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溫潤的聲音,與白冉身上所散發的陰郁氣息相悖。
兩人近在咫尺的面孔相對,她下意識想退,卻在對上那倒映著自己的眸子時,堪堪停下了身形。
琥珀色的瞳中,彌散著更甚以往的濃稠哀傷,以及依稀的……期盼。
他,在期盼著什么……
婼源有些迷茫,下意識側首垂眸,避開白冉灼人的視線。
“我……我不知道。”
白冉聞言,只覺得自己的剛剛被攥緊的心,就如同他藏在袖中的手一樣,慢慢放開來。
是了,她怎么會知道要如何呢……
此前,知她有別于其他孩童,故自己在出現后,只想著循序漸進的融入,陪著她成長,成為她此生的依靠……
卻,從未想過,即便早慧,她卻仍是孩童心思。
或許,還是他太著急了。
只是,這百年間總有些意外之事,致使命數混亂,天道運勢愈加不可窺測。
而今日“碧云紅松”的出現,令他措手不及,從而多有擔憂。
此前,贈她玉契不是最佳時機,雖不理智,但他也甘愿冒險一試。
但是,眼前看來……似乎,嚇到她了……
想到此,白冉垂眸苦笑,自責中帶著些許自嘲,微微直起身,剛想退后半步,卻被眼前的小姑娘,弄得一愣。
片刻前,婼源被陌生的情緒淹沒,腦海中思緒萬千,卻無法捕捉到更好的答案。
突然,察覺到白冉退后的動作,她本能的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衫。
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
清亮的眸子,揚起時透著一股堅定,小手撫向白冉因不安,而微微有些聚攏的眉宇。
隨著她的動作漂亮的眉頭舒展,白冉周身的藍紫光芒漸漸恢復如初,剛剛被攥緊的心,一點一點被安撫。
“我剛不過隨口說說,你別放在心上。”
“相處時日尚短,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如果不介意,我到也沒什么好怕的,只是今后搭伴相處,你若有何不滿盡管開口便是,咱們慢慢磨合,你看可好?”
“……”
白冉臉色微窘,耳根泛紅,隨即輕輕點頭。
誰說的靈智不足,這玲瓏心思……讓他都有些汗顏。
婼源見他點頭,甜甜一笑,拉起他的衣袖,邊走邊說:
“我們走吧,我看前面還更熱鬧呢。”
經年之后,回想此時,婼源總是困擾于,當時的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舉動,卻總也找不到合適理由。
白冉突然出現的時候,在她眼里一直是個意外。
而她向來是個缺乏欲望的人,又或者說她害怕欲望,
怕黃粱一夢,怕歡喜來的太快,怕太多自然的滲入,再突如其來的失去。
那種抽絲剝繭的痛,婼源總覺得自己能夠切身體會,所以敬而遠之。
但,望著白冉因她聚攏,又因她而舒展的眉頭。
她想,就這樣下去,似乎也好。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亥時已過。
月華縣依舊沉浸在“立夏節”的喜悅中,熱鬧的正街燈火通明,人氣不減。
原本平時應急用的臨時渡口,今日突然得了知州的特別傳令,開放給了小小的烏篷船接送散客游河,此刻河面上也是熱鬧非凡。
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的畫舫被圈在遠離正街的則在另一側河道。
因得了關照,月華縣的鄉民們也大力自發的鉆研營生,每個烏篷船的布簾都大開著,船夫邊唱歌謠邊搖漿,個別的船夫腳下還坐著婦人,向船上的人兜售自己做的蓮花燈,講著自己編的關于瑞村葫蘆湖的傳說。
今日出來游玩的人受到氣氛感染,一盞一兩銀子的燈,也是供不應求,轉眼間河道被一盞盞或白或粉的蓮花燈,照耀的星星點點,煞是好看。
每個放出花燈的善男信女,都靜靜望著燈飄出去,希望它長明不滅。
像婦人所說的那樣,帶著希冀愿望,順流飄下,去到瑞村葫蘆湖,經過那原始傳說中已經覆滅的神行部落,送去那凡人無法抵達的通天池。
“你信這個?”夏侯崇有些詫異的看著眼前放燈的少女
“不信。”
“那你這是在做什么?”
“覺得好看,不行么?”
“……”
月蕓初看也沒看夏侯崇的黑臉,自顧自放了手中的燈。
夏侯崇心想,他就不該一時好心,也就是該叫回嚴星歌才對,否則窩在這里受罪的豈能是他。
原本說到石橋取東西的月蕓初,毫無閑逛的心情,腳底生風似的穿過一望無際的正街,也才亥時,距離她取東西的時辰還早。
正街盡頭沒什么逛得,便逼著夏侯崇,跟她上了其中一條烏篷船。
原本客滿卻也坐落有致的船,在他踏上的一瞬間,船身搖晃,嚇了一船人。
夏侯淳冷峻的黑臉略有澀然,好不容易穩住,又因為他的高大強壯的身形,實在難以坐在艙內,索性月蕓初拉他一左一右的坐在艙外。
望著遠去的花燈,月蕓初神思飄遠,突然眼泛酸澀,她現在的身份是南月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可是更早以前她是誰……早到她快要模糊的記憶……
曾經,原始繁盛的部落,原始莊重的司祭儀式,原始善良的人們……所有的自心而發的原始崇敬和膜拜,也曾繁衍數百年,最終,一夕化為烏有……
現在不過百年之余,也只能是存在于她人營生時的胡編亂造。
鬼使神差的,她拿了一盞燈,在放出的一瞬間,她真的希望這盞燈,還能代她去看看曾經的通天池。
即使她知道,葫蘆湖的活水會帶著這些花燈遠去,卻永遠不會到達她想要送去的地方。
看著四下繁華,突如其來的寂寥感,冰冷的揮退了涌上眼眶的溫熱。
“你這樣是因為他?”
