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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浪漫的自負者》:比阿特麗斯的兒子艾默里

除了零落而不可言說的幾個,艾默里·布萊恩繼承了他母親的所有性格特質(zhì),這樣說來,他也并非一無是處。他父親是個平庸的人,不善言辭,喜歡讀拜倫的詩,有個習慣是一邊翻閱《大英百科全書》一邊打瞌睡。由于在芝加哥作經(jīng)紀人的事業(yè)有成的兩個哥哥相繼去世,他在三十歲時變成了一個富人。正處于最初的興奮階段,覺得世界屬于自己的時候,他來到度假勝地巴爾港,遇見了比阿特麗斯·奧哈拉。結(jié)果,斯蒂芬·布萊恩將他接近六英尺的身高和在關(guān)鍵時刻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傳給了后代,這兩個特性又出現(xiàn)在他的兒子艾默里身上。斯蒂芬·布萊恩在自己家庭生活的幕后徘徊了許多年,總是一副謙遜溫順的形象,死氣沉沉、細軟服帖的頭發(fā)遮住半張臉;他一直在琢磨“照顧好”他的妻子,不理解也無法理解妻子的念頭卻一直在困擾他。

但是比阿特麗斯·布萊恩值得多美言幾句!塵世間竟然有她這樣的女人!早年她在威斯康星州日內(nèi)瓦湖畔她父親的莊園里,或者在羅馬圣心修道院里——在她年輕的時候,這是只有超級富豪的女兒才能享用的教育奢侈品——拍的那些照片顯示,她的容貌精致高雅、秀色可餐,她的衣著做工精湛、式樣簡潔。她接受了極好的教育——她在文藝復興的輝煌中度過了青年時代,她熟諳古老羅馬家族的最新八卦;紅衣主教維托利和意大利王后瑪格麗塔,以及必須具有相當文化造詣的人才會聽說的更為神秘的名流,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是一個極其富有的美國姑娘。她在英國學會了寧愿喝威士忌加蘇打水也不喝葡萄酒;在維也納的那個冬天,她豐富了兩個閑聊的話題。總而言之,比阿特麗斯·奧哈拉接受了那種今后完全不可能再有的教育;一種根據(jù)一個人可以蔑視和吸引的物品和人物的數(shù)目來衡量的教誨;一種富于一切藝術(shù)和傳統(tǒng)、缺乏任何思想的文化;在偉大的園丁修剪了劣質(zhì)的玫瑰來培育一朵完美的花蕾的那些歲月,最后一天綻放的花朵。

她在不那么顯要的時候回到了美國,遇見了斯蒂芬·布萊恩,然后嫁給了他——她這么做幾乎完全是因為她有一點厭倦,有一點傷心。她的獨生子是在一個無聊的季節(jié)懷上的,一八九六年春季的一天,他來到了這個世界。

到了艾默里五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她愉快的同伴了。他是一個赤褐色頭發(fā)的男孩,有靈活而富有想象力的頭腦和對于化裝舞會服裝的品味,還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總有一天會長得帥氣迷人的。從四歲到十歲的這幾年,他和母親坐著外祖父的私家車旅游,從科羅拉多南下直到墨西哥城。在科羅拉多,他母親覺得很厭倦,在一家時尚酒店里精神瀕臨崩潰;而在墨西哥城,她染上了輕度的、具有傳染性的結(jié)核病。得了結(jié)核病后她反而高興起來,后來還把它派上了用場,成了自身環(huán)境固有的東西——尤其是在喝了幾口烈性酒之后。

就這樣,當那些多少還算幸運的富家子弟在羅得島新港海灘公然頂撞家庭女教師,或者挨打、接受輔導、聽別人朗讀小說《敢做敢為》[4]或《密西西比河上的弗蘭克》的片斷的時候,艾默里卻在紐約沃爾多夫大酒店捉弄默默順從的侍者,因為成長而消除了對室內(nèi)樂和交響樂的本能厭惡,并且從母親那里獲得了高度專業(yè)化的教育。

“艾默里。”

“嗯,比阿特麗斯。”(這樣對母親直呼其名真是古怪;她鼓勵他這么叫。)

“親愛的,別想著起床了。我一直懷疑小時候早起床會讓人情緒緊張。克洛蒂爾德會把你的早餐送上來。”

“好的。”

“今天我覺得自己很老了,艾默里,”她嘆息道,她的臉龐猶如一幅珍貴的哀婉動人的浮雕,她的嗓音輕柔而微妙,她的雙手如同伯恩哈特[5]的手那么靈巧。“我的情緒很緊張——緊張。明天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去尋找陽光。”

艾默里敏銳的綠眼睛透過蓬亂的頭發(fā)盯著他的母親。即使在這個年齡,他對她也不抱任何幻想。

“艾默里。”

“噢,嗯。”

“我想讓你洗個熱水澡,水要盡量熱一點,這樣就能放松你的情緒。要是你想看書,可以在浴缸里躺著看。”

他還不到十歲,她就給他讀《華宴集》[6]的片斷;才十一歲,他就能口若懸河地談論勃拉姆斯、莫扎特和貝多芬,雖然這樣有點懷舊。一天下午,母親把他一個人留在溫泉城的酒店里,他品嘗了母親的杏子酒,因為喜歡這種酒的味道,他便多喝了幾口,頗有幾分醉意。這么做只是一時好玩,可是在欣喜若狂中他又嘗試了一支香煙,經(jīng)不住誘惑做出了粗野低俗的反應。雖然這起事件比阿特麗斯得知后驚駭不已,但是也讓她暗暗覺得好笑,在后代人眼中這也是她永不厭倦的談資之一。

“我這個兒子,”有一天,他聽見她對著滿屋子肅然起敬、欽佩不已的女人說道,“完全成熟了,還相當迷人——可是很嬌弱——我們一家人都嬌弱;這兒,你們也知道。”她那只光彩照人的手貼在美麗的胸脯上;然后她壓低嗓門悄聲細語,給她們講了兒子喝杏子酒的故事。她們都樂壞了,因為她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不過那天晚上,很多餐具柜都用鑰匙鎖上了,也許怕小男孩或者小女孩不檢點……

