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司指派去服務Ｂ先生這個新人時，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他才二十三不到。

我點頭哈腰地尊稱他“頭兒”，“老大”，或“ＢOSSＢ”。他則總當著眾目睽睽，敞開嗓門響亮喊道，“河馬！你來！”

“本人芳名馬荷，荷花的荷，不是河馬的河！”我如此鄭重聲明，不下于百次。

他總是故作矯情，裝著半天才反應過來似的，然后斜睨一下我，又瞇起一只眼，嬉皮笑臉地說：“哎呀河馬姐！我喊的，那不就是荷花的荷嘛！難道，你以為我喊的是希臘大詩人？你太搞笑啦！再說，這有區別嗎？……”

他一旦進入發表言說的狀態，導演喊“卡”都是停不下來的。蚊蠅一樣的“嗡嗡”聲便會持續響個不停。

望著他那張好看的嘴，那翕忽出奇異弧度的唇角。常常，我忘了如何繼續辯駁……

成為Ｂ先生的經紀人第三年。

我在一次治療皮膚過敏中被醫生錯用了激素藥物，身體出現罕見并發癥，身高只有一米六的我，體重在半月內由５０公斤急劇增至７０公斤，后來藥物去腫后，喝水呼吸都會發胖。而且全身色素不斷沉積，左眼瞼明顯浮腫外翻。鑒定結果很快出來，定性為四級醫療事故，醫院比較人性，還是賠了不少錢，基本夠了我心儀已久的那套市郊房產首付。

那時往返公司，我長袖長褲，戴墨鏡和口罩，扮得比藝人還神秘。走在路上，沒有同事認出。偶有人回頭指指點點，對著我臃腫笨拙的背影戲謔論問，“公司又新進了諧星？”

因無法打開身外裹的嚴密武裝來正常開展工作，且三天兩頭身體抱恙請假，也可能是我變異后的模樣讓見到過我真面目的總監大人晚上夢魘不斷。總之，不久后，我就被公司以一些簡單理由粗暴勸退。左右僵持不濟，我在總監的再三催促下打包走人。所幸終是領到了些補貼，恰能填補新房簡裝開銷的欠缺。

那時Ｂ先生正在韓國旅行，熱情揮霍著他苦心積攢三年的連休長假。

其間，他給我寄過一次大禮，是一件細長的灰色高檔羽絨服。秋天才剛剛到，他說什么河馬最怕冷。那時，我已經半個身子都套不進那件衣了。

他還打過幾次網絡電話給我。我沒點開視頻，跟他說機子有問題，語音對講。他一本正經地問起下月回國后的通告排程，然后又若無其事地順帶談到新進女團訓練生的情況。

當時我正被臨時借調過去跟進此女團的培訓進度。團中有一位讓Ｂ先生相當傾慕的Ｃ小姐。她容貌清雅，氣質高冷，總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姐姐模樣，外加擁有黃金比例身段且貨真價實３２Ｄ，基本被鎖定為公司未來重點培養對象。

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望著窗外燈火泯滅的城市夜空，微微用心就覺察到了Ｂ先生的那點小情愫小心思。只是突然感覺頭腦暈乎，緩了半晌后，我低著聲音回應說，“大家都好著啊！Ｃ小姐表現最突出了，可能你這位前輩不在，她有點若有所失。不過，你在那邊痛痛快快地玩，不要想工作的事，不要曬黑，還有，也不要想我。”

他在電話那頭仿佛突然卡帶，愣了兩三秒后，開抽風一樣爆笑不止，好像連帶椅子也笑得栽倒了。

最后，他喘息了好一陣，才斷斷續續地嬉笑著對我說，“我說河馬呀河馬，你，哈哈，你要一直這樣自戀下去嗎？啊哈哈！你這么搞笑，還做什么經紀人吶，趕緊去做個諧星吧！”

這時，我的左眼又開始格外不適，臉上莫名就淚濕了一片。

“對。我的理想，其實不是當你的專業經紀人，而是去日本當一名諧星。到時，雖比你后出道，卻要比你先成名，你等著瞧！”我風發言罷，突然沒了氣力，什么也不想再講。

Ｂ在那頭卻像被撩得格外起勁了，拖拖沓沓，東扯西拉，不愿掛斷電話。

外面夜空被一道突兀的銀亮閃電劃破口子，而后，一聲沉悶驚雷摔了下來。我閉著眼對著電話心不在焉地說，“頭兒，你聽到了啊，我這，外面打雷了，要下雨了，我得去收衣服，就這樣啊！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