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長樂殿。
“帝君,殿外有位女仙要見您,說是為了忘憂宴的事來的?!毕涉竟Ь吹貙χ矍皳崆俚哪凶臃A告到。語氣中滿是興奮之情。
殿外的女仙長得忒讓人難忘了些,她在仙界服侍多年,卻鮮少見過如此美得獨特的女仙。一眼看過去,只覺她與尋常仙人沒有什么不同,但仔細看著,盡管她努力壓低自己的氣場,周身收放自如的仙氣和淡然素雅的氣質卻能讓人對她過目不忘。
綿長的琴聲倏止,云梵俊美絕倫的臉上浮現出淺淺的似有些自得的笑意,這一笑,使得他的眉眼更加動人起來,彎彎的,像是夜空里皎潔的上弦月。
“請她進來?!?
“是?!?
片刻,白墮站在了云梵面前。
今日的她,身著一身與那日顏色并無不同的銀白色長裙,微暖的陽光下,似乎閃閃發光。一頭青絲只簡單地用一根發帶束起,眉目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她望著殿中撫琴的男子,那人臉上的笑,竟讓她覺得恍若隔世。
不,他不是他,縱使他是,與她也再無半分干系了。甩甩頭,她將紊亂的心緒拋開,說道:“我會替歡伯辦好忘憂宴,替他任酒翁之職,直至你將他找回來?!?
云梵低頭撫琴,淡淡笑道:“如此,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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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釀房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話。白墮看著沿途的風景,不由得想起曾經。
太平殿、平陽殿、尋香閣、粗壯繁茂的梧桐樹、炫目依舊的鳳凰舞…一切是那么熟悉,卻又好像離了很遠很遠。
她曾以為自己對所愛之人的離去已經能夠淡然以對,這數萬年的隱居多少也提高了她心性的沉穩,卻不曾想,只消一點,哪怕是一丁點與以往美好有關的東西,便能叫她心生苦悶,難以釋懷。
這是她自記事起便生活在這里的地方,三萬年未見,這仙界的一草一木,她卻仍記得分外清楚。與那人的相遇直至后來總總,一一在她眼前浮現。這是她所有感情的依托所在,再一次走在這里,仿佛已是隔世。不長的一段路,她卻感覺像是走完了一生。
兩人又走過一段迂回曲折的長廊,剛跨進院門上高掛著“曲生坊”三字的院子,眼前便浮現出一群參差錯落的樓宇。只消一瞬間,院內的馥郁酒氣便充盈在他們周圍。原來,這里有一處結界將院內外隔開,從外表上看,它不過是一座普通甚至有些寒磣的仙界小院,但結界里的事物,卻是能讓神仙也陶醉其中的珍品。
院子并不張揚大氣,古樸的院子里似乎每一個角落都灑滿了被時代塵封的印記,平鋪的青石板整潔淡雅,在仙界這么個金碧輝煌的地方顯得略微樸素了些。西面是一株艷紅色的花,一絲綠葉也無,只上面的一朵朵花開得張揚舞爪,似要將人吞噬,充滿靈氣一般,給這單調的小院增加了不少顏色。這是曼珠沙華,她最喜歡的花。她于數萬年前在冥界尋得,這是為數不多的有靈性的一朵,原以為它早已凋零破敗,沒承想,歡伯卻將它照顧得如此之好。
這院內的一事一物,她再熟悉不過,因那時她便是日日沉浸其中。走進釀房,大大小小的酒壇整齊地擺滿一地。她蹲下身,撫摸陳舊的壇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里是否有個名為凰女的釀官?”片刻,她抬頭問道。
“我對曲生坊并不太了解,只知共有釀官十二。此處的日常事務均是由酒翁歡伯一手主管,除了分配每日的貢酒,若非有其他事宜,曲生坊是不會讓釀官以外的人進入的。上仙若是想見哪位釀官,我差人喚來便是。”
“如此甚好…等等,勞煩帝君把十二位釀官一同喚來吧。”
云梵看了看她,沒再說話。
不消一會,十二名釀官便站在了白墮面前。他們均穿著灰色長服,一個個因歡伯的突然坐化而顯得神情疲憊,無精打采。而在這十二名釀官里,只有一位是女的。
白墮看著他們,心頭一陣陣的發苦,這十二位,均是歡伯座下弟子,是他所器重的人。他以前與她開玩笑時說:“我這一生自由隨性慣了,有時竟也倍覺無聊寂寞。哪一天若我也定下來學人收徒,他們便是我在這世上認定的家人了,我若不在,你可得好生替我照顧他們,切莫像欺負我一般欺負他們啊。”
那時她是怎么回他來著?是了,她那時是笑得開懷:“有凰女一個你竟也不知足,依你的性子,要定下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且你若收了徒弟撂下擔子走了,我可沒那閑工夫替你管?!?
