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場戰爭文清沒有太多的印象,只記得天上總是隆隆作響,每個人都凝重的如臨大敵。有一群有一群穿著海藍色制服的人用尖刀子彈攻城略地,進行屠殺。
后來文清有了地位和財富,幾經打探,才知道,這場戰爭原是,兩個小軍閥為了爭奪地盤的一場利益之爭。
兩個軍閥死了一個,另一個也被更大的軍閥擊斃,他的殘部就是由白勁雄率領著投降,后來跟著大軍閥歸順了國民黨,至于到底番號是什么,由于年份久遠,又戰事不斷,曾經的鄰里搬家的搬家,死亡的死亡,留下的不是年輕人,就是逃荒的外地人,白家的事情早已無從考證了。
戰爭的存在讓文清仿佛成了透明的。
白勁雄忙于守城,太太每日里忙于撤退搬家的事兒,發展到最后,家里的男仆人都被編入守城的序列,無論你他們談論什么,都只能得到兩種回復,一時沉默,二是戰爭。
白勁雄每日都是天不亮便離家去,夜深了才回來,有時會灰頭土臉,全身上下臟兮兮的,有的時候是一身腥臭的凝固的血跡。不論他變成什么樣子,唯一不變的是緊鎖的眉頭。
天色暗淡,白勁雄的臥房中關了吊燈,留下兩盞昏黃柔和的床頭燈。
“侯耀的隊伍一旦破了城,你帶著孩子們坐車先走,我跟隨司令留下守城。”白勁雄一面疲憊地解開軍裝扣子,一面閉目道。
大太太接過衣裳輕聲問道:“你的意思是,這城守不住?”
白勁雄自嘲的笑道:“守城?,能撐一日是一日罷了。”
白勁雄沒有吃太太準備的宵夜,解了軍裝便匆匆睡下。一只棕色的牛皮槍匣靜靜地臥在呢子制服上,這是白勁第一次把手槍帶進臥房,也是第一次把臥房的門緊緊鎖住。
那一夜,家里的老媽子一把抱起六歲的文清塞進了汽車,文清也就迷迷糊糊被汽車送到了火車站,擁擠的車廂中氣味渾濁難聞,血腥的氣息夾雜著許久不清洗的衣褲鞋子。熏得人頭暈眼花,哭鬧的嬰兒,咳嗽的老人。女人的抱怨,男人的咒罵,震耳欲聾。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正拉著別人的衣襟,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站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身邊來往行人匆匆忙忙,慌里慌張。
再回身看已經找不見白太太的身影。
“我走丟了。”文清頭腦中唯一的意識便是這四個字。
心里似乎懸了起來,原本想要堅強面對的,原本不想哭的,這一刻除了流淚沒有別的辦法。
這個城市像是沒有遭受過戰爭的洗禮,阡陌交通條條框框雖然格局不大,卻也干凈整齊。
天剛蒙蒙亮,太陽隱在云彩里,泛著魚肚兒白。
文清在街邊墻根兒坐下,一連坐了一天一夜,也沒見著白太太的身影。確乎是再也回不去了,也沒什么人瞧見她,便安靜地坐在墻根下等死。
他鄉的靜夜冷若冰霜,街道上沒有人影,甚至沒有要飯的乞丐,寒風浸透了衣衫,文清坐在墻角,抱著雙臂,把頭埋在衣袖間,盡量讓自己暖和起來。
一陣簌簌的聲響,文清抬起頭,望見兩雙扣進去的眼睛,閃爍著貪婪的目光
狗!野狗!像兩只兇猛的野狼,口中滴著涎水。惡狗凹陷的胃袋一上一下,喉嚨里發出陣陣低吼。
就這樣僵持著,文清盯著狗,一動不動,狗盯著孩子,一步不前,仿佛兩個棋局高手在對弈,誰也不敢馬虎。
直到清晨賣餛飩的老頭叫喊著用扁擔趕走了惡狗,把文清從墻角拖了出來,給了一碗熱湯。文清才覺得自己的雙腿早已不聽使喚,頭上滲出的冷汗幾乎將頭發打濕了。
買餛飩的老人卻也不愿意收留她,苦日子過的太久,誰也顧不得誰了,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可以延續香火。
白天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熱的人直冒汗,一夜未眠的文清不住的打瞌睡,但她不敢睡,怕在睡夢中被野狗拖進草叢中咬死。
“丫頭?”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召喚,文清勉強睜開眼睛,只看見了一個油紙包裹的包子,然后才看見一個鄉紳似的中年人的慈祥面孔。
一咕嚕爬起來磕了頭,然后接過包子,大口吃起來。
那人笑了笑便轉身離去,文清緊忙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一邊吃,一邊悄悄的跟著。直跟到街道盡頭,中年男人停下來問道:“小姑娘,你怎么老是跟著我?”
文清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他,曾經無數次回想這個問題,直到認識了言則鴆,文清才想明白,只有信任一個人時才會跟著他走。
文清忙跪到磕頭道:“恩人救了我,給我包子吃,我愿意當牛做馬報答恩人,給您家小姐少爺當使喚丫頭都可以。”
這段話不像出自六歲孩子的口中,的確,是受到了小人書故事情節的影響,她確信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乞丐,才這樣說的。
中年男人朗聲笑著蹲下身子攙起文清,伸手拈了拈她的衣料,雖然臟了,卻不難看出這些是英國舶來品天鵝絨的料子,比自己的綢緞長衫值錢多了,一時有些驚訝。
“像是個富貴世家的孩子,你是不是找不著家了?”
文清點點頭道聲是。
男子笑道:“是個知禮的孩子,你從哪里來?”
“我家住在青云街最大的宅子里。”
男子啞口失笑:“我是問你住在那個省,那座城?”
這些文清一概說不出來,因為慌忙逃竄中,白太太并沒有告訴她要逃難到哪里去。
男子便道:“丫頭,你叫什么?”
“回恩人,我叫文清。”見那先生思索之際,文清乖巧道:“求恩人收留我,等我長大了一定報答恩人。”
那先生聽罷忍俊不禁道:“真是個識禮的乖孩子。叫你給我做螟蛉義女,你可愿意嗎?”
文清當即規規矩矩磕頭叫爹,跟著干爹改姓衛,更名叫衛文清。
這些便是文清改姓衛之前全部的記憶,僅存散碎的幾幅畫面。
養父衛甫潛是這條街上最受尊敬的一位先生,因為他為人仗義,好個懲惡揚善,平生最重氣節。他原是一位商界名流,后來轉行從事教育,當過大學教授。他的大公子在德國念書,名叫衛設。
文清跟隨衛先生住進了桑華街的一幢二層小樓里。
衛先生的獨子衛設很少回來,他給文清留下印象很深刻,他的眼睛里總是綻放著異樣的光彩,那種神情,熱烈的像火,深沉得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