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通向一條鐵路路堤,路堤已經荒廢多年了,沒有火車從那兒經過。斜式路堤兩旁是森林,樹和灌木郁郁蔥蔥,枝葉遮天蔽日,甚至蓋住了斜堤最上方。路堤狹窄,差不多只有人的身體這么寬,現在它只不過是野生動物的跑道罷了。在樹木的遮蓋下,有時路堤暴露出一塊銹鐵片,表明鐵軌和木枕未被完全腐蝕。在路堤的一處,有一棵直徑為十英寸的樹,樹枝從鐵軌聯結處冒出來,翹起了一根鐵軌的末端,這才使它顯露出來。木枕在鐵軌下方,顯然通過一根長道釘將兩者固定在一起。道床上堆滿了碎石和腐爛的樹葉,這導致破裂的木枕向一端翹起,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斜面。很明顯,這老舊的小道原本是一條單軌式鐵路。
一個老人和一個小男孩沿著鐵路走。老人年紀很大,步履蹣跚,完全靠拐杖拄著,因此他們走得很慢。老人戴著一頂粗糙的山羊皮帽遮陽,前額的白發垂下來,那頭發稀疏又骯臟。他巧妙地把一大片葉子做成遮陽板,保護眼睛不受陽光直射。在鐵軌上走時,他一直盯著腳下。老人跋涉在野外,扎地為營,本應雪白的胡子卻和頭發一樣骯臟,幾乎都垂到腰間纏成一團。他四肢干癟瘦削,已近風燭殘年,肩上掛著一件山羊皮衣,一直垂到胸前。這兩人皮膚都曬得黝黑,身上滿是傷痕,這說明多年來他們一直生活在野外。
領路的男孩四肢矯健,但他放慢腳步,適應老人的步伐。他只穿著一件熊皮衣,衣服的邊緣都破爛了,中間有一個洞,他就直接套上衣服。那男孩應該不超過十二歲,一只耳上掛著剛切下來的豬尾巴,一只手上拿著一把中等大小的弓和一支箭。
男孩背上背著一筒箭,脖子上掛著一條皮帶,上面系著一個刀鞘,露出一把破舊的獵刀柄。他的皮膚是漿果似的棕色,他走路緩慢,步子邁得很小。他的眼睛是深藍色的,目光銳利如錐,與棕褐色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男孩那雙眼睛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盯著了。他邊走邊聞,鼻孔擴張顫動著,將外界無窮的信息傳遞給大腦。他聽力敏銳,由于訓練有素,不用下意識去聽,就能分辨安靜狀態下外界細微的聲音。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蜜蜂、蚊蚋的嗡嗡聲;在休息時,遠方傳來的大海的隆隆聲;腳下的地鼠,把一袋土推進洞口的聲音等,他都能聽到并分辨出來。
突然他有些緊張,一下子警惕起來。他感受到外界的預警,所聽所見所聞皆有此跡象。他伸手碰了碰老人,兩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在前方路堤的一邊,從最高點傳來噼啪的聲音。灌木在搖曳,男孩緊盯著灌木叢頂。突然,一只大灰熊沖出叢林,但它看到人類就嚇住了。大灰熊不喜歡見到人類,向他們發出怒吼。男孩一直盯著熊,然后慢慢拈弓搭箭。
老人透過綠葉遮陽板瞥見了危險,和男孩一起靜靜地站著。男孩和熊對視了幾秒,之后熊越來越暴躁。男孩轉了下頭部,指示老人躲到一旁,然后下路堤。接著男孩也往后退,但雙手仍然緊握著弓箭,隨時準備發射。他們邊走邊退,就等著熊發起攻擊。突然,路堤對面的灌木叢中傳來一聲巨響,他們知道熊已經跑了。男孩咧嘴笑著,領著老人走回軌道上。
“這是一只大家伙,阿公。”他笑著說。
老人搖了搖頭。
“它們的體型會一天比一天大,”老人抱怨道,聲音有些微弱,不太真實,“居然有人會怕,去懸崖屋的路上喪命。誰能想到,我還能活著見到這場景。埃德溫,我還是小孩時,成千上萬的大人抱著孩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從舊金山來到這里。那時這里還沒有熊呢,孩子。那時熊很少,它們都關在籠子里,人們要花錢才看得到。”
“什么是‘錢’啊,阿公?”
