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婼源整理好今日白冉布置的功課,走出木屋。
不遠(yuǎn)處,白冉正在灶臺前忙碌著。
左手抬起,輕輕卷起右側(cè)袖口,露出線條勻稱且白皙的手臂,骨節(jié)分明而纖長的五指握著炒勺在鍋中翻滾。
幕色來臨前的黃昏,炊煙朦朧,自草棚中飄出淡淡的飯菜香,他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七彩光暈,這畫面莫名的令人心安。
婼源先是愣神的看著,之后淡淡一笑,向他走去。
從未想過,他這樣一個不染纖塵的小哥哥,居然也會有這樣人間煙火的一面。
“來的正好,可以吃飯了,吃完我們出山一趟”白冉側(cè)首微笑道
“出山?”
“是,出山。”
“為什么,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婼源眉頭微皺,不解道。
“今天是鎮(zhèn)上的‘立夏節(jié)’,不想去看看么?”白冉端起盛滿飯菜的托盤,走向涼棚。
自從木屋的正堂被用來當(dāng)做“學(xué)堂”,又加之天氣逐漸轉(zhuǎn)暖,婼源索性把飯桌挪到室外的涼棚去,二人平時吃飯乘涼,幕天席地也十分愜意。
“立夏節(jié)?我倒從不曾知曉這鎮(zhèn)上還有這個傳統(tǒng)呢,是怎么樣的?”婼源突然來了興致,拿了碗筷跟上。
“立夏是夏季第一個節(jié)氣,代表著夏日的正式到來。”
“傳統(tǒng)中這一天人們會穿著紅色的衣裳聚集在一起,有美麗的鮮花,甘甜的果子,豐富的食物和有趣的表演……
漫山遍野都是紅色的燈籠,男女老少圍著大簇的篝火歡歌樂舞,以慶祝上蒼賜予的萬物繁茂……”
白冉邊講,邊看著婼源越發(fā)明亮的眸子,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撫向她別起耳邊的碎發(fā)。
溫?zé)岬氖种福唤?jīng)意間擦過的臉頰,兩人皆是一愣。
婼源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心里某處有些躁動,這陌生的感覺,令她稍有不安,于是干脆裝作淡定的別過臉,抬手夾菜。
白冉凝視著眼前稚嫩的面容,忽略剛剛的不自然,繼續(xù)說道:
“最后,在司祭的……賜福中,放飛‘祈天燈’,迎接第二日的黎明……”
說完,看著她的眼神飄遠(yuǎn),似乎穿過她在懷念著什么。
“聽起來似乎很熱鬧,臭老道從沒帶我去過這種節(jié)日,快吃,吃完咱們就動身。”
“好”
白冉淡淡愉悅的應(yīng)聲,略微讓婼源放下心來,雖然不清楚他剛剛那哀泣的神色是為何產(chǎn)生。
但,卻打從心底的不喜歡那樣的他,那種連帶著周身光暈都變得灰暗的他。
白冉看著埋頭吃飯的小姑娘,默默夾起她最愛的肉,放在她的碗碟中,剛剛差點被冰冷的哀思所淹沒的心,頓時被溫柔的呵護(hù)起來。
無論時間過了多久,無論幾番輪回,無論她是否還記得他。
彼此的默契,依然慣性的存在,……只有她……可以在心魔締結(jié)的桎梏中,將他帶回光明,……也只有她,注定成為這場三世糾纏的度化。
暮色低垂,月華縣內(nèi),早已沒了幾個時辰前的冷肅,成排的官兵早已撤出主街,只在驛站周圍筑起人墻,人們只知道來了京中的大人物,路過時紛紛好奇?zhèn)韧瑓s也不敢僭越。