此類家庭旅行始終都很隆重;兩個女傭,私家車,或許有布萊恩先生,要是他有空的話,往往還有一名醫(yī)生。艾默里得了百日咳的時候,四個討厭的專職醫(yī)護人員彎腰圍著他的床,彼此怒目而視;他染上猩紅熱的時候,護理人員的數(shù)量,包括醫(yī)生和護士,總共有十四個。不過,血濃于水,在家人的照顧下,他恢復了健康。

布萊恩家族并非隸屬于任何城市。他們是日內(nèi)瓦湖的布萊恩家族;他們要招待的親戚相當多,朋友反而不多,而且從東海岸的帕薩迪納到西海岸的科德角,他們都擁有令人羨慕的地位。然而,比阿特麗斯越來越喜歡只和新結(jié)識的人交往,因為某些故事,比如她的體質(zhì)的歷史及其多次修訂,關(guān)于她的國外歲月的回憶,她認為有必要定期重新講述一遍。就像弗洛伊德式夢境一樣,這些故事必須要傾訴,否則它們會沖進去圍攻她的情緒。但是對美國女人,比阿特麗斯很愛挑剔,尤其是對那些從西部來的流動人口。

“她們說話有口音,親愛的,”她告訴艾默里,“不是南方口音,也不是波士頓口音,不是屬于哪個地方的口音,就是口音”——她變得神思恍惚起來,“她們無意中學會了老式、過時的倫敦口音,雖然不走運,但也得有人用這種口音講話。她們說起話來就像一個英國男管家,可能還在芝加哥的一家大歌劇團呆過幾年。”她變得近乎語無倫次——“假如——每個西部女人的生活中總會有這種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夠富裕了,所以她可以有——口音——她們想給我留下一個好印象,親愛的——”

雖然她把自己的身體看作是一團脆弱的集合體,但是她認為自己的靈魂也幾乎同樣不健康,因此在她的生活中十分重要。她曾經(jīng)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是她發(fā)現(xiàn),每當自己處于喪失或者重新找回對母教的忠誠的過程中,神父們對她的關(guān)注遠遠超過平時,于是,她保持了一種迷人的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她時常哀嘆美國天主教神職人員的品性平庸粗俗,十分肯定若是她在歐洲大陸的大教堂的庇護下生活,她的靈魂就依然是羅馬強大圣壇上一粒微弱的火焰。雖然如此,除了醫(yī)生之外,和神父們打交道仍舊是她最喜歡的娛樂。

“啊,威斯頓主教,”她這樣聲明,“我不想談我自己的事。我能想象,歇斯底里的女人川流不息地飄到你的門口,懇求你配合她們”——然后,在教士填補了她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之后——“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很奇怪就是不一樣。”

只有對主教以及職位更高的神職人員,她才會透露自己那段可以向他們傾訴的羅曼史。她第一次回國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住在阿什維爾的斯溫伯恩[7]式年輕人,對他那些充滿激情的親吻和懇切務實的談話,她顯然很喜歡——他們從正反兩方面討論過這件事,而且是一場理智的戀愛,完全沒有愚昧舉動。最終,她還是決定要為出身背景而結(jié)婚,而那位來自阿什維爾的年輕異教徒,經(jīng)歷了一場精神危機,然后加入了天主教會,他就是現(xiàn)在的——達西大人[8]。

“確實,布萊恩太太,他還是一個愉快的同伴——真是紅衣主教的得力助手。”

“總有一天艾默里會去找他,我知道,”這位美麗的夫人低聲說道,“達西大人理解我,同樣也會理解他。”

艾默里十三歲了,變得頗為修長纖細,也越來越看透了他的凱爾特母親的心思。他偶爾接受家庭教師的輔導——他的想法是,他要“跟上”,把每一樣“落下的功課都補上”,然而,由于家庭教師都找不到他落下的功課是什么,他的精神狀態(tài)依然非常好。再過幾年這樣的生活,他會是什么狀況還不得而知。然而,他與比阿特麗斯乘船前往意大利,才離岸四個小時,他的闌尾就穿孔了。這可能是因為他老是躺在床上吃飯。在發(fā)了一連串忙亂的電報到歐洲和美國之后,令乘客們驚詫的是,大輪船慢慢地掉過頭來,回到了紐約,將艾默里送上了碼頭。你得承認,要不是性命攸關(guān),輪船掉頭回港真的很壯觀。

艾默里闌尾手術(shù)之后,比阿特麗斯精神崩潰了,癥狀疑似震顫性譫妄,于是艾默里被送到明尼阿波里斯,預定隨后兩年和他的姨媽姨父一起生活。到了那里,西部文明那天然、粗野的氣質(zhì)第一次吸引了他——可以這么說,赤裸裸的接觸。

給艾默里一個吻

看這張紙條時,他撇了撇嘴唇。

“我要舉辦一個雪橇晚會,”紙條上寫道,“星期四,十二月十七日,下午五點,如果你能來我會非常高興。

你真誠的

敬請賜復:邁拉·圣克萊爾”

他在明尼阿波里斯呆了兩個月,這里最讓他為難的是對“學校里的同學”掩飾他覺得自己多么優(yōu)越,然而,這個信念建在了移動的沙灘上。有一天,艾默里在法語課上賣弄了一下(他分在法語高級班),他輕蔑地指責老師說法語的口音,讓里爾登先生狼狽不堪,班上的同學卻很開心。于是,這位十年前在巴黎呆過好幾個星期的里爾登先生,一打開課本就拿法語動詞變位來報復。然而,艾默里在歷史課上又賣弄了一回,結(jié)果卻完全是災難性的,因為那些男生都和他同齡,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星期,他們都在互相尖聲怪叫、含沙射影:

“噢——我認為,你們知道嗎,美國革命主要是中產(chǎn)階級關(guān)心的事”,或者說“華盛頓出身名門世家——噢,很有名望——我認為”。

艾默里巧妙應對,故意說錯話,試圖挽回自己的面子。兩年前他就開始讀一本美國歷史了,雖然那本書只講到殖民戰(zhàn)爭為止,但是他的母親宣稱寫得十分賞心悅目。

他的主要弱點在運動方面,但是,剛一發(fā)現(xiàn)運動是學校里的實力和名氣的試金石,他就開始玩命地、堅持不懈地努力鍛煉,爭取在冬季運動會上脫穎而出,而且,在腳踝疼痛、不管他怎么努力也直不起來的時候,他還是英勇地每天下午到洛勒萊冰場一圈圈地滑冰,納悶要多久以后他才能不讓冰球的球棍和冰鞋莫名其妙地纏在一起。

