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寒迫人，自行車頭的銅鈴陣陣作響弄醒了蕭衍這樣裹衣睡在街頭角落上的流浪兒，蕭衍被那聲鈴鐺聲驚醒。他沒有做夢，他很多年沒有做夢了，這樣很好，他怕在夢里出現(xiàn)的是那滔天的洪水，是那絕望的求救聲。

還好現(xiàn)在不會了，過去了一個冬天，總是饑寒交迫，這樣的疲憊會帶走那些痛苦的回憶。

十四歲的蕭衍，和上海灘許多流浪的孩子都一樣，流離失所，無處依存。

這一年，四處紛亂暫平，逃難或是經(jīng)商的人都朝這里聚攏，這里霓虹璀璨，燈火通明，不夜城里，歌舞升平。

無論是難民又或是游商，不過都是為了在這里活著。

若說是差別，亦不過是單純的活著和更好的活著之別而已。

蕭衍的褲腿被一夜的霧氣和清晨的露水沾染得潮濕，但他伸手去擰，卻擰不出水來，只好忍受著作罷。

他裹著那件深藍色的棉布工裝外套，太大了的外套幾乎能遮住他的膝蓋，他將手縮在過于長的衣袖里，抱著雙膝縮在墻角里，饑寒交迫。

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好餓。

蕭衍在東街的流浪兒里，也算是比較奇特和矚目的一個。

他總是穿著那件過于大的藍外套，寡言少語，行事果斷凌厲，打起架來從不手軟。東街有許多流浪小孩都以他為頭頭，甚至連一些小幫派都注意到了他。

“蕭衍哥，你就跟我們?nèi)ヅd哥那里吧！”

蕭衍抬起頭來望向那幾個過去跟著自己后來的小孩，好幾日未見他們，原來是去了那些小幫派當(dāng)小弟了。

這街上的難民和流浪兒，比較有本事的便大多回去商店做學(xué)徒或是加入小幫派當(dāng)小弟，差一點的只能去賣力氣做勞力，這邊就算是熬出頭了。

蕭衍這樣的流浪兒小頭頭自然是那些幫派比較會收的小弟，但若是他自己不主動去投靠，自然也不會有人管他。

但一向跟著他的那幾個小孩去了興哥那里，沒有蕭衍照應(yīng)著，總會被其他的小弟欺負，所以這已經(jīng)是他們第四次來求蕭衍一起過去了。

蕭衍望著他們，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后，又換了個姿勢躺著閉眼休息。

那幾個小混混還是不肯放棄，又說：“蕭衍哥，你要是不答應(yīng)也就算了。但是最近興哥他們說巨商東方家的少爺失蹤了！那大老板貼出公告，說是誰能找到大少爺，就會有賞銀五千大洋呢！你要是知道了，能不能叫我們一起去找?！?

“好了，我知道了?！?

蕭衍揮了揮手打發(fā)走了那些小孩，裹著衣服站了起來，左轉(zhuǎn)進了巷道。

蕭衍知道失蹤了的富家少爺是誰，因為那個少年現(xiàn)在就被他藏在荒廢的城隍廟里，昨晚他出來找吃的，餓暈在了街頭。

蕭衍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那少年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那個叫做東方凌的少年。

奇怪的三輪車載著草料和從街上經(jīng)過，經(jīng)過蕭衍時，那草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蕭衍為人警惕，總覺的有些奇怪，便跟著那車子去了江灘碼頭，趁著押運草料的人去找船工的時候，他翻開草料，看到了藏在下面的麻袋。

蕭衍遲疑片刻，解開了麻袋，看到了那個少年。

少年的手腳被繩子捆綁在椅子上，眼睛蒙著黑布，大約也是十三、四歲左右，深棕色豎條紋的雙排光細呢，裁剪得體精致華麗，搭配著雪白花邊領(lǐng)的襯衫和同色背心，皮膚白皙，五官清秀，蕭衍望著麻袋里的少年，只覺得似曾相識，心中隱隱發(fā)痛。

那少年安靜地躺在麻袋里，沒有一絲慌張和害怕，若不是他的嘴唇在微動，蕭衍幾乎要以為少年已經(jīng)死了。

蕭衍忍不住伸手去解開了少年眼睛上的蒙眼布，他的手有些發(fā)抖。

他手里拿著解下的黑布，和少年對視著。

相同的年齡，但蕭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如同陽光一樣明媚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顛沛流離和寒冷黑暗，那樣的富家少爺只在高檔的洋車里坐著經(jīng)過他的世界，他們之間永遠是云泥之隔。

而如今，陽光就在他眼前。

觸手可得。

“我?guī)阕摺！?

蕭衍將手伸向了少年，少年溫和地笑了笑，一切仿佛命中主動般握住了他的手。

蕭衍一把火燒了草料，拉著少年朝那繁華錦繡的十里洋場跑去，他手中的黑布順著江風(fēng)飄入洶洶燃起的火中，這一切好像似曾相識。

“你回來了?！?

少年坐在破舊的城隍廟里的石臺上，他的額發(fā)有些凌亂，面色也有些蒼白，他沒有問蕭衍為什么一走就是一夜，只是笑著看著他。

“我?guī)Я顺缘幕貋??！?

