化狀態(tài)經(jīng)由身體的表述呈現(xiàn)出來。在這種境域中,“身體道德化”讓位于“身體國家化”,很多知識分子將身體理解為拯救和隱喻國家的重要主體。在進化論思想的影響下,民族生存的危機感讓中國人不能不產(chǎn)生自省和自強意識,將落后國家改造為先進國家,將衰弱的國人改造為強健的國民就成為先覺者自覺的文學承擔和選擇。因此,一些知識分子將國家“身體化”,在國家與身體之間,找到了可以相互隱喻的契合點,進而探究中國機體的病源。在此邏輯中,身體由純粹生理范疇的概念轉換為具有社會指意功能的內(nèi)涵。
沈從文書寫的“鄉(xiāng)土中國”充盈著積極向上的生命元氣,這不僅深度契合了作者基于民族國家主體建構的思想觀念。在沈從文看來,“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4。就疾病的隱喻而言,桑塔格認為,“疾病意象被用來表達對社會秩序的焦慮”5。言外之意,疾病既是生理性的,也是社會性的。在沈從文看來,以知識和理性為主導的現(xiàn)代文明將紳士階級和知識階級塑造成了“蝗蟲”和“花園中的盆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德性和品格日趨被異化為“虛偽”或“油滑”。用小說《如蕤》中的話來說即是“民族衰老了,為本能推動而作成的野蠻事,也不會再發(fā)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謠中傷,與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殺誘捕”6。在沈從文看來,都市人顯見的特質是在冠冕堂皇的外衣下有一種“閹寺性格”:
街上人多如蛆,雜聲囂鬧。尤以帶女性的男子話語到處可聞,很覺得古怪,心想:這正是中華民族的悲劇。雄身而雌聲的人特別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聲,因此國事與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別。……“外戚”“宦官”雖已成為歷史上名詞,事實上我們?nèi)甑臍v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覺支配到這個民族,困縛了這個民族的命運。7
顯然,這種性格無法承擔拯救國家命運的重擔,其衍生的后果即是:“至如閹寺性的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情,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tài)上始終是個閹人。與閹人說此,當然無從了解。”8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學,多蜻蜓點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閹割的人生觀,多輕微妒嫉,多無根傳說,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糞,在無熱無光中慢慢燃燒,且都安于這種燃燒形式,不以為意。”9在他看來,這種缺乏生命力的國民很難成為民族“脊梁”,其身體與精神尚不具備適應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主體要求,“大多數(shù)人都十分懶惰,謹慎,小氣,又全都營養(yǎng)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這集中體現(xiàn)在都市人的愛情行為上,即在愛恨的問題上缺少強有力的價值取舍。《嵐生同嵐生太太》里的嵐生是一個二等書記,因為職位的緣故,以一種病態(tài)身體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其所在的財務部:“常常對上司行禮,又不是生病,腰也常是彎的。”10《有學問的人》中的天福先生即是代表,礙于所謂的身份,他將自己愛的欲望壓制在“乘此一抱什么都解決了”的范圍內(nèi),在愛面前缺乏付諸行動的能力,生命的激情和力量在這種人為的“知識”和“原則”前不斷逃遁,消退殆盡。應該說,沈從文都市小說的主人公大多如天福先生那樣,有教養(yǎng),會權衡,性格懦弱。如《八駿圖》中的幾個教授,《大小阮》中的大阮,《煥乎先生》中的煥乎先生,《一個女劇員的生活》中的周姓學生,《一個母親》中的丈夫等都有不大不小的“病”,病根是在文明社會里受到各種形式的規(guī)范壓抑,自然“生命力”得不到疏導所致。《紳士的太太》中的兩個紳士的生活姿態(tài)是這種無生命的沉淪狀態(tài):一個紳士是“漸漸胖起來,走路時肚子總先走到,坐在家中無話可說就打呼睡覺,吃東西食量極大,談話時聲音呆滯。”另一個紳士則是“因為風癱,躺在藤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來吃飯的”。11
