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乃敢與君絕
行宮
“他們真的死了嗎?”皇甫瓏仍然是不能相信親眼目睹了顧初年身葬火海這個事實,而今天一早侍衛(wèi)就去勘察了那片樹林,一片灰燼中儼然只剩半只焦尸和一堆枯骨,還有顧初年上衫的碎片。
顧初云還是那副無關痛癢的鎮(zhèn)定表情:“許是他們命該如此……”
他對自己的弟弟都是如此?!皇甫瓏真心覺得心寒!看來邵暄說的也沒錯了,她根本沒必要再問“是不是你下的命令?”這種令人可笑的問題了。
直到承允一十七年冬,如越十余城失守,潰敗連連。嘉平月初,聯(lián)軍發(fā)起最后一戰(zhàn),勢必攻陷如越國都。
天色陰沉,似有幾片雪花飄灑。
眾望所歸,皇甫瓏一身赤金鎧甲,撥開曳地三尺的火紅戰(zhàn)袍,登上指揮臺向三軍致上戰(zhàn)前頌詞。
祁王親自擊鼓助威,一時間眾將吶喊,鑼鼓喧天,士氣高漲,勢不可擋。
“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現(xiàn)在只有她是這里最高的統(tǒng)治者,備受三軍擁戴,連顧初云也不例外,卑謙的屈膝而跪。
這是他第一次臣服于自己,皇甫瓏 想。
然而正當她風光無限的時候,一叢衣著有別于前線軍隊的京畿禁軍從縫隙之間跑步趕來,隨后只見一名頭戴長冠的男子疾步而入,手執(zhí)繡有金龍的圣旨:“陛下有令,命長公主皇甫瓏速速回朝!”
“……”先前允皇不是應允自己同三軍一道班師回朝么,怎么就忽然改變了主意?竟然專程命人來前線傳旨,難道是有何變故……?皇甫瓏心中難安,她只覺得眼前這個傳旨男人勝雪的衣冠,亮的刺眼。
顧初云把皇甫瓏帶到平日里他們一起練武的地方,這里離城有一段距離,他們騎馬而來,顧初云對皇甫瓏騎馬的技藝還算滿意,丫頭也肯吃苦。
“把我教你的那套劍法和槍法練一遍給我看。”顧初云語氣淡淡,看不出他的神色。
皇甫瓏沒有多說話,她拿起長劍就在茅屋前的庭院里舞了起來,劍過風聲愈緊,劃地土崩石碎,三千枯竹葉紛紛而落,被冷劍一一憑空截斷。
顧初云不屑:“哼,盡是些花架子。”
話畢,一把銀劍“錚!”的劃破天空,落入他的手中。皇甫瓏定睛一看,兩人便戰(zhàn)在一起。
顧初云突然一劍拂面,差點刺穿皇甫瓏的臉皮,嚇得皇甫瓏急急一躲,急忙伸出手去試探自己的臉是否完整。
顧初云劍勢仍不減弱,從四面八方攻擊而來,劍氣嘯天,把皇甫瓏圍的密不透風。
“慌什么!那張臉現(xiàn)在就是你的,如果強行撕破會連著你的臉皮一起,不要自己心里有鬼!”有聲音自上空而來,皇甫瓏稍稍定心,才收回心神,卻被顧初云快到看不清的劍擊得險些要了命。
皇甫瓏回敬一劍,就勢一個“懶驢打滾”迅速逃出顧初云的包圍圈,她用腳尖踢起兵器架上的紅纓槍,接而翻了一個空心筋斗,在半空之中抓住快要落地的紅纓槍,轉頭刺向顧初云。
顧初云眉頭緊蹙,反手格擋,此刻的他好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認真,是不是因為這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比試呢?
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一劍擊落她手中長槍,劍尖直指她眉心。
小雪就簌簌的灑落長劍。
顧初云收起長劍,道:“進屋吧。”只身步入茅草屋。
她想: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吧?她雖未學透這皇甫瓏功力的十有八九,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和架勢卻是任誰也看不出的。
被拴在茅草屋前椿樹上的馬兒低頭沉嘶,皇甫瓏也跟著顧初云走進茅室。
“把你學的曲子彈一遍給我聽。”顧初云點燃幾只蠟燭,室內便一下子亮堂起來。
皇甫瓏沒有說話,只是輕輕走到琴架跟前,攏衣坐好。好在她曾在祁王府學過古琴,也不致從零開始,如今雖彈著別的曲子,卻也能得心應手。
她雙手撫上琴弦,天籟般的音符就從她那靈動的指尖流出,裊裊不絕,而顧初云好似并不是一位專心的聽客,還沒生完炭火就又急著支起窗戶賞景,他凝視著窗外稀稀疏疏的小雪粒,和著耳旁流淌而過的琴音,心中不由升騰起《上邪》的旋律。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棱,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乃敢與君絕……!”顧初云突然心中陣痛一下,他仿佛在雪景里又看到了皇甫瓏的身影,只是,這個皇甫瓏卻是真正的長公主。
當顧初云第一次見到皇甫瓏的時候,還是好多年前。卻也是這小雪天氣。
她一身粉紅斗篷歡快的駕輕就熟的躍上小馬,金箭離弦,例無虛發(fā)。
“喂——”你干嘛搶了我的獵物?黑馬上的男孩指著皇甫瓏叫道,這正是顧初云。
“你的箭法不如我,自己射不中,還偏要說我搶了你的東西?”皇甫瓏不予理會,下馬撲捉戰(zhàn)利品。
“哼,你可知我是誰么?”顧初云不服氣,“我可是祁王府的嫡子!”他這時還并不認得皇甫瓏。
“祁王府的嫡子又怎么樣?技不如人就要服輸。”
“嫡子就是以后要當整個祁國王的人,你以后都要接受我的統(tǒng)治。”
皇甫瓏提著野兔走到顧初云的馬頭前:“忘了告訴你,我不是祁國人。”
“呀……!你好丑!”顧初云正生氣著卻忽然看見皇甫瓏左臉上的傷疤,紅艷艷的一道翻著爛肉。
“……”皇甫瓏聽聞并沒有大發(fā)雷霆,只是淡淡的說了句,“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生死的人,又怎能成為這個國的王。”然后轉身上馬。
“……”顧初云呆坐在馬背上,突然對這個女孩產(chǎn)生了敬畏之心,于是向她大喊,“喂——你可不可以教我你的箭法!”