再有罕見的,便是平日門楣冷清的顧家陰山別院,一時間多了諸多家丁護(hù)衛(wèi)。
只是,單純質(zhì)樸的民風(fēng),讓人們對節(jié)日的熱情遠(yuǎn)勝于無聊的窺伺,尋常人家在門外掛上紅色的綢帶,大小村落的街頭巷尾掛滿了紅燈籠,甚至連著陰山腳下外圍的山路上也綁上了火把,整個月華縣籠罩在一片火紅靈動之中。
這一天,對于月華縣的人來說堪比秋收,即便是流落在街邊的乞丐,也會從附近布莊討上一塊紅綢帶,綁在手腕上。
月華縣雖地處偏遠(yuǎn),距皇城近千里,卻因流傳著關(guān)于鬼門山的神秘傳說,吸引著諸多慕名而來探尋的人。
而每年當(dāng)?shù)厝擞葹橹匾暤摹傲⑾墓?jié)”,雖不似舉國歡慶的重大節(jié)日,卻已在此流傳上百年。
據(jù)說,只有在“立夏”時,山腳瑞村難得一見的須臾老人才會現(xiàn)身。
他會在當(dāng)日子時,正街南面石橋的盡頭,一顆百年的桂花樹下,給眾人講述那些亙古傳說,遇上有緣人,便會送上特殊的賜福,全了那人一份遺憾。
如果說,這世上有后悔藥存在,那恐怕就是這位須臾老人了。
故而,心思巧妙如知州嚴(yán)星歌,上任后得知此事,當(dāng)下便招來知縣高潘,命他四處修葺道路,增設(shè)客棧。
通過涼州十二縣各種小道途徑,講鬼門山的傳說渲染的人盡皆知,一年之內(nèi)甚至于傳到了皇城之中,這才招惹來了那群讓他頭大的“京中貴人”。
此時,“京中貴人”們正聚在夜雪客棧觀景最好的雅間里,三兩成群,穿著不同程度的紅色裝扮,伏在窗沿看熱鬧街景的,圍坐在一起玩牌的,獨獨夏侯淳一人被安置在矮榻上,再一次氣悶。
“吱”的一聲,雅間的門被自外向內(nèi)推開,為了配合節(jié)日氣氛,換上莧紅色常服的夏侯崇,難得收起冷硬的氣場,顯現(xiàn)幾分風(fēng)流倜儻,與嚴(yán)星歌相繼入內(nèi)。
“人到齊,可以開席了。”坐在主位上的月蕓初,拍手示意眾人。
依次入席,酒菜陸續(xù)上桌。
席間,眾位皇家子弟充分展示了良好的教養(yǎng),雖然脫離皇城束縛,但推杯換盞間仍保持風(fēng)雅,不失體統(tǒng)。
“哇,好漂亮啊”
“你看那個火龍……好厲害”
“今年的龍似乎比往年的都大……”
“今年開春就是個好年頭,這龍頭據(jù)說是須臾老人親自扎的。”
一陣鼎沸的驚呼聲,伴隨著“噼啪”作響的炮竹聲,從客棧下方的街道傳來。
聽到這動靜,桌上的幾人明明已經(jīng)按耐不住,但還保持著良好的禮節(jié)。
月蕓初也聽到動靜,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少年,放下筷子,道:
“既然吃好了,就去玩吧,照顧著點姑娘們,別走散了,今晚這里沒有宵禁,但是你們最晚要在寅時前回顧家別院,屆時一同前往驛站,從那里返程,可聽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月崢、魏無忌等人已迫不及待的起身行禮。
“姑姑,不與我們一同前去看看熱鬧么?”月天喻尚未起身,側(cè)首看向單手執(zhí)酒杯的月蕓初
“不了,我有些乏了,稍后自己逛逛便回去了”
月天喻點點頭,看向一旁的月曌,二人交換下眼神,起身行禮。
“兩位表哥呢?是否一起?”