邁拉·圣·克萊爾小姐舉辦雪橇晚會的邀請信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放了一上午,和一塊沾滿灰塵的花生脆糖有了激烈的身體接觸。下午他總算把信和糖分開了,松了一口氣,經(jīng)過一番考慮,又在科勒與丹尼爾合編的《初級拉丁語》的封底上打了個初步的草稿,他寫了回復:

親愛的圣·克萊爾小姐:

今天早上收到了你關(guān)于下星期四晚上的非常可愛的邀請,我非常開心。我很樂意下星期四晚上向你致意。

忠實的

艾默里·布萊恩

于是,星期四那天,他若有所思地走在容易打滑、鏟車平整的人行道上,看見了邁拉家的房子,當時是五點半,他猜想他母親會贊同他晚到半個小時。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眼睛冷淡地半睜半閉,精心策劃著自己的入場。他會跨過地板,不要太匆忙,去見圣·克萊爾太太,用完全正確的語調(diào)說:

“親愛的圣·克萊爾太太,非常抱歉我遲到了,可是我的女傭”——想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會像背誦課文一樣說話——“可是我和我的姨父必須去見一個人——對,我在舞蹈學校認識了您可愛的女兒。”

然后他會用半外國式動作微微欠身,和所有拘謹?shù)男∨宋帐郑⑶页車娜它c頭致意,他們都僵硬地站著,三五成群互相照應。

一名男管家(明尼阿波里斯的三名男管家之一)開了門。艾默里走進去,自己脫下帽子和外套。他沒聽見隔壁房間里有尖銳刺耳的談話聲,感到有點意外,認為這一定是頗為講究禮儀的緣故。他贊同這樣的行為——就像他贊同男管家的舉止一樣。

“邁拉小姐。”他說道。

令他詫異的是,男管家可怕地咧著嘴笑。

“噢,是的,”他宣稱,“她在家。”他沒有意識到說話不能帶倫敦腔損害了他的身份。艾默里冷漠地注視著他。

“不過,”男管家繼續(xù)說道,毫無必要地提高了聲音,“就她一個人在家。參加晚會的人都走了。”

艾默里突然驚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什么?”

“她一直在等艾默里·布萊恩。就是你,對吧?她的母親說,要是你在五點半之前露面,你們兩個就坐派克車去追他們。”

看到邁拉一個人出現(xiàn),艾默里的絕望清楚地寫在臉上,她穿了一件厚絨呢輕便大衣,一直裹到耳朵。她顯然一臉怒氣,說話聲音勉強還算愉快。

“嗨,艾默里。”

“嗨,邁拉。”他曾經(jīng)對她形容過自己精力充沛時的情形。

“哦——不管怎么樣你到這里了。”

“哦——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我猜你還不知道我來的時候汽車出了事故。”他開始胡編亂造。

邁拉睜大了眼睛。

“誰受傷了?”

“哦,”他不顧一切地繼續(xù)編造,“姨父和姨媽還有我。”

“有人死了?”

艾默里停頓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你的姨父嗎?”——驚恐。

“噢,不是,就是一匹馬——好像是一匹灰色的馬。”

聽到這里,蘇格蘭口音的男管家竊笑。

“可能是發(fā)動機死了。”他暗示。艾默里真想毫無顧忌地嚴刑拷打他。

“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邁拉冷淡地說道,“你明白,艾默里,我們訂了五人坐的雪橇,而且大家都到了,所以我們不能等——”

“哦,我也是不得已,是吧?”

“所以媽媽叫我等到五點半。我們要在雪橇到達明尼哈哈俱樂部之前追上他們,艾默里。”

艾默里保持的少許鎮(zhèn)定也消失了。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鈴兒叮當響,一群快樂的人乘坐雪橇在鋪滿積雪的大街上飛奔,這時豪華轎車出現(xiàn)了,他和邁拉在六十只責備的眼睛面前非常招搖地下車,他道歉了——這一回是真正的道歉。他大聲嘆息。

“怎么了?”邁拉問道。

“沒什么。我在打哈欠。我們肯定要在他們到那里之前趕上他們嗎?”他還抱有一線微弱的希望,或許他們的汽車可以悄悄地溜進明尼哈哈俱樂部,在那里遇見其他人,他們可以找個倦怠的僻靜之處,坐在爐火前,然后完全恢復他剛才丟掉的矜持鎮(zhèn)靜的風度。

“噢,邁克很可靠,我們一定能追上他們——我們快點吧。”

他覺得胃不舒服。他們剛踏進汽車,他就急急忙忙地按照構(gòu)思好的一個有點像方格的進程表,噼里啪啦說出一番帶有外交辭令色彩的話來。那是根據(jù)他在舞蹈學校收集的幾句“恭維話”改編的,大意是說他“漂亮極了、有點像英國人。”

“邁拉,”他壓低聲音,斟字酌句地說道,“我真是萬分抱歉。你能不能原諒我?”她嚴肅地望著他,他那雙專注的綠眼睛,他的嘴巴,對于她那十三歲女孩的喜好時尚的品味來說,就是浪漫的典范。是的,邁拉可以很輕易地原諒他。

“嗯——能——當然。”

他又看了看她,然后垂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長。

“我很可怕,”他傷心地說道,“我和別人不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做不成體統(tǒng)的事。我想,是因為我不在乎吧。”然后,他隨意地說道:“我煙抽得太多了。我的心臟受到了煙草的毒害。”

邁拉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通宵達旦煙霧彌漫的畫面,只見艾默里面色蒼白,由于肺里滿是尼古丁,他變得踉踉蹌蹌。她輕輕吸了口氣。

“噢,艾默里,別抽煙了。那會阻礙你的發(fā)育!”