皇甫瓏側頭:“那就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了。”然后雙腿一夾馬腹,揚鞭而馳。
所以說,顧初云能有現(xiàn)在這樣精進的箭法,還都是跟皇甫瓏學的呢。
“你一個女孩子,成天舞刀弄槍的,一點兒女人味都沒有,琴棋書畫也不會,當心將來嫁不出去!”顧初云總想找到機會把皇甫瓏比下去,就拿文人這方面的東西難她,當場給她演奏了一曲。
誰知,皇甫瓏站起來卻說:“誰說不會了?”于是就搬起古琴放在自己面前,顧初云起初是不大相信這么個野丫頭能彈奏出什么好聽的樂曲的,可是事實卻把他美哭了。
皇甫瓏不僅能彈,還能唱。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棱……
乃敢與君絕。”
“嗚嗚……”顧初云禁不住咧嘴大哭,細細的雪花就飄進他的嘴里。
琴音歌聲戛然而止,皇甫瓏定定看著顧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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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走了嗎?”顧初云追著皇甫瓏跑到健壯的小馬前。
“是啊,我出來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再不回家,父親會擔心的!”皇甫瓏看著顧初云的臉跨上馬背。
“那你還會再來這里嗎?”顧初云仰起小臉問。
皇甫瓏看了看這蒼茫的天地,說:“也許不會,”就給了馬兒一鞭,毫不猶豫地奔向一片風雪中。
上邪,我欲與君相,長命無絕衰。
山無棱,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整個冬天好像都在唱這首歌,把她的身影吞噬不見。
直至她15歲那年笄禮,允皇大赦天下,普天同慶,邀請各個諸侯國前去參加。他再見她時,才知道她是這個王朝的公主。
為什么……你要是那個人的女兒。
顧初云失望,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皇甫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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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祁王還是過來烤火吧。”皇甫瓏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身后。顧初云看著這張皇甫瓏的臉,是啊,就算這天下真的有容貌異常相似之人,但也終究不是原來的那個啊。
“把你的身世講一遍給我聽。”顧初云轉身走到椅子前蹲下?lián)v弄炭火。
皇甫瓏心里揣測到顧初云可能知道她做的一些事,比如私底下找過邵暄。但是有什么害怕的呢?她現(xiàn)在可是貴為統(tǒng)治這個王朝的公主,情形大大勝過以前,與那個備受陸華裳牽制的顧琴書是天壤之別,只要她臉上的面具還在一天,就根本不需要懼怕任何人,所以,她為什么還要再懼怕他呢?
然而,很多人不被逼到絕境,就永遠不能說服自己。
她覺得她應該理直氣壯一點,至少這是最后一次演習的機會了。
“本宮乃是這大允王朝的長公主皇甫瓏,有一個孿生的妹妹皇甫玲,和一個同胞弟弟皇甫同。母后是邵氏幺女,一生功勛累累,為父皇保得這河山安寧,卻因為生產(chǎn)弟弟時難產(chǎn),死于承允八年。同年,被謚封為‘元武皇后’。現(xiàn)后宮之內,三妃一后,九子十二女,太子皇甫同被過繼于蕭皇后膝下。”
“好,很好。”顧初云起身走到皇甫瓏身前,“你要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不要把不相干的消息透露給外人……”
顧初云這話說得別有用心,皇甫瓏也聽得格外小心。
“你此一去宮中,爾虞我詐,亦敵亦友。我不能陪在你身側,一切皆要小心為上。”顧初云總算替她考慮了一下,卻又很快恢復往常語態(tài),“我會派人主動聯(lián)絡你的。”
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字,但卻讓她覺得,這句關心、慰藉得令人悚然。
是啊,我的命是你的,所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的手里,對么?
翌日,長風獵獵,皇甫瓏隨著京畿禁軍回朝,顧初云騎著馬把她的車子送了二十多里。
休息之時,那名前來傳旨的雪衣男子不懷好意的笑著御馬而前,對正要下車的皇甫瓏說:“公主殿下不是通些醫(yī)毒之術嗎?怎么自己也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