那時不過玩笑,沒想到卻一語成讖。她離開后,人家不但收了徒弟,且還收了一打,最可氣的是,他果真撂擔子了,留下這么個爛攤子給她收拾。
歡伯歡伯,你走得倒是歡脫。這么大一家子你竟也狠心撇得下啊。
她又恨又氣,也不知怎的眼眶發熱起來。她一個個地看著眼前十二張年輕稚氣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那張似想哭卻又拼命忍住的嬌俏容顏上。
“凰女。”她輕輕招手,“過來。”
唯一的那名女釀官強忍的眼淚幾乎瞬間就掉了下來,她撲進白墮的懷里,近半個月來的痛苦和委屈終于找到一個安全的出口,她嚎啕大哭,絲毫不顧及平日里在別人眼里表現的穩重成熟的模樣。
“嗚嗚…師父是對的,娘娘您果真沒死,那么多年您都去哪了?您不知道,師父他為了找您,孤身一人下界去了,沒承想…沒承想…這一去,就、就…他們都說師父坐化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凰女,對不起,都怪我當初太自私,一聲不響地離開。你別怕,歡伯不是那樣的人,他絕不會就這樣丟下你的。這次,無論生死,我絕不再撇下你們,我一定帶他回來,相信我,好不好?”她輕撫凰女瘦弱的雙肩,嗓子像壓了塊大石一樣,分外沉重。一陣一陣的愧疚向她襲來。
凰女這丫頭以前性子最是歡脫,整日沒心沒肺地笑,一不開心了就跟他們撒嬌哭鬧,就像個孩子。但看她剛剛那樣子和其他幾位釀官的神色,也不知她是忍了多久沒那樣失態,數萬年來,她坦率純真的性子卻也變得沉穩內斂…
怪她,都怪她啊…固執到自私地一走了之,自大地以為這樣是對她愛的人最好的選擇,殊不知自己對他們造成了多少傷害。
云梵神色未變,目光一如既往的睿智清亮,他低咳了聲,開口問道:“上仙喚所有釀官來,可是有何事要告知?”
白墮斂了斂心神,對凰女寬慰一笑,回頭對那十一位歡伯的弟子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歡伯所愛護之人,心性純良,自身釀術也有過人之處。如今歡伯不在,我替他暫任酒翁之職,曲生坊大小事宜,便由我說了算。忘憂宴七七四十九種酒,歡伯約莫也釀了個大概,你們便商量著把它們釀好便是。歡伯看重的,向來不會太差?!?
她話音剛落,弟子們心里便一陣難以言說的心情,師父做事從來有條不紊,按足了時間來完成,以往釀下一屆七七四十九種佳釀也是他日常最主要的事情,他們大多只負責每日的貢酒,偶爾才能幫一下師父的忙。如今師父不在了,他們這些平日里并不操勞的人也要排上用場,替師父把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一想到這里,他們既為師父的不在而傷心難過,但同時責任感也油然而生。
白墮看他們個個由一開始的無精打采慢慢變成雙眼發亮,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么,緩緩道:“我這樣做,既是對你們的信任,也是對你們的考驗。直至歡伯回來,你們都是這曲生坊里最主要的成員,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歡伯的名聲好差,就全在你們這幫徒弟身上了。若是你們不負歡伯所望,他日他回來時定也十分欣慰”
她語氣中自信滿滿,似乎從來不信歡伯坐化的消息,仿佛他只是與平常一樣,不過下界取水,很快便能回來。
“上仙說得是。只是,帝君說…說…師父已經坐化了…”一個模樣稍顯成熟的弟子低聲開口,大弟子成遠,他的聲音滿是悲痛。
白墮看了看邊上站著的那人,淡淡開口:“帝君說是帝君說,我說歡伯會回來,他便一定會回來。”
云梵聽得她似較勁的聲音,嘴角微微一笑。
在列的弟子不知怎的,心里似乎放松了些,師父于他們有大恩,這半個多月來,他們皆是夜不能寐。釀起酒來也毫無心思。帝君索性給他們放了半個月假。眼前這清麗動人的女子,聽說是前帝后,沒準師父真的還在,沒準,她真的有什么辦法把師父帶回來呢…
這么一想,他們緊繃的神經也緩了下來,但還是有些顧慮,另一位模樣俊秀的釀官開了口:“帝…上仙,為了不負師父厚望,我們定當殫精竭慮,萬死不辭。只是這四十九種佳釀倒好,那每屆所出的忘憂酒,秘方只師父知道,這可如何是好?”
白墮微微一笑:“這些你們無須擔心,只按我吩咐的做了便是。我釀忘憂酒期間,曲生坊大小事宜由凰女說了算,四十九種釀法在歡伯的《釀術》里均有記載,你們多加研讀便可。若有不懂的,便向凰女討教?!?
“是。”
云梵看著他們一掃初聞歡伯坐化時的倦容,一個個神采飛揚,不由得對身旁的女子多看了兩眼。
她目光靈動,欣慰又有些調皮地朝凰女笑開來,奪目得竟叫他離不開眼睛。
不,她可是前帝后。他定了定神。只是…為何他,總覺得與她似曾相識?這是為何?
他喪失的記憶,又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