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暮九歌單手握著崖壁上伸出的一截蒼勁松枝，火紅色裙裾在半空中飄蕩，腳下懸崖萬丈仿若未覺，饒有興致的端詳著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方赤金色橢圓形菱花鏡，周邊花紋古樸，質地厚重，最頂端鑲嵌的太極圖正盈盈閃光，似水面上蕩起陽光碎金的漣漪，柔柔消弭在日光里。

暮九歌抬手，將那菱花鏡湊到嘴邊，響亮的親了一口，嘴角展出一抹明快的笑容，輕巧的將菱花鏡在指尖轉了個圈兒，吹了聲口哨。

她精致的下頜，在抹金般的日光里仰起狡黠而傲氣的弧度，細瓷般白凈的面容上，兩道遠山黛眉延延展展，如丹青妙手一筆蕩開，一氣呵成意猶未盡，越發襯得其下那雙墨黑沉沉的眼，晶亮的肆意磅礴風流大氣，如水粼粼波光瀲滟。

“哈，好東西！撞上姑娘我算你好運氣！”

暮九歌粗略看了看，便隨意將菱花鏡往懷中一塞。握著松枝的手上使力，身子輕飄飄一蕩便攀上陡峭的山壁，探手摘下陡崖上一朵孤零零隨風飄搖的霜紅花朵。

暮九歌仔細觀察那顏色和形狀，展顏而笑。

有了這天地靈根上開出來的神丹妙藥，便可以……

“阿九！”

頭頂傳來有人穿越樹林走過來的腳步聲，暮九歌眸光一凝，寬袖微拂將那霜紅花朵插入鬢間，手掌在山壁上一拍，輕飄飄越上崖頂。

腳尖點地，站直身體，暮九歌視線掃過來人腰間配飾，明亮的雙眸頓時染了一絲冷意。她面色如常，禮貌而疏離的淡淡點頭。

“太子殿下。”

黃衣青年穿花拂葉大步行來，英俊挺拔，尊貴文雅，錦衣凈靴絲毫未被這林間的塵垢沾染，嘴角噙一抹隱約笑意，倨傲凌人。

闌華國青年一輩中的翹楚，閨中女兒第一號的如意郎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滄凜霄。

“阿九，你有傷在身，還是不要一人出來為好。”滄凜霄語似關切，然那眉宇之間卻隱含厭惡不耐，“莫要讓人恥笑越國公府沒落后，連家教一并散失。”

“我越國公府早已名存實亡，何來家教之言？”暮九歌眸中譏誚越發濃郁，她摘下發間花朵把玩，斜睇冷笑，“原來，太子殿下還知道我身上有傷？”

西洲大陸尚武，此時正值夏暮秋初，獵物豐盈。闌華京中一眾官宦子弟跟隨皇上祟武帝來此西郊圍獵。前夜暮九歌居住的營帳無端走水，因獲救不及時，被燒斷的梁柱砸傷了手臂。

然外人并不知曉，那溫婉怯弱的越國公府大小姐暮九歌已經在那場大火中喪生，而她，也已不是她。

她是21世紀華夏最大黑幫龍頭老大的妹妹，明媚亮麗受盡榮寵，卻不知千挑萬選出來的未婚夫竟然是其他幫派的內奸，前一秒還與她你儂我儂柔情繾倦，下一秒就用子彈射穿了她的心臟。

暮九歌陷入短暫的失神，沒有注意到因她反常的凌厲與強勢，滄凜霄的眼神中閃過一抹明顯的詫異，更沒有發覺，滄凜霄在聽到她的反問后，面上隱約顯出尷尬之色。

“阿九，”滄凜霄垂眸沉思了一會兒，眼中最終恢復鎮定，他沉聲道，“皇上將營帳安全交由本宮負責，走水一事本宮確有其責。然事發之時本宮也曾極力相救，并護得一眾女眷性命無礙。”

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你不會因此等小事而去驚擾圣駕吧？”

此等小事。

暮九歌心中冷笑連連，抬眸看著滄凜霄，他看似鎮定的眼眸深處，掩藏著的懷疑、試探和隱隱的不安更是讓她厭惡。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小事，早已奪去了一個柔婉女子如花的生命。

暮九歌轉開了視線，剛剛清醒過來的瞬間，除了感受到胸腔里爆炸般的窒息，她還承接了這可憐女子的記憶。

那女子彌留之際，看到他于大火中，傾身抱起另一個女子。聽見他輕柔卻惡毒的言語，“如果她死了，你就是本宮的太子妃。”

當年，越國公府顯赫榮寵，當今圣上與越國公親自定下太子滄凜霄與越國公府嫡女暮九歌的婚事。暮九歌在武學上毫無天分，但卻姿容絕美，性情溫婉，與滄凜霄也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暮九歌胸中無比憤怒，她和她連遭受背叛都如此相像，她既以她的身份重生于世，必將為她所受的冤屈討回公道。

暮九歌抿了抿唇，掀起濃密的長睫，她的眼神清涼明銳，語氣中有著收斂不住的傲氣，夾裹著淡淡的尖銳。

“事情再小也是我的。好像，還輪不到太子殿下決斷吧？”

滄凜霄挑起眉梢看了她一會兒，良久，他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帶著些許惱怒。

他突然甩袖，面對著萬丈懸崖負手而立。

“這么說，你是在責怪本宮了？阿九，若是連這種小事都不能體諒，那你如何做得本宮正妃，要知道，越國公府今已沒落，想要當太子妃的顯貴之女也不只你一個！”