“我才不在乎呢,”他憂郁地堅持,“我得抽煙。養(yǎng)成習慣了。我做的很多事情,要是家里知道了”——他躊躇了一會,讓她有時間想象黑暗恐怖的畫面——“上星期我去看了低級歌舞表演。”

邁拉差點昏過去。他的綠眼睛又看了看她。“你是城里唯一一個我很喜歡的女孩子,”他情緒非常激動地大聲說道,“你很討人喜歡。”

邁拉自己也不確定她是不是這樣的人,但是這話聽起來很時髦,雖然她隱約覺得不大妥當。

外面濃重的暮色開始籠罩大地,豪華轎車突然做了個急轉(zhuǎn)彎,把她甩到了他身上;他們的手碰到了。

“你不應該抽煙,艾默里,”她悄聲說道,“你不知道嗎?”

他搖搖頭。

“沒有人在乎。”

邁拉遲疑了一下。

“我在乎。”

艾默里心潮涌動。

“噢,是的,你在乎!你暗戀青蛙帕克。我猜大家都知道了。”

“不,我沒有。”她慢吞吞地說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而艾默里激動不已。邁拉舒適地坐在車里,與外面陰暗寒冷的空氣隔絕,頗有幾分迷人。邁拉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像是一小包衣服,幾縷卷曲的黃色頭發(fā)露在滑冰帽下面。

“因為我也愛上了別人——”他停了下來,因為他聽見遠處有小孩子的笑聲,而且,在燈光照耀下的大街上,透過結(jié)了霜的玻璃,他辨認出那個黑色輪廓是雪橇上坐著一群人。他必須盡快行動。他用力掙扎了一下,笨拙地伸出手來,抓住了邁拉的手——確切地說,抓住了她的大拇指。

“叫他直接開到明尼哈哈,”他悄聲說道,“我想和你說會話——我一定得和你說會話。”

邁拉認出了前面那群人,并且立即看見了她的母親,然后——嗯,出于禮節(jié)吧——瞥了一眼旁邊那雙眼睛。“理查德,轉(zhuǎn)彎從這條小巷開下去,直接開到明尼哈哈俱樂部!”她對著話筒大聲說。艾默里坐回來靠在墊子上,松了一口氣。

“我可以親親她,”他心想,“我打賭我可以。我打賭我可以!”

頭頂上的天空一半清澈透明,一半霧氣靄靄,周圍的夜晚寒冷而富有活力,洋溢著緊張的氣氛。道路從鄉(xiāng)村俱樂部的臺階向遠處延伸,仿佛白床單上的深色皺摺;道路兩側(cè)的龐大雪堆猶如一排排巨大防波堤。他們在臺階上逗留了一會,望著假日的白色月亮。

“像這樣一輪蒼白的月亮”——艾默里做了個不明所以的手勢——“讓人變得神秘。你看起來像個摘了帽子、頭發(fā)有點蓬亂的小女巫”——她伸手抓住自己的頭發(fā)——“噢,別動,這樣很好看。”

他們緩步上樓,邁拉在前面帶路,走進一間艾默里夢想的小密室,里面有一張寬大的下沉式沙發(fā),前面燒著溫暖舒適的爐火。幾年以后,這里將是艾默里的大舞臺,多個情感危機的搖籃。現(xiàn)在,他們在這里談了一會兒雪橇晚會。

“總是有一幫害羞的家伙,”他評論道,“坐在雪橇后面,可以說是藏起來說悄悄話,還互相推推搡搡。某個瘋瘋癲癲的斗雞眼女孩子總是”——他模仿了一個恐怖的動作——“她似乎總是和陪她外出社交的監(jiān)護人聊得很起勁。”

“你真是個奇怪的男孩子。”邁拉迷惑不解地說道。

“你這話什么意思?”艾默里立刻警覺起來,他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盤。

“噢——老是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明天你干嗎不來跟我和瑪麗蓮一起滑雪呢?”

“白天我不喜歡女孩子,”他立刻說,然后覺得這句話有點冒失,又補上一句:“不過我喜歡你。”他清了清嗓子,“我喜歡你,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都是你。”

邁拉的眼神恍惚了。要是講給瑪麗蓮聽,這個故事多生動啊!此時此刻,和這個帥氣的男孩子一起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是可愛的爐火——感覺這幢大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邁拉投降了。現(xiàn)在氣氛太合適了。

“我喜歡你,前二十五名都是你,”她坦白,聲音在顫抖,“青蛙帕克排在第二十六名。”

青蛙在一個小時內(nèi)跌了二十五名。目前他甚至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但是艾默里在她身邊,他很快俯身吻了邁拉的臉頰。他以前從來沒有吻過女孩,這時他好奇地嘗嘗自己的嘴唇,仿佛他剛吃了某種新奇的水果。然后,他們的嘴唇不時地輕輕擦碰,猶如初綻的野花隨風搖曳。

“我們真可怕。”邁拉欣喜地輕聲說道。她悄悄地把手伸進他的手里,頭靠著他的肩膀。忽然,強烈的反感情緒攫住了艾默里,他感到厭惡,討厭整件事。他極力想要逃離,再也不想看到邁拉,再也不想親吻任何人;他意識到自己的臉貼著她的臉,意識到他們手牽著手,覺得很難受,他很想從自己的軀體里爬出去,躲到看不見的安全地方,躲到他內(nèi)心的角落里。

“再吻我吧。”她的聲音從一個廣袤的空曠處傳來。

“我不想。”他聽見自己這么說。又停頓了一下。

“我不想!”他情緒激動地重復了一遍。

邁拉跳起來,兩頰因虛榮心受傷而變得緋紅,后腦勺上的大蝴蝶結(jié)顫抖著表示同情。

“我恨你!”她大聲喊道,“你永遠不敢再來跟我說話!”

“什么?”艾默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我要告訴媽媽你親了我!我就這么說!我就這么說!我告訴了媽媽,她就不讓我跟你玩了!”