蕭衍昨天花光了身上的積蓄幫東方凌買了食物，那種有錢家的小孩才吃的起的洋人開的蛋糕店里的面包，蕭衍怕東方凌吃不慣那些粗糙的白饅頭，雖然他自己都很少吃白面的饅頭。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居然會做這些奇怪的事情。

他將懷里護著的面包拿給了東方凌，有些潮了，看起來不再新鮮美味。

蕭衍有些擔(dān)心東方凌不愛吃，不過擔(dān)心是多余的，東方凌顯然是餓了，伸手掰下了一小塊遞給蕭衍。

“給你先吃。”

“我吃過了，我不喜歡吃這種東西?！?

蕭衍搖了搖頭，將東方凌的手推了回去，他從來沒有吃過這種面包，他想自己應(yīng)該是不愛吃這些的。

“你叫什么名字？”

蕭衍說話時有些心虛，他知道他叫東方凌，是法租界里赫赫有名的富商東方瀚宗的獨身子，東方家的大少爺，現(xiàn)在整個大上海都在談?wù)撍?，都在尋找他?

蕭衍有些自私，有些想要留下他的自私，所以沒有直接送他會那富麗堂皇的法租界東方公館，而是把他藏在了這偏僻的地方。

“我叫東方凌，兩點水的凌，你呢？”

東方凌吃了幾口面包以后，才抬起頭來告訴蕭衍自己的名字，順便問了蕭衍的名字，他很溫和，說話的時候也是慢慢地說得很清楚。

“蕭衍，我叫蕭衍。”

蕭衍重復(fù)了一遍，就怕東方凌記不住他的名字。

“衍怎么寫呢？”

東方凌在身側(cè)的石臺上用手指比劃著那個字的寫法，不太能確定是哪一個衍字。

“雙人旁、三點水、一橫、一丁，應(yīng)該是這樣寫的?！?

蕭衍小時候讀過不到兩年的鄉(xiāng)村私塾，只是大概知道這些，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

“之前被綁架的時候，你怎么一點兒也不害怕？”

蕭衍輕咳了兩聲來掩蓋自己的局促，忽然想起之前見到的少年一場平靜的模樣，他一直很奇怪，這樣嬌貴的少年為什么會在被綁架的時候那樣鎮(zhèn)靜。

“我身體不好，醫(yī)生說不能有太強烈的情緒波動，習(xí)慣了這樣也就不害怕了。”

東方凌指了指胸口心臟的部分，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望向窗外，又說。

“而且害怕也沒有用，不是嗎？謝謝你救我?！?

“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蕭衍望著少年微微發(fā)白的嘴唇，忽然意識到他沒辦法留住少年，他是屬于那個世界的。

“報酬是，我想要在你身邊找份差事?！?

蕭衍忽然不想要就在這街上做個流浪兒，他想要離少年更近一點，少年站在云端之上，他只能從底端往上爬，再往上爬，才能有機會站在少年的附近，才能這樣看著他。

“好啊”，東方凌很感謝這個救了自己的少年，他沒什么很好的朋友，即便是平日見得也不過是父親朋友家的孩子。

東方凌吃剩了一半面包硬塞在了蕭衍手里，說：“你吃了吧，我容易飽，吃不完的?！?

“我?guī)湍隳弥飞橡I了再吃?！?

蕭衍用一方白布包好那吃了一半的面包塞在了懷里，扶著東方凌站起來，幫他拍了拍灰，第一次笑著問人。

“我照顧你還不錯吧，你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

蕭衍很久以前在家鄉(xiāng)的小鄉(xiāng)村時也是這樣開朗的孩子，只是后來經(jīng)歷的艱難太多，有些忘記了怎么輕松的笑，直到遇見東方凌，才找回了那種自如說話的感覺。

“我回去給我父親說，讓你留在我們家?！?

蕭衍將東方凌送回了東方公館，東方府里一片驚動，從府里沖出來許多仆人丫鬟地擁著東方凌走了進去，留著蕭衍在門外等著。

過了許久才有人讓蕭衍進去見老爺。

東方瀚宗打量著眼前衣著簡陋的南海，甚至連那件藍外套都有過大而不合體，是街上隨處可見的流浪兒，倒是眼睛很明亮，看起來倒是挺機靈的。

雖然他救了凌兒，但東方瀚宗還是不放心這個外人，也總是不愿意招這樣一個窮酸的小子給自己兒子當(dāng)伴讀，可耐不住凌兒一回家就來求他，只好見見這個小子。

“你叫什么名字？”

“蕭衍?！?

“名字倒是不錯。”

“以前讀過書的私塾老師起的名字，家里覺得不錯就用著這個名字?！?

“我很感謝你救了凌兒，但是凌兒想要你陪他左右，以你現(xiàn)在這樣，卻是保護不了他的，我打算用你去國外學(xué)習(xí)，等以后學(xué)成了再回來保護他，你愿意嗎？”

正好前段時間政府里有送小孩去國外留學(xué)的計劃，找自己來捐助，不如就讓這小子去，也算是給他個機會，作為他救了凌兒的回報。

“好?！?

現(xiàn)在的他確實是沒有資格站在東方凌左右，他也知道，這大老板不放心自己。但這是一個機會，如果自己可以學(xué)出本事來，會不會有機會再見他？

蕭衍望著漸行漸遠的河岸燈火，站在駛向大洋彼岸的國度，所望之處是東方凌在的地方，他好像再也忘不了他了，就像第一眼看見時的觸動一樣，都像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