腳邊崖下云霧繚繞，遠處夕陽燦光普照，橙紅的陽光投射在滄凜霄全身，令他看起來如沐神光。然而暮九歌卻直直看著他拂袖間露出來腰間的一塊玉佩，漸擰起眉頭。

暮九歌心中微震，她頓了頓，方才瞇起眸子開口，“哦？看來太子殿下更加中意丞相府的蘇搖曳。”

滄凜霄意外的一怔，卻沒有否認，只定定看著她，眼眸深深。

暮九歌笑的明亮而嘲諷。

丞相蘇晉安的掌上明珠蘇搖曳，面容嬌媚身段風流，盡人皆知的善良寬和才色雙絕。以前的暮九歌對她印象極佳，然而瀕死之際的記憶太過鮮明，她腰間明麗溫潤的玉佩是她視野里最后的東西。

大火已經蔓延上了暮九歌的裙角，蘇搖曳嬌俏的聲音依舊動聽，“搖曳謝太子殿下青睞。”

夕陽落下了山頭。漫天里剛才還碎金燦爛斜陽西顧，轉眼間只剩下一層淺薄的紅，半邊天空染上了暮沉。崖下漫上來的深重云霧，浸的周身一片冰涼入骨。

暮九歌的心似乎也隨著這暮色漸趨沉重，她忽然想到，要了那可憐女子性命的那場大火，也許并不是一場意外。也許它和那個蘇搖曳，甚至眼前曾經的戀人，都脫不了關系。

暮九歌垂下眸子，低低的輕笑起來，“真抱歉，我沒死，怕是讓太子殿下和蘇小姐失望了吧？”

“你這話什么意思？”滄凜霄突然變色，灼灼目光猛地緊盯著暮九歌，“營帳走水純屬意外之災，與本宮和搖曳怎會有所牽連！”

暮九歌冷笑不語，滄凜霄只道是她在吃味，便放松了語氣，“你放心，搖曳溫良賢淑，只要你安分守己，她不會與你爭奪太子妃之位。本宮會好好對待你們姐妹……”

“當姑娘我稀罕么？”

暮九歌突然嗤笑出聲，打斷了滄凜霄的喋喋不休，抬步便走。

“什么？”滄凜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的探手，拉住了暮九歌。她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睛因為怒火而更加明亮，灼灼照人。

“我說，某些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姑娘我不稀罕！”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也曾對她許過一生一世的諾言，可他不但愛上了別人，還為了許那人一個名分，他竟然想要燒死她！現在還恬不知恥的說出這種話，妄想齊人之福？

人至賤則無敵！

心思被道破，滄凜霄臉上有些難堪，但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定定看著她，眸光沉沉，“阿九，你我雖有皇上賜婚，但我真心喜歡的人，是搖曳……”

暮九歌擰眉，她突然想起，昨日蘇搖曳的父親蘇晉安，由右相擢升為當朝左相。

暮九歌后退一步看著面前的男子，一瞬間，這文雅尊貴的面孔突然卑劣至此。

夜色從蒼涼的崖壁底下一層一層的圍了上來，高遠澄澈的天幕染得如同海底般深沉，林中的風挾裹著灰暗的氣息涌來，這暗幕下的青年錦衣依舊，眉眼卻扭曲而丑陋。

八荒六合間，仿若只剩下她紅衣似火黑發如墨，靜靜的佇立在這深崖邊，風卷衣袂，蕭蕭獵獵。

倏而，暮九歌笑了。

她的笑，如同長夜里突然綻放的鳳凰花，有眼底灼灼的怒火，但更多的，是動人心魄的盛大與決絕。

她對他沒有感情，可她已然是暮九歌，他既不忠所愛，她便棄如狗屎！

“好，很好。”她轉身背對著滄凜霄往前走了兩步，那姿勢決然，如同不能忍受再站在他的身邊，聲音清朗，“希望你如愿成為蘇丞相的東床快婿，我的……前任。”

她笑，笑意卻未曾抵達眼底，聲音忽而冷冽，似是凌霜傲雪開在這峭壁間的花。

“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勢如水火，反目成仇。”

說完，她頭也不轉，抬步便走。

“阿九！”白冰黎突然閃身，攔在她的身前，眼眸里幽光閃爍，他聲音誠切，“阿九，如果你愿意，太子妃的位置，依然是你的……”

“去你的位置，當姑娘我稀罕么！”暮九歌笑的冷冽，手腕翻轉，那霜紅花朵赫然出現在她掌心，抬掌間袖風颯颯，直直擊向錦衣男子的面門。

一掌未至，掌風已在耳側。滄凜霄自信暮九歌不敢對他下重手，自信憑她的身手根本傷不了他，便猶自于原地站立不動。然而暮九歌卻連一絲停頓都沒有，運起元力將那霜紅花朵打入滄凜霄的額角。

額上突感一陣刺痛，滄凜霄立刻偏頭退開一步，但已然晚了，那霜紅花朵似乎刻在了他的額角，猶自栩栩如生。半晌，有鮮紅的血從花瓣的紋理中細細浸潤而出，瞬間沾染了大半臉頰，在這黧黑的夜色中分外猙獰。

“你……”

“我！”暮九歌轉身拂了拂衣袖，仿佛要將滄凜霄連同袖上的灰塵一同拂去，“我要你牢記后悔二字，就如你額上這朵‘凌霜’一般，只要流了血，那便如骨附蛆，非死不能止。”

她背對著滄凜霄，足尖點地，輕飄飄決然而去，臉上冰涼笑意溶化在這如水夜色里。

“相信我，滄凜霄，你會后悔，遲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