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宛默了一個多時辰的字，抬頭向窗外看了看天。晨曦初升，白云悠悠，寧靜致遠的早晨。她又轉過頭看了會站在葡萄藤下默書的二哥，就抬著小短腿“蹬蹬”跑到二哥面前，坐在小木凳上，托著下巴，似模似樣的嘆了口氣。嘆完氣。用把頭一低。偷偷看蘇子鈺的反應。

蘇子鈺竟視而不見，直到一篇文章默完，這才微微低下頭，溫柔的問蘇宛：“《女誡》會默了？字可都識得了？”

蘇宛往二哥身邊湊了湊，歪了歪頭問他：“二哥哥，我都會了，我們什么時候出去？”

院里，傳來外面吹來的風，清爽而又新鮮。確實是個外出的好天氣。

蘇子鈺摸摸蘇宛的雙髻頭，輕輕勾動嘴唇，“小孩子嘆氣可不好，既是會默了，那就與陳嬤嬤說聲，二哥這就帶你出去。”

蘇子鈺換了身衣衫，又欺負幾下白毛。在白毛夾著尾巴逃跑后，終于恢復了翩翩公子的形象，略正正發冠，大手包著小手，牽著蘇宛穿過大大小小的巷子，走過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蘇宛回頭看了看，透過綠蔭，陽光投射出斑斑點點，奇形怪狀的斑點，從那里已經找不到自家的院子了，那個總是緊閉著院門，自成一方天地的蘇宅小院。

她對前方的道路帶著點惶恐，帶著點不安，而更多的則是興奮與緊張，用腳一步步丈量那堅硬的土地，期待著路的盡頭。

喧鬧的街道上，街道兩旁店肆林立，紅磚綠瓦的商鋪，迎風飄揚的商鋪旗幟，突兀橫起的飛檐，擁擠而又熱鬧。絢爛的陽光灑在蘇宛臉上，溫暖而又舒適。

蘇宛瞇眼看去，綠瓦青墻的是居住的房子，紅磚綠瓦的是店鋪，小販的吆喝聲，過路人的討價還價聲，還有偶爾穿過街道的馬車，馬的嘶叫聲就在耳畔的不遠處。天南地北，各種各樣的口音，各式各樣的聲音，嘈嘈雜雜的，卻又充滿了韻味兒。

蘇宛不禁用手擋住照向眼睛的陽光，透過手縫看向外邊。街道上，商鋪上，還有各色行人那或恬淡或淡漠，或愜意或愁苦的臉上，都鋪灑著陽光，亮燦燦的，像金粉一般，真真是有種普渡眾生的感覺。蘇宛一直抿著嘴，緊緊跟在蘇子鈺身邊，眼睛里透露著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到處都是生機，到處都是人味兒，這是蘇宛所不知的世界，這也是大多數的貴女小姐也許一輩子都所不知的世界。蘇宛在這里感覺到很快活，在這里的她與呆在小小宅院里的她是不同的。也許在很久以后她會知道那叫自由。

無數王宮貴女隱藏在深處的渴望，被習俗枷鎖緊緊套住的渴望，它叫自由。它猶如罌粟，不，它比罌粟更恐怖。就猶如無數人粉身碎骨也要追求的財富與權力一樣。一旦沾染，再也戒不得。終身困在宅院里的女人體會不到自由，也就不會感受到失去它的痛苦。她們只是可能在生命的盡頭這樣反問自己：這一生，我到底是在為誰活?家族?丈夫還是孩子？

可敬可嘆而又可悲的一生。

歷史長河里有幾個花木蘭、穆桂英？即使是花木蘭，她也做不到恣意的生活，她們是為家族，為國家而活。

可是，現在已經感受到它的蘇宛，縱使還不知道它就叫自由的蘇宛，心境卻就此發生了一點一點的改變，就好似在某處埋下一粒種子，也許哪一天就會出土發芽。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身，兩者皆可拋。”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若是日后的某一日蘇楓知道蘇宛視自由為生命的性子，驚世駭俗的行為是從今日開始慢慢形成的，那他是否會后悔今日答應讓蘇宛出去這一決定？也許會，也許不會，誰又知道呢。

以后的蘇楓，也許依舊不知道，是讓自己那個最疼愛的妹妹奮翼展翅，頭破血流，還是折斷她的雙翼，讓她在牢籠里痛苦老去。

一切都是未知，無數的選擇構成了無數的可能。回到過去改變未來，只存在神話里。

人的記憶里，不愿意抹去的，是最美好的童年回憶。

“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那個歷史長河中盛唐洛陽的繁華喧囂，是否可以從太平盛世下的惠江看到一隅？

惠江，遠離了京城的政治中心，沒有貪官污吏，沒有苛捐雜碎，美好的，在世人眼中，如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真正的黑暗，永遠被當權者掩藏在繁榮背后。

此時的蘇宛想不到這些，能有此感慨的是只觸碰過黑暗一隅的蘇子鈺。

蘇宛只是貪婪的看著身邊的一切，猶如一個新生兒一般。蘇子鈺緊緊牽住她的手，穿過熙熙攘攘的行人，逛過一個又一個的攤販。

半個多時辰后，蘇子鈺停駐在一家書鋪前，似是想到什么，牽著蘇宛的手進了書鋪。

蘇子鈺松開手，側身低下頭望著蘇宛，“二哥要買些紙墨，宛兒是和二哥一起上去，還是……罷了，留宛兒一人，二哥不能放心。你隨二哥一起去二樓，只是不許調皮，答不答應？”

蘇宛趁著松手的空檔。往嘴里塞了顆酸梅，點了點頭，把手背在身后，跟在蘇子鈺后邊上了樓梯。

二樓桌上擺了幾摞不同質地的宣紙，蘇子鈺就站在桌前細細挑選。蘇宛咬著唇兒，睜大眼睛看著陳列在書架上的各類書籍。那些書，有的已經泛黃，有的還是簇新。她想了想，伸出染了酸梅漬的雙手，在二哥眼前晃啊晃。

蘇子鈺很自然的掏出手帕半蹲著身子將她的手掌擦凈，仿佛做了千萬遍。看到自家妹妹滿意了，這才繼續挑選紙張。

蘇宛不再打擾二哥，自己伸了手指小心翼翼的撫摸著那些書籍。

一樓突然傳來吵鬧聲，蘇宛正要側耳細聽，就聽到十分急促的腳步聲。“蹭蹭蹭”，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從樓梯口冒出了頭，虎頭虎腦的，穿著件紅色對襟馬褂，踢踏著一雙黑色小靴，脖子上套著明晃晃的金項圈，臉上白嫩嫩、肉嘟嘟的。

他看到蘇宛，似乎受到了驚嚇，不言不語，睜著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瞅著蘇宛，像極了做錯事時眨著濕漉漉眼睛，裝委屈賣乖巧的白毛。

“臭小子，你又亂跑。”中年男人說話間也到了二樓，給了小男孩一個腦瓜子。小男孩頓時紅了耳朵，兩只手來回絞，低著頭，悄悄拿眼睛瞟蘇宛，一副小媳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