艾默里站起來,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仿佛她是一頭新發(fā)現(xiàn)的野生動物,迄今為止他還不知道到地球上存在這種動物。

門忽然開了,邁拉的母親出現(xiàn)在門口,笨拙地擺弄著她的長柄眼鏡。

“哦,”她開口了,一邊慈祥地調(diào)節(jié)眼鏡,“接待處的那個人告訴我你們兩個孩子在樓上這兒——你好嗎,艾默里。”

艾默里望著邁拉,等待她大發(fā)雷霆——但是什么也沒有等來。撅嘴生氣的樣子消逝了,臉上的通紅消退了,邁拉回答母親問話的時候,聲音如同夏天的湖面那樣平靜。

“噢,我們出門那么晚,媽媽,所以我想我們倒不如——”

他聽見樓下傳來尖厲的笑聲,默默地跟著母女二人走下樓梯的時候,還聞到了熱巧克力和茶點的單調(diào)氣味。留聲機放出的音樂與許多女孩哼唱歌曲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他覺得臉上微微發(fā)熱,然后熱量傳遍了全身:

“凱西·瓊斯——他爬上火車頭

凱西·瓊斯——他命令手中握。

凱西·瓊斯——他爬上火車頭

朝著應許之地踏上他的告別之旅。”[9]

年輕的自負者的快照

艾默里在明尼阿波里斯呆了將近兩年。第一年冬天他穿的是莫卡辛鹿皮鞋[10],鞋子本來是黃色,但是,在擦了許多回鞋油、沾了臟東西之后,鞋子呈現(xiàn)出成熟的色彩,一種骯臟的綠褐色;他穿了一件灰色的麥基諾厚彩格呢雙排扣短大衣,戴了一頂紅色滑雪帽。他的狗德爾蒙特伯爵喜歡叼著那頂紅帽子,因此他的姨父送給了他一頂灰色的,帽子可以拉下來遮住臉。這頂帽子有個缺點,你呼出的氣體會結(jié)冰;有一天這頂絨線帽凍在了他的臉頰上。他抓起一把雪在面頰上搓,但是凍傷的地方還是變成烏青。

有一次德爾蒙特伯爵吃了一盒靛青漂白粉,不過那并沒有傷到它。可是后來它發(fā)瘋了,在街上亂跑,撞上柵欄,在排水溝里打滾,追求自己的古怪路線,從艾默里的生活里消失了。艾默里倒在床上大哭。

“可憐的小伯爵,”他叫道,“噢,可憐的小伯爵!”

幾個月后,他懷疑伯爵做了一段精彩的情感表演。

艾默里和青蛙帕克都認為文學作品中最偉大的臺詞出現(xiàn)在《紳士大盜》第三幕。

他們坐在星期三和星期六的午后場演出的第一排。這句臺詞是:

“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名偉大的藝術(shù)家或者一名偉大的軍人,那么可以退而求其次,成為一名罪大惡極的罪犯。”

艾默里又戀愛了,還寫了一首詩。就是這首:

“瑪麗蓮和薩莉,

兩位姑娘乃吾心儀。

瑪麗蓮亭亭玉立,

薩莉她濃情蜜意。”

他感興趣的是:明尼蘇達的麥戈文是否會當選全美最佳橄欖球運動員或者或者第二名,怎么變紙牌魔術(shù),怎么變硬幣魔術(shù),變色領(lǐng)帶是怎么回事,小寶寶是怎么生出來的,三個指頭的布朗是否真的是一個比克里斯蒂·馬修森還要出色的棒球投手。

他讀了很多書,包括:《為學校爭光》《小婦人》[11](兩遍)《普通法》[12]《薩福》[13]、危險的丹·麥格魯[14]、《寬闊的公路》[15](三遍)《厄舍府的倒塌》[16]《三周》[17]《小上校的密友瑪麗·威爾》[18]《營房謠》[19]《警察公報》和《吉姆—賈姆·杰姆斯》雜志。

他吸收了亨蒂[20]的所有歷史偏見,還特別喜歡瑪麗·羅伯茨·萊因哈特[21]那些幽默歡快的謀殺小說。

上學荒廢了他的法語,也讓他對權(quán)威作家感到厭惡。他的老師都認為他懶散、不可靠、華而不實。

他從許多女孩那里收集了一縷縷頭發(fā)。他手上戴著別人的幾個戒指。到最后他再也借不到戒指了,因為他情緒緊張時的習慣就是咬戒指,咬得都變形了。似乎這個習慣,通常會引起下一個要借給他戒指的人的戒備和猜疑。

在整個夏天的那幾個月,艾默里和青蛙帕克每星期都要到專業(yè)固定劇團去看演出。看完演出后,他們在八月夜晚的溫和空氣中漫步回家,沿著亨內(nèi)平和尼科萊特大道浮想聯(lián)翩,在快樂的人群中穿行。艾默里不明白,人們怎么能注意不到他是一個頭頂光環(huán)的男孩,在人群中的面孔朝他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在人們曖昧不明的目光凝視他的雙眼的時候,他就裝出最浪漫的表情,仿佛走在瀝青路上鋪的氣墊上。

在床上躺下之后,他常常聽見說話聲——模糊不定、漸漸變輕,令人著迷——仿佛就在他的窗外,而在睡著之前,他會做一個最喜歡的白日夢,夢見自己在成長為一名偉大的橄欖球前衛(wèi),或者是夢見日本人入侵,當時自己受到嘉獎、被任命為世界上最年輕的將軍。他夢見的始終是自己正處于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夢見完成轉(zhuǎn)變之后的狀態(tài)。這一點也非常符合艾默里的性格特征。

自負少年的行為準則

在母親叫他回日內(nèi)瓦湖之前,他雖然顯得很羞怯,內(nèi)心卻熱情澎湃,第一次穿上正裝長褲,搭配一條紫色折疊式領(lǐng)帶,一個兩邊服帖得無懈可擊的“貝爾蒙”衣領(lǐng),紫色的襪子,鑲紫邊的手帕從他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角。但是不止如此,他還構(gòu)想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哲學理念,一個賴以生存的行為準則,盡可能為其取個貼切的名字,這個準則是一種儀態(tài)高貴的自高自大。

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他的最大利益與某個有所不同、正在轉(zhuǎn)變的人的利益息息相關(guān),為了他的過去可以始終與他聯(lián)系在一起,此人貼上了標簽,這個標簽就是艾默里·布萊恩。艾默里把自己標記為幸運的年輕人,有無限拓展的能力,無論是善良還是邪惡。他認為自己沒有一個“堅強的性格”,而是依靠自己的技能(學東西比較快)和優(yōu)越心態(tài)(閱讀大量內(nèi)容高深的書)。他引以為傲的是,他絕不可能成為一個機械或者科學的天才。倘若攀登任何其它高峰,他都將勢不可擋。