老人還沒回答,男孩就想到什么了。他得意洋洋地把手伸進熊皮衣的小口袋里,從中掏出一塊磨得破爛的銀幣。銀幣離他們很近,老人看到后雙眼泛光。
“我看不清啊,”老人咕噥著說,“埃德溫,你看一下,能不能看清上面的日期。”
“阿公,你可真厲害,”他高興地喊道,“總是想著法子,叫人相信這些小標記有特殊的含義。”
老人再次把硬幣湊到眼前,臉上顯露出了常見的不悅。
“2012,”他尖叫道,然后奇怪地咯咯笑起來,“2012年摩根五世被巨頭委員會任命為美國總統,這硬幣一定是最后一版,因為2013年就爆發血色瘟疫了。我的天!我想想!已經過去六十年了,曾經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埃德溫,你在哪里找到的這枚硬幣的?”
男孩一直很包容老人的“胡言亂語”,只當它是愚蠢的碎碎念,但他還是立刻回答了老人的問題。
“我從呼呼那里拿的。去年春天,我們在圣何塞附近放羊時,呼呼撿到了它,他說這是‘錢’。阿公,你餓不餓啊?”
老人緊緊拄著拐杖,迫切地沿軌道走去。那雙年老的眼睛里閃著光,雙眼滿是饞欲。
“我希望兔唇兒能抓到一兩只螃蟹,”老人喃喃自語道,“螃蟹很好吃啊,當你一口牙都掉光了,吃它還是很有味道。孩子們,都很愛自己的阿公,還特意為他抓螃蟹呢。當我還是小孩時——”
突然,埃德溫看到了什么,他在路堤的破口處停住了腳步,搭弓準備射箭。破口處原先是一個老涵洞,洞口被小溪沖垮,溪流流過了洞里。在破口處的對面,有一根鐵軌末端突出并翹起。鐵軌的上方雖然纏繞著葡萄藤,但依然可以看到上面的銹跡。遠處,有一只兔子蜷縮在灌木叢旁,遲遲不敢動,顫抖地看著男孩。兔子距離男孩足足有五十英尺,他射出一只箭,原本一動不動的兔子受到了驚嚇,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然后踉踉蹌蹌而又痛苦地躲進了灌木叢中。路堤缺口處的墻體很陡峭,男孩一躍而下,再順勢爬上路堤的另一邊。他奔跑的速度如此之快,棕色的皮膚一閃而過,熊皮衣好像飛起來了。他瘦弱的肌肉就像鋼鐵式彈簧,高效優雅地做著奔跑的姿勢。在一百英尺外,男孩在雜亂的灌木叢中追上了受傷的兔子,一把抓起它的頭,撞向旁邊的樹干,然后交給阿公。
“抓到兔子好啊,很好,”老人顫抖著說,“但說到美味佳肴,我最喜歡螃蟹了。我還是小孩時——”
“說那么多廢話干嘛,說這些話有意思嗎?”老人嘮嘮叨叨,埃德溫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但男孩并沒有完全說出這番話,而是講了類似的一些話。他說話很大聲,帶著喉音,但語氣比較溫和,講得也比較簡潔明確,他的話透露出自己與老人隔了好幾代。老人講的差不多是英語,但用法上出現了一些錯誤。
“我想知道,”埃德溫繼續說道,“你為什么把螃蟹叫作‘美味佳肴’?螃蟹不就是螃蟹嗎?這么搞笑的叫法,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呢。”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一聲嘆息。他們靜靜地往前走,走出了森林,來到靠近大海的沙丘上,這時海浪聲突然變大了。有幾只山羊在沙丘間吃草,一個穿著獸皮衣的男孩,帶著一只有點像牧羊犬的狼狗守著羊群。海浪的轟隆聲里夾雜著持續、深沉的吼叫聲,這聲音從海岸一百碼外,一堆凹凸不平的巖石上傳過來。龐大的海獅爬上了巖石,它們有的在曬太陽,有的在爭吵。前方不遠處,出現了第三個像野人般的男孩。他在燒火,空中升起了一團煙霧。這男孩的身邊蹲著幾只狼狗,和看守山羊的那只品種一樣。
老人加快了步伐,走近爐火時急切地嗅著。
“貽貝!”他高興地喃喃道,“這是貽貝啊!呼呼,那是螃蟹嗎,螃蟹嗎?孩子們,你們對阿公可真好啊。”
呼呼和埃德溫年齡相仿,他咧嘴笑著。
“這些都是你想吃的,阿公,我抓到了四只螃蟹。”
