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厭惡繁文縟節的瑾容,此時此刻怕是生平唯一一次感謝新郎進入新房之后,在喜帕揭起之前,仍有諸多講究的天家禮儀。因為,虧得了這段時間,才讓她將心中的滔天怒火掩藏于眉間眼角,不致失態。
凜冽逼人的殺意充盈胸臆,然而瑾容明白,總有天大仇恨,此時貿然行動也絕非良策。
此間敵明我暗,奪魄重生之說向來多是以訛傳訛、捕風捉影之談,自己在今日之前尚且不信,何況于那般身負無數冤魂的人?因此如今雖然她雖對周遭情況一知半解,卻勝在可以完全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就是瑾容如今最大的契機和利器。
因此,待到喜帕被緩緩挑起的時候,瑾容的雙頰已經泛起了害羞的紅暈,雙眸也氤氳著含羞而歡喜的水波。而方才聽到男人聲音一瞬間的恨意,已經半絲蹤跡也無。
她緩緩地抬起頭,隨即,在目光觸及近在咫尺男子的臉容時,瑾容感覺腦中一陣恍惚。
即便她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仇人,即便對他恨之入骨,然而此時此刻,她也不禁感到片刻的失神。
眼前的人,是眉目雅致,風流自成。隱藏于銀色面具之下的,是筆墨無法描摹,言語無法頌揚的無雙樣貌。
然而,當男人看向你,那無雙的樣貌反而讓人忽略了。最先入眼入心的,卻是那一雙宛如兩灣墨潭般幽深不可測度的雙眸。
被這樣一雙眼眸注視,你會不由自主去敬仰、去追隨、去發自內心的信任。仿佛即便身處虎穴蛇窟,也能被這雙眼眸拂去一切慌亂不安。
那是凌駕于外貌之上的,從靈魂深處煥發出來的,屬于真正驕傲和自信之人的氣勢。
如此人物,即便瑾容再怎樣不想承認,她也不得不由衷地贊一句:卓爾不群、風姿天成!
只是,再怎樣龍章鳳姿的人物,在無數國人鮮血的洗禮之下,也變得面目猙獰可憎了起來。而瑾容剛剛產生的那幾分感佩贊嘆,也由于意識的再度回歸而冷卻了下來。
剩下的,不過是刻意維持在表面上的“屬于新嫁娘的微笑”了。
在瑾容望向自己的新婚夫君之時,此時的新郎——靖王蕭桓——也在靜靜注視著剛剛成為他新婚妻子的女子。
她還是那般的模樣,明明應是如白芍一般清雅秀麗的容姿,被那雙似脈脈含情桃花目襯著,便勾勒出些許的妖嬈柔媚。
明明仍舊是一同往昔那般害羞帶怯的神態,卻又有了些許不同——那盈盈眸光之中,不見了往昔的青澀和閃躲,倒是多了些從容沉靜。這使得他的目光雖然仍舊帶笑含情,卻多了幾分坦然。
唇畔勾起散漫的笑意,蕭桓那輕緩低柔仿佛含著無限情意的嗓音流瀉而出:“今日的阿容似是不同。”
瑾容心中一凜:好敏銳的男人!不過一眼,竟然能夠覺察到她身上發生的改變!不過她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懷疑她有詐——畢竟“瑾容”是一直端坐婚房之內,不曾有過任何差錯的。至于內里是不是換了,誰又能知道呢?
于是,瑾容緩緩低頭,輕聲道:“瑾容只是心中無限歡喜。”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假的。她自然是歡喜了。歡喜能夠睡在仇人榻側,能夠有機會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謀算如何得報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自然是歡喜無限的。
略略沙啞而軟糯的嗓音,能夠讓男人從身上直酥軟到心里,聽著嬌嗔之意無限。就連服侍一旁的喜娘和婢女們都在聽到這柔媚的嗓音后略略羞紅了臉,然而蕭桓只是笑意深了幾許,眼神卻一如初始般寧靜無波——只不過并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罷了。
既然揭了喜帕,喜娘便取過一對由同一只匏瓜(即葫蘆)制成、以紅色線繩相連的兩只葫蘆,分別交至新婚夫婦的二人手中,接下來便是在兩只瓢中分別斟上酒水。
只是在這時,執酒壺的婢女一個腳下不穩,被自己的裙角絆了一下,登時,她驚呼一聲,整壺酒登時朝著一對新人潑了過去、
雖說蕭桓眼疾手快擋在了瑾容身前,然而還是有些許的酒水灑到了瑾容嫁衣的前襟上。而那只酒壺,則滾落地上,“啪”地一聲摔個粉碎。
此時劉嬤嬤的臉色登時一反剛才面對瑾容時候的慈祥,簡直沉的可怕。而其余人等也霎時間噤若寒蟬。
那負責斟酒的婢女雖然知道自己闖禍了,嚇得抖如篩糠,然而畢竟是高門大戶出身,知道“該死”“有罪”之類的說辭是今日大忌,因此只是默默叩首。
劉嬤嬤低喝道:“還不快些收拾干凈,去你該去的地方?!”所謂“該去的地方”,自然是去領罰了。
“奶娘何必動怒?”瑾容微微一笑,轉向蕭桓,“夫君,今日我們非但不能惱這婢女,還當獎賞她呢。”
“哦?阿容何出此言?”蕭桓微笑問道。
“酒壺玉碎,便是‘歲歲(歲歲)平安’,而你我夫妻二人皆是,‘九九(酒酒)歸一(衣),”瑾容指了指兩人喜服上的酒水漬,“這不是說我們夫妻二人終于修得正果,今后平安如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