身體方面——艾默里覺得他極其漂亮。他確實漂亮。他自認為是一個有發(fā)展?jié)摿Φ倪\動員,一名柔韌靈活的舞者。

社交方面——在這方面,他的條件也許非常危險。他承認自己有個性,有魅力,有吸引力,有鎮(zhèn)定從容的風度,有駕馭所有同齡男性的實力,有讓所有女性神魂顛倒的天賦。

心理方面——全面而毫無爭議的優(yōu)越感。

說到這里,有一點必須坦白。艾默里頗有清教徒的良心。并不是說他屈從于這個良心——在后來的生活中,他幾乎完全將其消滅——而是說在他十五歲時,這個良心讓他認為自己比別的男孩壞很多……肆無忌憚……幾乎在每個方面都想影響別人,甚至懷著惡意……有幾分冷漠,也缺乏情感,有時甚至接近冷酷……一種飄忽不定的榮譽感……一種邪惡的自私自利……與性有關(guān)的任何東西他都感興趣,迷惑不解,鬼鬼祟祟。

而且,在他的性格里橫向貫穿著一種奇怪的軟弱……只要比他大的男孩嘴里說出一句刻薄話(比他大的男孩通常都厭惡他),他的鎮(zhèn)定從容很容易就蕩然無存,他會變得敏感而乖戾,或者愚蠢而膽怯……他會成為自身情緒的奴隸,覺得自己雖然有時能夠魯莽無畏,但是既沒有勇氣,沒有毅力,也沒有自尊。

虛榮,以及自我懷疑(如果不說是自我認知),把人們當作服從他的個人意志的自動裝置的意識,“超過”盡可能多的男孩然后登上模糊的世界之巔的渴望,捏和在一起……艾默里就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漸漸進入了青春期。

為大冒險做準備

火車帶著仲夏的倦怠在日內(nèi)瓦湖慢慢地停下來,艾默里看見他的母親坐在電氣汽車里等他,汽車停在火車站的礫石路上。這是一輛老式汽車,一個早期的車型,漆成了灰色。看見她坐在那里,身材苗條挺拔,看見她的臉上美麗與尊嚴結(jié)合在一起,熔化成恍如夢幻、沉思冷靜的微笑,他的心中立刻充滿了以母親為榮的極大自豪感。他們冷淡地親吻,然后他跨進汽車,很快就感到害怕,擔心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必需的魅力,不符合她的期望。

“親愛的孩子——你長這么高了……你看看后面吧,看看有沒有什么汽車跟上來……”

她看看左邊又瞧瞧右邊,小心翼翼地開到一小時兩英里的速度,懇求艾默里擔任警戒;在一個繁忙的十字路口,她叫他下車,跑到前面向她發(fā)信號往前開,就像一個交通警察。比阿特麗斯可以稱為一個謹慎的司機。

“你長高了——不過你依然很漂亮——你跳過了尷尬的年齡,十六歲了吧;也許是十四歲或者十五歲;我從來都記不住;不過你跳過了這個年齡。”

“別為難我了。”艾默里喃喃說道。

“可是,親愛的孩子,你穿的衣服真古怪呀!看起來好像是一整套——不是嗎?你的內(nèi)衣也是紫色的吧?”

艾默里很不禮貌地咕噥著。

“你一定得去布魯克斯服裝店買幾套真正的好衣服。噢,我們今天晚上要好好談談,要不明天晚上也行。我想跟你說說你的心——你可能忽略了你的心——你還不知道。”

艾默里想,他這一代人近來的服飾多么膚淺啊。除了微微有一點害羞,他感覺自己和母親之間原有的玩世不恭的親情關(guān)系絲毫也沒有削弱。然而,在回家后的最初幾天,他在花園里,在湖岸邊到處閑逛,心情卻是超級孤獨;同時他發(fā)現(xiàn),在車庫里和其中一位司機一起抽“公牛”牌香煙的時候,有一種懶洋洋的滿足感。

六十英畝的莊園里點綴著老舊和新建的避暑別墅,還有許多噴水池,躲藏在茂密的樹葉里的白色長凳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一個龐大的、數(shù)量持續(xù)增長的白貓家族在許多花壇里巡游,晚上,它們的身影忽然顯現(xiàn)在逐漸暗下來的樹叢里。就是在這里的一條幽暗小徑上,比阿特麗斯終于找到了艾默里,在此之前,布萊恩先生像往常一樣,一到晚上就回到他的私人圖書室。她先是責備他不該躲著她,然后和他在月光下長時間促膝談心。他無法安心面對她的美貌,正是因為母親的美貌他才這么漂亮,他也無法面對她那精致的脖子和肩膀,一個幸運的三十歲女人的優(yōu)雅。

“艾默里,親愛的,”她輕柔地低聲吟唱,“我離開你之后,日子過得真奇怪,真不可思議。”

“是嗎,比阿特麗斯?”

“我上一次精神崩潰的時候”——她說起這件事,把它當作一件堅定勇敢的豐功偉績。

“醫(yī)生們告訴我”——她變換嗓音,接著唱出表示信任的音符——“要是任何人像我這樣經(jīng)常喝酒,他的身體早就毀掉了,親愛的,進了墳墓——早就進了墳墓。”

艾默里皺了皺眉,很想知道青蛙帕克聽了這句話會有什么反應。

“沒錯,”比阿特麗斯繼續(xù)悲慘地唱道,“我老做夢——夢見奇妙的景象。”她用手掌捂住眼睛,“我看見青銅色的河水拍打著大理石砌成的河岸,看見大鳥在空中翱翔,是色彩斑駁的鳥,披著彩虹色的羽毛。我聽見奇怪的音樂,突然響聲大作的粗獷的喇叭聲——怎么了?”

艾默里偷偷笑了。

“怎么了,艾默里?”

“我是說講下去,比阿特麗斯。”

“都講完了——這個夢只是一再地重現(xiàn)——花園里鮮花爭奇斗艷,相對來說,夢里的色彩就很單調(diào)了;月亮旋轉(zhuǎn)搖擺,比冬天的月亮還要蒼白,比秋天的月亮還要金黃——”

“你現(xiàn)在感覺很好吧,比阿特麗斯?”