沈從文對這類“閹寺性格”是持鞭撻態(tài)度的,他說:“憎惡這種近于被閹割過的寺宦觀念,應當是每個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覺。”12與都市人不同,鄉(xiāng)下人的生命姿態(tài)卻迥異,人性質樸之中不缺乏敢愛敢恨的率真秉性。沈從文的小說《如蕤》受左拉小說的影響,左拉小說中有一位貞靜的小姐,拒絕一個青年紳士的求愛,卻讓粗魯?shù)霓r(nóng)夫吻她的嘴和手腳。如蕤不乏追求者,她不滿閹雞似的追求者,厭倦他們的謙卑諂媚,缺乏獨立生命意識的求愛,在一次沉船落水中,被一位粗獷單純、帶點自傲的梅姓大學生所救,他身上“陽剛”生命力深深吸引了她,“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所有好處在別個男孩子品性中似乎皆可以發(fā)現(xiàn),我愛他似乎就只是他不理我那份驕傲處。我愛那點驕傲”。這致使她棄門第、金錢于不顧,青春流逝而不惜。但當她發(fā)現(xiàn)所愛的人身上的獨立、自由意識鈍化時,毅然離開了他。可見,在她的心目中積極向上的生命力是其判定愛情的重要標準,這也反映了她不雜塵染,追求生命之力的情懷。沈從文曾感嘆道:“都市中的人是全為一個都市教育與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靈魂,皆從一個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靈魂,又皆從另一個模子中印出,個性特征是不易存在,領袖標準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樣中產(chǎn)生的。”13《一個女劇員的生活》中的蘿是與如蕤如出一轍的女性形象,盡管身處上流社會的她身邊簇擁著泛濫的求愛,但都不是她所要的。她欣賞的是那些敢于叩開其心靈世界的真正男子漢,可惜事與愿違,在被物質和世俗包圍的都市里她得不到真愛。《菌子》中的菌子是縣公署的一等科員。他的生活幾無變化,三年如一日地過著近乎雷同的生活,他懶得出來走動,向穴居的低等動物一般,一切生活照舊。當同事拿“菌子”來取笑他時,他只是出于自衛(wèi)地辯解:“我是人,人是動物,不能用植物來相擬。”當他成了辦公室同事取樂逗玩欺侮的對象,就像一匹貓或狗似的,他成為“不悟己為奴”的低等生物,猶如濕的松林間產(chǎn)生的菌子,因為他對此采取的是無抵抗的手段,“怕生事,愛和平,極其忠厚老實,對于暴力迫害,所守的還是無抵抗的消極主義”。14在《老實人》中,沈從文指出“生命力”的缺失與人的“懶病”密切相關,“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做一點應分的工作”。言外之意,懶惰成了那些沒有生命力之人逃避現(xiàn)實的借口。沈從文將主人自寬君定義為“革命家式的平常人物”似有此意。他有心接近女人,但又在關鍵時刻放棄自己的念想,他假設了多種追求女人的方法,但當一個女人在他面前時,他所想到的均不能實用:“……善于抽象為一切冒險行為,在自己腦中,常常摹擬那另一時代的戰(zhàn)士勇邁情形,亦以為這是自己所不難的事,且勇于自信,但一到敵人在眼前時,全完了。……”他從來都沒有主動反抗的本能,在危機之中想得最多的是:“倘若這時一個熟人從南邊路上過來,他便得了救。”15《好管閑事的人》里的少年在一家編輯部工作,枯燥而疲乏的生活讓他倍感無聊和頹喪,年紀輕輕生如枯槁。在編輯室里,“只有一架鐘似乎可以代表活動東西了”。在無聊的歲月里,“時間在這種細咬輕嚙中,卻當真一分一秒糟蹋了”16。《薄寒》中的女主人公是個中學教師,她認為“全世界的男人全是蠢東西”,完全不明白一個女人要什么。她近乎“受虐狂”一般地期待著男子有“力”的愛情進攻,魯莽的壓迫,“她愿意被人欺騙,愿意放棄,愿意被蹂躪,只要這人是有膽氣的人。別人叩頭請求還不許可的事,若這人用力量來強迫她時,她甘心投降……她只是期望一個頑固的人,用頑固的行為加到她身上,損失的分量是不計較的”17。但她和如蕤、蘿一樣都未能在都市中找到有真愛能力的戀人。沈從文認為愛即是“愛的能力”,他說 “愛花并不是愛花的美,只為自己年青”18,都市里彌漫著一股老氣沉沉的“暮氣”,需要新的血性生命力來滋養(yǎng)和救治。“都市生命”呼喚“血性生命力”,沈從文把目光投向遠離都市的鄉(xiāng)村。