“不了,我們稍后送長公主回顧家……”
“啪”的一聲,月蕓初放下酒杯,起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不用了,不勞嚴(yán)大人費心,本宮有手有腳,眼不瞎,耳不聾,走的回去。”
“姑姑……”眾人不解
月蕓初眉頭微皺,似有不耐,向后隨意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閉上嘴趕緊走,眼看要邁出雅間,夏侯崇起身跟上,留下一臉無奈的嚴(yán)星歌。
嚴(yán)星歌轉(zhuǎn)身,拍了拍身側(cè)妹妹的頭,看著嚴(yán)寶晶略有擔(dān)憂的樣子,安撫道:“沒事的,別擔(dān)心,自己多加注意”
隨后又看向夏侯淳等少年,說道:“幫我照看好寶晶,別院見。”
“表哥,放心”
“嚴(yán)大人,放心”
隨即,匆匆趕出去,卻已不見月蕓初與夏侯崇的身影。
站在夜雪客棧大門外,看著人頭攢動的大街,知州大人感覺到瞬間的心塞,無奈的屈起手指抵在額間,搖頭輕嘲。
片刻,手放下時,神色已恢復(fù)如初,逆著人流,踱步而去。
不遠(yuǎn)處的巷口,緩慢的走出兩個人,夏侯崇看了眼,朝著某處愣神的月蕓初,又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消失在人群中的嚴(yán)星歌,不似平日的冷淡,懶洋洋的開口道:“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吧,想回去還是逛一逛?”
“恩,逛一逛,我要去石橋那邊取一樣?xùn)|西”說完,便轉(zhuǎn)身向正街盡頭走去。
正街靠近盡頭處,已鮮有繁華的客棧及商鋪,一座石橋隔開了南、北街道。
正街就位于石橋的北面,在石橋旁有一處稍小的臨時渡口,而南面的石橋盡頭,此刻正匯聚著不少人在等待著什么。
因為婼源不懂“立夏節(jié)”的習(xí)俗,所以谷中從未準(zhǔn)備過紅色的衣裳,逢年過節(jié)也只是干凈即可。
白冉二人自陰山出來,便穿著常服走在人群中,總會被投以探尋的目光,這樣的格格不入,加上從未感受過的熱鬧,讓婼源的手心微微冒汗。
感受到她的不自然,白冉低頭牽起她的手。
婼源看著被冷不丁握住的手,又不解的抬頭看向白冉,二人視線相碰,似是有些習(xí)慣了,少了早前的尷尬,相視一笑。
“人多,怕走散,我?guī)闳€地方”白冉解釋道
婼源點頭,跟他走出人群,往一旁的商鋪而去
再次站定時,白冉已將她帶到一間繡莊里,面對女掌柜的打量,白冉悄聲說了幾句話,女掌柜笑著點點頭,說著:“稍等。”
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
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件男裝的赭紅色織錦半臂衫,和一件少女身量的赭紅色繡金線織錦褙子。
白冉接過衣衫,將少女的褙子遞給婼源。
婼源愣愣的瞧著白冉,看到他微笑點頭,隨著他的動作,目光移至他伸向自己的手,身著素羅袍的手臂上搭著那件漂亮顏色的衣衫。
突然感到微微鼻酸,壓抑片刻,抬頭露出少見甜美的笑容,眼眶還微微泛著紅,像只即可憐又討巧的小兔子。
白冉被這副惹人憐愛的模樣晃的一愣。
隨即,不自覺的加深了唇角揚起的弧度,將褙子放在少女的手中,安撫的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去吧,試試看。”
看著白冉不斷加深的笑容,婼源只覺得他周身的光華似乎因為此刻的愉悅,更甚以往的耀眼。
而籠罩在光暈中的白冉,眼神專注而溫柔的看著自己,白皙勻稱的手,帶著獨有的青草香緩緩撫上她頭的那一刻,已深深印在婼源的心里。
當(dāng)即,她覺得只此一生,恐怕再也都無法忘記這一瞬間的白冉。
內(nèi)室隔間。
換上暗紅色褙子的婼源,對著銅鏡,竟有那么一刻腦海中想的是白冉微笑的模樣。
轉(zhuǎn)眼再看看鏡中干扁稚嫩的自己,雖然早慧,個頭也比一般十歲女童要高,但始終稚嫩的面龐,只能讓她獨自沉悶的在心中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