“很好——以后我也會很好。沒有人理解我,艾默里。我知道我說了這些話你也不明白,艾默里,可是——沒有人理解我。”

艾默里頗為感動。他伸手摟住他的母親,他的頭在母親的肩膀上輕輕地摩挲。

“可憐的比阿特麗斯——可憐的比阿特麗斯。”

“跟我說說你自己吧,艾默里。你這兩年過得糟透了吧?”

艾默里本來想撒謊,然后還是決定不這么做。

“沒有,比阿特麗斯。我過得很開心。我適應了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我變得循規(guī)蹈矩。”他很意外自己居然說出這樣的話,想象著要是青蛙聽見了會如何目瞪口呆。

“比阿特麗斯,”他忽然說道,“我想出去上學。在明尼阿波里斯,大家都打算出去上學。”

比阿特麗斯露出一點驚慌的神色。

“可是你只有十五歲。”

“是的,可是大家都是十五歲就出去上學,我也想出去,比阿特麗斯。”

在比阿特麗斯的示意下,接下來的散步中這個話題就放下了,但是一個星期后,她讓他欣喜不已,因為她說:

“艾默里,我決定了,還是讓你按自己的辦法做吧。要是你還想出去的話,你可以出去上學。”

“真的嗎?”

“去康涅狄格州的圣里吉斯學校吧。”

艾默里立刻興奮起來。

“這件事正在安排,”比阿特麗斯繼續(xù)說道,“你最好出去上學。我原本希望你先上英國伊頓公學,然后進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可是現(xiàn)在似乎行不通——目前上大學的問題我們暫時不考慮,順其自然吧。”

“你打算怎么辦,比阿特麗斯?”

“天知道。似乎我的命運就是在這個國家,在煩惱中虛度年華。做美國人,我一秒鐘也沒有后悔過——其實,我認為只有很庸俗的人才會后悔,我堅信我們偉大的國家前途無量——不過”——她嘆了口氣——“我覺得,我的生命原本應該倚靠著一個更為古老、更為醇厚的文明,懶散地消磨,應該在一塊郁郁蔥蔥的土地上度過,那里的秋天一片金黃——”

艾默里沒有回應,于是他的母親繼續(xù)說道:

“我的遺憾是你沒有去過國外,不過我還是覺得,既然你是一個男子漢,那你最好在鷹的嗥叫中成長——這么說對嗎?”

艾默里點頭稱是。她可不會感激日本人的入侵。

“我什么時候去上學?”

“下個月。你得早一點動身去東部參加考試。考完試以后你可以休息一個星期,所以我希望你沿著哈德遜河逆流而上,去拜訪一個人。”

“拜訪誰?”

“去拜訪達西大人,艾默里。他想見見你。他上了英國哈羅公學,然后又上了耶魯大學——后來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我想讓他和你談談——我感覺他能幫你很大的忙——”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赤褐色頭發(fā),“親愛的艾默里,親愛的艾默里——”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

于是在九月初,艾默里準備了“六套夏天穿的內(nèi)衣,六套冬天穿的內(nèi)衣,一件運動衫或者T恤衫,一件針織套衫,一件大衣,冬天的衣服,等等”,動身前往新英格蘭[22],學校云集之地。

這里有安多弗中學,埃克塞特中學,都保留著逝去的新英格蘭的美好回憶——校園很大,而且有和大學一樣的民主管理制度;圣馬可學校、格羅頓學校和圣里吉斯學校——都從波士頓和紐約人家庭招收學生;圣保羅學校有很大的滑冰場;龐弗雷特學校和圣喬治學校繁榮興盛,品味高雅;塔夫脫學校和霍奇基斯學校,用中西部的財富為在耶魯大學取得社會成功做好準備;此外,還有圣三一珀林學校、威斯敏斯特學校、喬特羅斯瑪麗中學、肯特學校以及上百所其它高中;所有這些學校年復一年地打磨自己那套健康、傳統(tǒng)、令人敬畏的模式;他們的精神激勵就是大學入學考試;他們模糊的意圖在上百個招生文告里闡明,例如“給予作為一名虔誠正派的紳士所需的精神、道德和體育方面的充分訓練,培養(yǎng)孩子面對他們的時代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的問題的能力,為他們在文理各科目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艾默里在圣里吉斯學校呆了三天,以嗤之以鼻的信心參加了考試,然后原路返回紐約,拜訪他的守護神。這座大都會,他只不過遠遠地瞥了一眼,清晨從哈德遜河的一條輪船上看見了許多白色高樓,除了由此得出的潔凈感之外,也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其實,他的腦子里擠滿了在學校里取得體育運動的卓越技能的夢想,所以他只是把這次拜訪看作大冒險的頗為討厭的前奏而已。然而,事實證明這一次并非如此。

達西大人的房子是一座格局不規(guī)則的古老建筑,坐落在俯瞰哈德遜河的小山上,除了去羅馬天主教世界的各地區(qū)旅行,房子的主人就住在這里,有點像一位流亡的斯圖亞特家族的國王,等待著被召回去統(tǒng)治他的國家。達西大人當時四十四歲,忙忙碌碌——身材稍微粗壯了一點,不大勻稱,頭發(fā)的顏色猶如金絲,才華橫溢,個性內(nèi)斂。當他走進一個房間,頭發(fā)濃密蓬亂,從頭到腳穿戴著全副紫色盛裝,活像一幅透納[23]的落日風景畫,既令人羨慕又引人注目。他寫過兩本小說:其中一本強烈反對天主教,是他在皈依之前寫的,五年之后他寫了另一本,在這本書里,他試圖將自己對天主教的所有巧妙嘲諷,轉(zhuǎn)變?yōu)楦忧擅畹膶γ绹陆淌ス珪暮成溆暗闹S刺。他極度注重儀式,異常富于激情,因為熱愛信仰上帝的觀念而立誓做一個獨身主義者,并且相當喜歡他的鄰居。