那么,是什么原因生成了這些缺乏生命強力的個體呢?沈從文認為是“五四”退潮后人自由的受制,工具理性的誤用。他指出:“從‘五四’到如今,二十年來由于這個工具的誤用與濫用,在士大夫新陳代謝情形中,進步和退化現(xiàn)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屬于精神墮落處,正由于工具誤用,在受過高等教育的公務員中,就不知不覺培養(yǎng)成一種閹宦似的陰性人格,以阿諛作政術,相互競爭。”19為此,沈從文不遺余力地揭示和批判都市人身上存在的種性退化的弊病,其出發(fā)點依然在于“療治”和“拯救”,因為他意識到:“有勇氣將民族弱點加以修正,方能說到建國!”20
二、強力原型與大寫的“人”的構想
在現(xiàn)代中國,“身”與“心”緊密相連,一脈相通。先覺者所倡導的“人的解放”包含著以上兩個方面的維度。身體成為他們進行言說“人”個性解放、主體精神的重要載體。盡管“身”與“心”之于人的個性解放來說有著相同的訴求,然而,現(xiàn)代知識分子還是更為強調(diào)“心”(“精神”),更加重視從思想革命的角度來改造國民性。在鞭撻“閹寺性格”的同時,沈從文主張培養(yǎng)“健康雄強的人生觀”。他推崇生命強力,他說過:“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21 “我崇拜朝氣,歡喜自由,贊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22朝氣、膽大、精力強無不是“生命”向前、健康所必需的。
然而,由于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嚴苛,使得人被異化為“道德的人”而限制人的正常欲求,其生命強力也就無法合理舒展。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人從“名字”到“體格”再到“行為”無不是“力”的代名詞,是“力”最有力的詮釋。“湘西生命”充斥著盈盈的生命熱力,質言之,主要通過如下三個方面來體現(xiàn):
首先,“名字”是強力原型的文化符碼。在“鄉(xiāng)土中國”,人的名字多取自民間的動植物,構成了一個具有生命強力的序列。如《雨后》中的“四狗”、《蕭蕭》中的“花狗”、《旅店》中的“黑貓”、《虎雛》中的“虎雛”、《龍朱》里的“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豹子”、《鳳子》中的“鳳子”,這種名字不是百家姓傳宗接代的血緣文化的體現(xiàn),而是“自然生命”的符號,這些極具生命力的動植物的“姓氏符號”,與他們的性格行為是基本匹配的。與之相反,都市人的名字多以文明人的身份稱謂,如××紳士、××太太、××先生、××教授等,甚至以甲、乙、丙、丁等抽象的文化符號來記錄他們的名字,他們成為無名者。用老子所謂的“無”(即它隨時、隨處存在卻又無以名狀)來理解沈從文的無名身份書寫有很大的啟發(fā)作用。無名身份的塑造就是對虛名本身的一種消解和顛覆。同時,無名人物無時無處存在,在共時的層面上人物身份的歸屬因為模糊而擴散,這種超越時空的無名也就成為共名式的典型人物。由于無名人物沒有文化身份的深切認同,沒有明確的社會階層的身份歸屬,使他們成為一個概括性的游離式的“符碼”,由此,無名人物身后有諸多的跟隨者和認同者,他們共同構成具有相同精神特質的共名系列。顯然,這些“類”的稱謂是共名的隱喻,也是都市人精神癥候的直觀表征。
其次,“體格”表征強力人物原型。與病態(tài)都市社會里的人不同,鄉(xiāng)人的身體健康雄壯,是大寫的“人”的表征。天保、儺送兄弟(《邊城》)“都結實如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花狗(《蕭蕭》)“大凡男子的美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龍朱(《龍朱》)“美麗強壯如獅子”、“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虎雛(《虎雛》)“一副微黑的長長的臉孔,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對秀氣中含威風的眉毛,兩個大而靈活的眼睛”;柏子(《柏子》)“我說你是個牛”妓女的話概括了柏子的“生命”偉力;神巫(《神巫之愛》)“那健全的腳,那結實的腿,那活潑的又顯露完美的腰身旋折的姿勢,使一切男人羨慕一切女子傾倒”;儺佑(《月下小景》)“超人壯美華麗的四肢”;阿大(《屠夫》)“高大的個兒,身長約五尺一寸。頸項短。