老人太饞螃蟹了,聽到螃蟹,整個人都在顫抖,真是令人同情啊。他迅速坐在沙灘上,用僵硬的手指從煤塊中取出一只大貽貝。高溫燒開了貽貝殼,貽貝肉煮得很熟,呈現出橙紅色。老人急忙抓起貽貝肉,顫抖地送到嘴邊,但肉太燙了,他忍不住立馬吐了出來。老人口腔被燙到了,疼得噗噗吐氣,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這些男孩是真正的野蠻人,他們的笑點盡顯野蠻式殘忍。他們看到這一幕,覺得非常有趣,哈哈大笑起來。呼呼高興地上竄下跳;埃德溫興高采烈地在地上打滾;牧羊的男孩跑過來,一起享受著這歡樂時刻。
“埃德溫,冷靜下,讓他們冷靜下來,”老人流著淚,悲傷地懇求道,臉上的淚水也沒擦去,“埃德溫,讓螃蟹也涼會兒。你知道的,你祖父愛吃螃蟹。”
煤炭里發出滋滋聲,很多貽貝開殼滲出了湯汁。貽貝是大型的雙殼類動物,殼長三到六英寸不等。孩子們用樹枝把貽貝耙出,在一塊大浮木上放涼。
“我小的時候,孩子們都不會嘲笑長輩,我們會尊敬他們。”
孩子們沒有理會,阿公繼續叨嘮,語無倫次地訓斥著他們。老人這次吃貽貝時小心翼翼,沒有燙到嘴了。所有人都開吃,發出響亮嘈雜的吧唧聲。第三個男孩叫兔唇兒,老人把貽貝送到嘴邊時,他狡猾地抓起一撮沙子放上去。老人一咬,口腔粘膜和牙齦上滿是沙礫,男孩們又哄笑起來。老人一直吐口水,吐沙子,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兔唇兒搞的惡作劇。埃德溫嘲笑完后,遞給老人一壺淡水漱漱口。
“呼呼,螃蟹在哪里?”埃德溫問道,“阿公要吃了。”
老人接過一只大螃蟹,眼里又燃起了饞欲。整只螃蟹完整無缺,還有蟹腿,但是蟹肉早就不見了。老人自言自語在期待著,他顫抖地折下一只蟹腿,但發現里面是空的。
“呼呼,螃蟹呢?”老人哭著說道,“螃蟹呢?”
“我騙了阿公,沒有螃蟹!一只螃蟹都沒發現。”
老人很失望,淚水又從臉頰流下。孩子們看到老人哭了歡呼雀躍。呼呼趁老人不注意,把空螃蟹換成了新煮熟的螃蟹。蟹腿已經剝下了,白色的蟹肉散發一小股香噴噴的熱氣。老人嗅到了香氣,驚訝地往下看。
老人立刻心花怒放,他聞了聞螃蟹的香氣,高興地輕哼起來,孩子們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了。老人偶爾還會感慨一番,說一些孩子們聽不懂的話,因此他們也經常忽略他。比如,他咂嘴嚼著口香糖咕噥著說:“蛋黃醬!想想,蛋黃醬!它最后一次生產出來還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之后的兩代人都沒聞過它的香氣!那時候,每家餐館都用蛋黃醬配著螃蟹吃。”
老人吃飽后,嘆了一口氣,把雙手往裸露的腿上擦了擦,然后凝視著大海,回憶涌上了心頭。
“我想想!那是一個愉快的星期天,我看到這片海灘上滿是男男女女,孩子們活蹦亂跳著。那時沒有熊跑出來危及性命。就在這懸崖邊上,有一家大餐館,客人們想吃什么,應有盡有。當時舊金山住著四百萬人,但現在整個城里加縣里,還不到四十人。在那片海上,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進出金門的船只。天上是各種飛機,時速能達到兩百英里,但那是最低的飛行速度了,紐約和舊金山有限公司簽署的郵務合同就是那樣要求的。還有一個法國家伙,賺了三百英鎊,我不記得他叫什么了。他做的那事兒挺危險的,對于保守的人來說太危險了,但是他干那事就很合適。要不是那場大瘟疫,他就成功了。我小時候,還有一些老人記得第一架飛機的誕生過程,但現在距離我見到最后一架飛機,已經過去六十年了。”
老人說個不停,孩子們早就習慣了他的嘮叨。老人的詞匯量也不多,值得注意的是,他自己在那邊東拉西扯時,使用的英語句式和措辭似乎更好,但是一旦和孩子們對話,大部分英語就講得簡單粗俗了。
“但那時螃蟹不多,”老人繼續回憶道,“它們是美味佳肴,但都被抓光了。那時只有一個月可以捕撈,不像現在全年都可以抓。想想,在懸崖屋沙灘的海浪里,你想抓多少就抓多少,隨時都能抓到!”