“哈?”
她一轉身,便迎上了一雙疑惑的黑眸,夏侯崇抿著唇,雖然面色不佳,卻免不了擔心的看著她。
月蕓初微愣,表情怪異的哼笑一聲。
她從來不知道小臭蟲還有能有這種復雜的面部表情,從小就不可愛,長大了臉是越發的臭。
夏侯崇也是意外的感受到她不同以往的氣息。
想到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小表姨”,平日一副作天作地的霸王氣勢,這種違和的畫風,實在不適合她,否則他什么時候這么細膩的關心過別人的心事。
“你剛說誰?”
“……星歌……是否因了他,你才……”夏侯淳暗暗四下看了下,周邊人都沒有注意他們,才欲言又止的暗示道。
“嘁……你個大男人,怎的也這么多女兒心思……他確實給我平添了一些莫名的煩憂。
但是這燈與他無關,我只是想起來曾經的……舊友”
相比他,月蕓初嗤笑一聲,大大方方坦白道。
“曾經,舊友?呵……”
夏侯崇掃了她一樣,明顯不信她一個約束在皇城的長公主,除了他們幾個還有什么曾經的舊友。
月蕓初看著他一副擺明不信,覺得自己在敷衍他的樣子,也懶得開口。
半個時辰后,接近子時。
河道另一邊的船陸續靠岸,下了船的人們,趕往石橋南街,聚集在桂花樹周圍,時間未到,卻也里里外外、滿滿當當的,就連石橋上也站滿了人。
據說須臾老人有獨門傳聲絕技,聲音渾厚可傳到方圓三里內,故烏篷船上的人們,沒有特殊要求也可以不下船,船家可以按秩序就著河道停靠。
此時,另一端的河道度口,一條精致貴氣的畫舫中,月曌幾人緩緩步出,游河了許久,幾個少年早就耐不住性子,看著人群涌向的終端,躍躍欲試。
“現在要過去么?”月崢望著烏壓壓的人群,皺眉道
“現在過去……恐怕會擠成肉餅吧,淳哥哥還受著傷。”嚴寶晶看著人潮,又看看了夏侯淳吊著的手臂,俏皮的吐了吐舌。
“現在不去,一會更過不去。”魏無忌倒是所謂的聳聳肩。
“怕什么,無忌一個抗倆,開個道兒就出來了。”倒是夏侯淳一臉樂觀,壞笑著用另一支手臂勾上魏無忌的脖頸,半個身子倚向他。
“去,你試試一個抗倆。”
“誒,我說你……”
魏無忌抱臂抖落開夏侯淳,夏侯淳不防失去重心,與魏無忌打鬧開。
“這次本來就是私自出城,不可肆意妄為,惹出是非徒增麻煩。”
“阿瞾,說的對,大伙看看四下可還有合適的位置,我們再尋去。”
眾人年歲相仿,月天喻稍長,月曌次之,月天喻雖貴為皇長子卻脾性謙和,得眾人所喜;月曌則是年少有為,加上沙場歷練,一種渾然的英雄少年的端正之氣,令眾人所仰慕臣服。
故兩人一出聲,大伙四下張望。
“看,哪里”嚴寶晶興奮的指著一處高臺房檐叫嚷到。
“誒,我看行”
“我覺得也不錯”
“阿瞾,覺得呢?”
“大哥覺得行,便可。”
“大哥、二哥都同意了,那還說什么,走吧。”
“那個……”魏雪妍有些緊張的開口。
她平日性子最為文靜,這次跟著出來也是魏無忌慫恿的,只是為了跟某人一道。
魏家雖不是迂腐之家,家風開明,但魏雪妍在家只是閨閣少女,而且家中從她姑姑那輩起出了個皇后。
此后對于主家和旁系的嫡女教養都更為端正,也是為了不辱沒魏皇后的德賢之名。
故相比嚴寶晶的開朗討巧,魏雪妍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活的太過拘束膽怯,眼看著寶晶和眾人要去爬房頂,她既想參與又顧及顏面。
此時,六個人十二雙眼看向她。
而她,眼中卻只盛的下一雙溫柔含笑的眸子,心中頓時像揣了只兔子一樣,興奮的跳躍。
“雪妍是害怕不想去么?”魏無忌看著妹妹欲言又止,關切問道。
魏雪妍因緊張而低下的頭,聞言下意識的搖了搖。
眾人不解,但考慮到姑娘家確實不方便,月天喻開口道:“不若,淳兒陪雪妍與寶晶留在畫舫,有暗衛在倒也四放心,據說臨岸方圓三里也一樣聽得到。”
“不要啊”
“不行”
聽到要被留下來,夏侯淳與嚴寶晶兩個活寶,頓時不干了,轉頭眼巴巴的看著魏雪妍。
同時聞言,魏雪妍也猛地抬頭,完全沒注意那二人可憐兮兮的樣子,陷入一片溫潤眸光中,弱弱的開口道:
“不……不是,我是想說,那個我們可以買點零嘴糕點,再去……”
“只是這樣啊,都是小問題,趕緊走吧。”魏無忌心中雖奇怪自家妹妹什么時候這般作態,也只當是女兒家的貪嘴,沒有深想。
“確實,再耽擱下去,時辰要過了。”月崢說完,便扯上魏無忌先行一步,眾人隨后一道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