膀子粗。嗓子嘶啞。光頭。臉有毛胡子。兩腿勁健有力,壯實如牛。腰大且圓,轉動顯笨拙”;會明(《會明》)“身高四尺八寸。長手長腳長臉,臉上那個鼻子分量也比他人的長大沉重……這品貌,若與身份相稱,他應當是一個將軍”。沈從文筆下的水手多是生命力的符號,“水手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罵野話。下水時如一尾魚,上岸接近婦人時像一只小公豬。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樣做得極有興致”23。同時,打油人也是其著力描寫的對象,“打油人,赤著膊,腰邊圍了小豹之類的獸皮,挽著小小的發(fā)髻,把大小不等的木劈依次嵌進榨的空處去,便手扶了那根長長的懸空的槌,唱著簡單而悠長的歌,訇的撒了手,盡油槌打了過去。反復著,繼續(xù)著,油槌聲音隨著悠長的歌聲蕩漾到遠處去。一面是屋正中的石磨盤,在三條黃牯牛的緩步下轉動,一面是熊熊的發(fā)著哮吼的火與沸騰的蒸汽彌漫的水,一面便是這長約三丈的一段圓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搖蕩”。24《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里,粗野如豹子的漢子,生性豪爽,精神抖擻,“有人稱他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鮮鮮的人”。25
最后,“暴力”呈示強力人格。與其他作家忌諱和淡化暴力敘事不同,沈從文將“暴力”視為生命原力的一種體現(xiàn)。在《新與舊》《劊子手》等小說中,以殺人為職業(yè)的劊子手被賦予了某種英雄的傳奇色彩,而其暴力殺人的行為也被視為人神合作的壯舉。《一個大王》里的“大王”睡了“為人著名毒辣”的女匪首,他殺過人,在刀尖上討生活,但他是一個“真真實實的男人”,從他那里,沈從文“明白所謂罪惡,且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為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yǎng)著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26。有感于后代“虛詐有余而勇敢不足”,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漁》表達了對“過去的習俗”的懷念之思。在小說中,沈從文帶著一種“賞玩”的姿態(tài)予以細致地描摹,其出發(fā)點在于用恢復那種逝去的生命元氣,重鑄民族性格。沈從文意識到:在積貧積弱的中國,如果喪失了這種生命原力,要想在世界民族之林立足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他淡化暴力本身的痛感,轉而贊頌這種“極美麗的習俗”27。在這過程中,“道德事件”在文學故事的結構中被弱化,而“道德標準”也就讓位于因暴力而彰顯的民族性格和精神氣度。于是,這種間離了“暴力痛感”的書寫在沈從文的民族國家想象中變得“極合理”,與人性并不相悖。
在暴力對抗的過程中,有勝負的差異,但沒有強弱之分。勝利者盡情地享受暴力帶來的生命快感,失敗者“全部把嘲笑給人”,也并不缺少“勇敢接近”死亡的勇氣。玩木偶的老賣藝人(《生》)“一次次玩著王九打倒趙四”,原來他的兒子王九死于與趙四的搏斗中。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親用這樣的一種方式悼念死去的兒子以此慰藉自己的心靈,而且一直這樣堅持著,“王九死了十年,老頭子在北京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趙四也有了十年”28,“生命”在愛子的濃情中被賦予了超越年齡的血性氣質。《柏子》中的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里,還不知疲倦。在海上驚險流動的危險日子里,還不忘與相好的妓女銷魂,享受著賦予他們平等的“生命”快意,“這些人,雖然缺少眼淚,卻并不缺少歡樂的承受!”29在惡劣的情況下,強悍的體魄、充沛的精力是“生命”存在的必要儲備。在《雨后》中,四狗和阿姐在雨后山間調(diào)情,阿姐制止四狗多次,但四狗不屈不撓,終于做成他們想要做的好事。四狗大膽求愛的“蠻力”與天福先生畏縮懦弱的“閹寺”形成對照。在《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為了追求最圣潔的愛,媚金與豹子果敢地自刎殉愛,生命盡管完結了,但那種勇于直面“死亡”的生命勇氣值得稱道。