突然,山羊群出現了一陣騷動,男孩們起身查看。看守山羊的狼狗在咆哮,圍在火堆旁的狗也加入嚎叫。山羊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尋求人類的保護。沙丘上出現了六只瘦削的灰狼,與毛茸茸的狼狗對峙著。埃德溫搭弓射出一支短箭;兔唇兒飛快地向狼群拋出一塊石頭,正好落在灰狼中間,就像大衛對戰歌利亞那樣[1],狼受到了驚嚇偷偷跑回桉樹林,溜回黑暗的深處。
孩子們見到狼跑了,高興地笑起來,再次躺在沙灘上。阿公嘆息了一聲,如釋重負。老人吃得太撐了,兩手交叉放在腹部上,又開始回憶了。
“‘人類系統就像泡沫一樣稍縱即逝,’”他咕噥道,顯然引用了一句話,“對,就像泡沫一樣稍縱即逝。人類在地球上的一切勞作只不過是泡沫罷了。他們馴養動物為其所用,摧毀有害的物種,清除土地上的雜物。但人類死后,原始生命的洪流再次席卷,沖刷著他們的杰作。野草和森林占領了田地,猛獸席卷了羊群,現在連懸崖屋的海灘上都出現狼了。”老人想到這點就嚇壞了。“原先四百萬人嬉戲歡笑的地方,現在卻游蕩著野狼。我們的后代變野蠻了,他們使用史前的武器,保護自己不受尖牙食肉動物的傷害。想想!所有這一切都源于血色瘟疫——”
老人說的“血色”引起了兔唇兒的注意。
“他總是說到‘血色’,”兔唇兒對埃德溫說,“什么是‘血色’呀?”
“‘血色的楓葉就像高亢的號角聲震撼我。’”老人引用道。
“就是紅色啊,”埃德溫對兔唇兒說道,“你來自司機部落,所以你不知道唄。司機部落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血色,他們從來就不知道。血色就是紅色啊,我知道這個。”
“那不就是紅色嗎,”兔唇兒嘟囔著說,“干嘛叫它血色,有什么好叫的。”
“阿公,你怎么老愛說一些大伙兒聽不懂的東西?”兔唇兒問道,“血色是什么鬼顏色,紅色就是紅色啊,你干嘛不直接說紅色啊?”
“紅色不太恰當,”老人說道,“那場瘟疫是血色的,一個小時內,感染者的整張臉,整個身體都會變成血色。我能不熟悉血色嗎?我看到太多血色了。我跟你們說,那場瘟疫是血色的,因為——,嗯,因為它就是血色,其他詞都不合適。”
“我覺得用紅色就好啦,”兔唇兒固執地咕噥道,“我阿爹說是紅色,他說每個人都死于紅色瘟疫,他應該知道的。”
“你阿爹是一個普通人,他是普通人的后代,”阿公激動地反駁道,“我會不知道司機部落是怎么發展起來的嗎?你祖父是一個司機,他是一個仆人。他為別人工作,沒有受過教育。但是你祖母出身不錯,只不過孩子們都不像她。當時他們夫妻倆在塔馬斯可湖釣魚,我第一次見到了他們,這個情景難道我會忘記嗎?”