在《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中,沈從文書寫了一個野性十足,元氣淋漓的男子。這人從五歲起就喜歡同人打架,為一點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臉腫,就是被人打得滿臉血污。但人長到二十歲后,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同時,他愛憎分明:“為人性情又隨和又不馬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著另外一種老想占他一點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在《尋覓》中,沈從文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生命力之于民族主體創(chuàng)構的價值:“我們?nèi)粢畹竭@個世界上,且心想讓我們的兒子們也活到這個世界上,為了否認一些由于歷史安排下來錯誤了的事情,應該在一分責任和一個理想上去死,當然毫不躊躇毫不怕。”30
沈從文對于生命原始力量的崇拜,一些學者曲解其為原始主義,認為這與現(xiàn)代文明是有很大的差距的,甚至是一種反文明的精神姿態(tài)。在《人性的貧苦和簡陋——重讀沈從文》一文中,劉永泰用現(xiàn)代的道德標準對沈從文的價值取向進行了判斷和否定:“‘望梅止渴’的八駿們比起如狼似虎的惡漢更有人性,他們的自欺欺人顯示了理性對非理性、道德觀念對原始本能的自覺疏導、馴服和駕馭。”“庸俗也罷,虛偽也好,或者是怯弱與自欺欺人,都確證了人性結構中增添了新的構件。”31這種認為虛偽比順應自然更符合人性的觀點,顯然過于簡單而缺乏美學觀照。用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道德標準去體會或者進一步闡釋沈從文小說中的原始主義本身就是與其創(chuàng)作意圖相悖的。不可否認,沈從文對于那種“一切極樸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tài)度皆有點原人意味”32的狀態(tài)確實有向往之處,但他并不是不加針砭地全盤肯定,而是理性地融通于現(xiàn)代中國文化的主體之中。事實上,當我們真正接近這個帶有原始氣息的湘西世界時,我們?nèi)菀装l(fā)現(xiàn)沈從文借助人的生命強力來言說自己文學理念的努力。沈從文說:“生命者,只前進,不后退,能邁進,難禁止。”33他在《龍朱》中這樣寫道:“血管里留著你們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歲的生命,有一半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著在道德下所變成虛偽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稱為高貴的性格,如熱情、與勇敢、與誠實,早已完全消失殆盡,再也不配說是出自你們一族了。”34這種自我反省發(fā)源于城市現(xiàn)代文明對強力酒神精神的扼殺的批判,同時也是對湘西人身上猶存的強力意識的褒揚。因為,沈從文意識到,“實在說來,這個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過去種種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無力的。這個民族種種的惡德,如自大,驕矜,以及懶惰,私心,淺見,無能,就似乎莫不因為保有了過去文化遺產(chǎn)過多所致”。35
在沈從文的筆下,那些常年漂在風口浪尖上的水手們,他們吃粗糲的飯,過艱難的日子,但無不結實硬朗、朝氣蓬勃,有膽量有勇氣,唱歌、說笑、大碗喝酒、大聲罵野話,“做事一股勁兒,帶點憨氣,且野得很可愛”36。船遇到危險時,不論寒冬臘月,立馬脫光衣褂,勇敢而敏捷地跳進急流使船脫離險境。一個牙齒脫落胡子花白七八十歲的老纖夫,光腳露背蹲在河邊石頭上與掌舵水手談生意,為相差那一分一厘互不相讓彼此對罵,最后等小船開出后,老頭子也不再堅持那一分錢“趕忙從大石頭上一躍而下,自動把背后纖板上短繩,縛定了小船的竹纜,躬著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業(yè)已完全上灘后,那老頭就趕到船邊來取錢,互相又是一陣辱罵。得了錢,坐在水邊大石上一五一十數(shù)著”,“看他那數(shù)錢神氣,人快到八十了,對于生存還那么努力執(zhí)著”。沈從文懷著一種無比敬畏的心情去贊嘆這個老者,在這里我們看到的不是年老體衰和沮喪無力,而是力量的美,生命力的強悍,為了生存而堅韌與執(zhí)著,“他們那么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xù)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37《橫石和九溪》中也有這樣一個在水里討生活的臨時水手,“白須滿腮,牙齒已脫,卻如古羅馬人那么健壯”。沈從文反復地叩問自己,“這人為什么而活下去?”在這位老人的身上,他體會到了“為生而生”與“為民族為人類而生”的區(qū)別,文學的使命就是要讓“生命放光”38。
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文明人”“聰明人”“風雅人”是與“粗人”“野蠻人”相異的兩種人。與前者軟弱、營養(yǎng)不良、虛偽矯飾、閹寺人格的城市人形成鮮明對比,后者野性粗獷、旺盛的生命力、豪爽灑脫,以及他們的不呆板、不做作、爽直率真的性格是其理想中國人的精神品格。他這樣認為:“與我們都市上的所謂‘人’卻相離多遠!”39“城里人實實在在缺少了點人的味兒了。”40在《崖下詩人》中,他將附庸風雅的“聰明人”與廟老兒這樣的“粗人”進行比照,批判了那些脫離現(xiàn)實、缺失生命之重的“文明人”。沈從文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拋開道德評判的眼光,去看待水手們與吊腳樓妓女的特殊感情,“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灑脫多了”。“他們的行為,比起風雅人來也實在道德得多。”41沈從文也超越一般的是非善惡準則,去歌頌虎雛身上一種難能可貴的具有“小豹子一般”的不經(jīng)規(guī)訓的野蠻、強健精神,這也正是沈從文所認可的湘西民族精神的內(nèi)核。沈從文曾打算把家鄉(xiāng)十四歲的小虎雛用現(xiàn)代文明去教育和改造他的身心,然而虎雛終于還是生事打人逃走了,“一切水得歸到海里,小豹子也只宜于深山大澤方能發(fā)展他的生命”42。沈從文明白虎雛是無法用學校和書本固定他的身體和性靈的,虎雛那未經(jīng)規(guī)訓的生命力和野性只有在湘西才有生存的元氣,才能生長得“像個人”。在《早上——一堆土一個兵》中,老同志在廢墟以及同伴的尸體中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戰(zhàn)斗,抵抗敵人的侵略。“留下性命做皇帝,這塊土地誰來守?”,“讀書人不怕丟丑我可怕丟丑”這都是這位看似粗俗卻又令人敬佩的老兵的心聲。在身邊的戰(zhàn)友被敵人的子彈一個個擊斃,連最后的小兵也在他的面前被一顆子彈擊中頭部喪命之后,他仍然堅持著抵抗,有一種強大的魄力與氣勢。而當身邊的彈藥用盡,自己的陣地淪陷之后,他卻打算用身邊僅有的一根“十七個炸藥作餡的鐵棒槌”與敵人同歸于盡。
“力”這一上古神話原型成為人類原初生存經(jīng)驗的積淀。為了使生命繁衍生存,人類的經(jīng)驗是用自身的“偉力”去對抗外在的作用力。人類用自己堅強的意志、生生不息的生存強力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輝煌的文明史、人類史。沈從文曾這樣感嘆:“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見出這種山中猛獸的特有精力和雄強氣魄!”43“身體如干柴,遇火即燃燒,全靠精神在。牛馬皆有身,身體不足貴。人稱有價值,在能有理想!”44強力意志也就是生命意志,是生命本能欲望驅動而產(chǎn)生的精神元氣。沈從文的湘西生命將人類的原初經(jīng)驗的文化哲學精神(“強力意志”)與民族向前向上的生命思考相結合,使“強力”原型在現(xiàn)代意義上復活和升華,激活了“種族記憶”中的“強力心理”,為現(xiàn)代文明壓抑下的都市生命送去一針強心劑。對于鄉(xiāng)土中國傳承下來的血性的武斗習俗,沈從文并未予以否定,他指出:“若我們還想知道一點這個民族業(yè)已消滅的固有高尚和勇敢精神,這種習俗原有它存在的價值。”45對此,洞悉了沈從文的這種意識的蘇雪林這樣評析道:“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輕起來,好在二十世紀舞臺上與別國民族爭生存權利。”“他很想將這分蠻野氣質當作火炬,引燃整個民族青春之焰。”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