“什么是‘教育’啊?”埃德溫問道。
“就是把紅色硬說成血色唄,”兔唇兒冷笑道,之后繼續回擊阿公,“我阿公死前告訴我阿爹,他說你婆娘是圣羅莎人,還有,她說的話不能信,這是我阿爹跟我說的。他說,在紅色瘟疫爆發前,你婆娘是一個‘服務員’。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服務員’,埃德溫,你說說,什么是‘服務員’?”
埃德溫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這倒是真的,她是一名服務員,”老人承認道,“她是你外祖母,是一位優秀的女人。瘟疫爆發后,女性非常稀少,即便像你阿爹說的,她是一名服務員,但她卻是我能娶到的唯一的妻子了。孩子,這樣談論祖先不太好。”
“阿爹說司機部落的第一個人娶到了一位‘小姐’——”
“什么是‘小姐’呀?”呼呼問道。
“‘小姐’就是司機的婆娘啊。”兔唇兒很快答道。
“司機部落的創始人是比爾,就像我剛才說的,他是一個普通人,”老人解釋說,“但他的妻子是一位貴婦,一位高貴的貴婦。在血色瘟疫爆發前,她是范·沃登的妻子。范·沃登是工業巨頭董事會的主席,也是統治美國的十幾個人之一。他身價高達十億八百萬美元,埃德溫,錢就像你袋子里的硬幣那樣。之后爆發了血色瘟疫,他的妻子就嫁給了司機部落的創始人比爾。比爾經常打她,我親眼見到過。”
呼呼趴在地上,懶洋洋地用腳趾摳著沙。他一邊挖沙,一邊大聲叫著伙伴。他先是瞧瞧自己的腳趾甲,然后再看看挖出的小洞。另外兩個男孩聽到后,也加入了他的行列,用手快速挖著沙,直到發現了三具人骨。其中兩具是成年人,第三具是未成年人。老人蜷縮在地上,凝視著尸體。
“這是瘟疫的受害者,”老人說道,“那時,這樣的尸體遍地都是。這三個人一定是一家子,他們不想染上瘟疫,就跑來這里避難了,后來就死在懸崖房海灘。他們——,你干什么,埃德溫?”
突然,老人驚慌地問道,他看到埃德溫用獵刀背敲擊一具頭骨上的牙齒。
“把它們串起來啊。”
三個男孩使勁敲打尸體上的牙齒,聲音相當大,沒人注意到老人的念叨。
“你們是真正的野蠻人。佩戴人類牙齒的習俗已經開始了。再過一代,你們就會在鼻子和耳朵上穿孔,戴上骨頭和貝殼的裝飾品,我就知道會這樣。人類注定要在原始的黑夜里越陷越深,然后血腥地向文明發展。當人類數量增多,并且感到生存空間不足時,他們就會相互殘殺。你們的腰上也會別著人類的頭發。你呢,埃德溫,我最溫和的孫子,你已經開始梳那可惡的辮子了。埃德溫,孩子,把辮子剪了,剪了它。”
“這老家伙真啰嗦,”兔唇兒說道。孩子們把牙齒敲掉后,就開始平分了。
孩子們行為粗魯,敲擊得很快。他們在激烈地討論牙齒的分配時,簡直像在胡言亂語。他們都講單音節單詞,句子說得很短,急促又不流暢,不像在講英語,更像是在說囈語。但是從孩子們的口中,還能推測出一些英語的語法結構,聽出一些高級文化的變體遺跡,即便是老人說話也會出現這樣的變化。若是把他的話一字一句記下來,讀者會覺得他在說胡話。然而,他和孩子們說話時就是這樣。
他自說自話時,講的話就會慢慢變為純正的英語。他說的句子越來越長,發音越來越有節奏,說話也越來越輕松,他在回憶著講臺上的場景。
“阿公,和我們說一些紅色瘟疫的事吧。”圓滿解決了牙齒的分配問題后,兔唇兒追問道。
“是血色瘟疫。”埃德溫糾正道。
“不要說那些奇怪的東西,”兔唇兒繼續說道,“阿公,你說話正常點,像圣羅莎人那樣說話,他們都不像你那樣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