孩子們崇拜他,因為他像個孩子;年輕人喜歡與他為伴,因為他依然是個年輕人,不會對他們的行為感到震驚。倘若生逢其地,生逢其時,他很可能是一個黎塞留[24]——目前,他是一個品行非常端正、非常信奉宗教(即使不算特別虔誠)的教士,故弄玄虛地玩弄幕后操縱的老伎倆,盡情地品味生活,即使不算完全享受生活。

他和艾默里初次見面就彼此產(chǎn)生了好感——一個是天性快活、令人欽佩的主教,他可以在大使館的舞會上翩翩起舞、引人贊嘆,一個是綠眼睛、神情專注的少年,他是第一次穿上正裝長褲,談話還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各自心里就已經(jīng)接受了他們之間類似父與子的關(guān)系。

“親愛的孩子,我一直等著要見你,等了好多年了。拿一張大椅子坐下吧,我們聊聊天。”

“我剛從學校過來——圣里吉斯學校,你知道。”

“你母親也這么說——她是個非凡的女人;抽支煙吧——我肯定你抽煙。哦,如果你像我,你就討厭所有的理科和數(shù)學——”

艾默里堅決地點點頭。

“我都討厭。喜歡英語和歷史。”

“當然。你還會討厭學校一陣子,不過我很高興你要去圣里吉斯念書。”

“為什么?”

“因為這是一所紳士學校,你不會這么早就想到民主。等你進了大學,你就會發(fā)現(xiàn)民主有很多。”

“我想上普林斯頓大學,”艾默里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過我覺得哈佛大學的男生都是娘娘腔,就像我以前那樣,耶魯大學的男生都穿著寬大的藍色運動衫、抽煙斗。”

達西大人輕輕地笑了笑。

“我就是其中一個,你知道。”

“噢,你可不一樣——我覺得普林斯頓人都懶散、漂亮、有貴族氣派——你知道,就像春季的一天。哈佛似乎有點閉門不出——”

“而耶魯就像十一月,清新涼爽、精力充沛,”達西大人總結(jié)說。

“確實這樣。”

他們輕松愉快地聊著天,不知不覺親密起來,一直沒有從這樣的關(guān)系中走出來。

“我以前喜歡漂亮王子查理[25]。”艾默里聲稱。

“你當然喜歡——還喜歡漢尼拔[26]——”

“對,還喜歡南方邦聯(lián)。”對于做一名愛爾蘭愛國主義者,他倒是頗為懷疑——他懷疑做愛爾蘭人多少有點粗俗——但是達西大人向他保證,愛爾蘭是浪漫的注定要失敗的事業(yè),愛爾蘭人民相當可愛,做愛爾蘭人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他的主要偏愛之一。

他們滔滔不絕地談了很多,又抽了幾支香煙,在此期間達西大人得知,艾默里還沒有被培養(yǎng)成一個天主教徒,這讓他感到很意外,但是還不至于覺得憎惡。一個小時之后,他說他還有一位客人。這位客人原來是波士頓的桑頓·漢考克閣下,他是前駐海牙公使,一部博大精深的中世紀歷史的作者,也是一個聲名顯赫、愛國、卓越的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員。

“他來這兒休息,”達西大人推心置腹地說道,把艾默里當作同齡人,“我充當一種借以逃離疲倦的不可知論的工具,我想只有我知道,他那古板守舊的思想確實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渴望緊緊抓住像教會這樣的結(jié)實的圓木。”

他們第一次共進午餐是艾默里青少年時代值得紀念的一件事。他容光煥發(fā),散發(fā)出獨特的聰慧和魅力。達西大人通過提問和啟發(fā),喚起他認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艾默里則才華橫溢,機靈巧妙,仿佛在談論上千個沖動、渴望、厭惡、信念和恐懼。他和達西大人喋喋不休,長篇大論,那位老人由于接受能力沒那么強,也不大容易接受新思想,然而無疑其心態(tài)并不冷漠,因此他似乎心滿意足地側(cè)耳傾聽,沐浴在他們兩人之間閃耀的柔和陽光里。對許多人來說,達西大人如同陽光;艾默里在青年時代也陽光燦爛,等他年齡增長了許多以后,多少還有一些燦爛,但是這樣相互之間自然而然的交流再也沒有了。

“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桑頓·漢考克想,他見識過兩個大陸的輝煌,他與巴涅爾[27]、格拉德斯通[28]和俾斯麥[29]都談過話——事后他又對達西大人說:“但是,他的教育不應該托付給一所中學或者大學。”

然而,此后的四年里,艾默里最好的智慧才華都集中用在了流行時尚之類的事情上,用在了錯綜復雜的大學社交體系上,用在了比特摩爾酒店茶點和溫泉城高爾夫球場所代表的美國社會中。

……總而言之,艾默里度過了美妙的一周,在這一周里,他的頭腦進行了徹底搜查,他所持有的上百個理論堅定了,他的生活樂趣變成了上千個抱負。這并不是說他們的談話都和他的學業(yè)有關(guān)——但愿不要和學業(yè)有關(guān)!至于蕭伯納是做什么的,艾默里只有很模糊的一點概念——而達西大人談了相當多的《可愛的流浪者》[30]和《奈杰爾爵士》[31],不過他照顧得很好,艾默里始終沒有覺得深奧。

但是,艾默里與他自己同代人初步交鋒的號角正在吹響。

“當然,你離開這兒不會覺得遺憾。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我們的家就是我們不會覺得遺憾的地方。”達西大人說道。

“我覺得遺憾——”

“不,你沒有覺得遺憾。對你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必不可少的。”

“哦——”

“再見。”

自負者的屈辱

艾默里在圣里吉斯學校的兩年,雖然有時候很痛苦有時候得意洋洋,但是對他自己的生活沒有什么實際意義,正如踩在大學腳下的美國“預科”學校,對一般的美國生活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一樣。我們沒有伊頓公學那樣的學校來構(gòu)建統(tǒng)治階級的自我意識;相反,我們只有純潔正派、軟弱無力、無傷大雅的預科學校。

他一開始就全搞砸了,大家一般都認為他既自命不凡又傲慢自大,普遍厭惡他。他打橄欖球很緊張,要么表現(xiàn)出色、魯莽輕率,要么傾向于保護自身安全,遠離危險,只要不失體面。在和一個身材同樣大小的男孩打架時,他驚慌失措地中途退出,引來大家異口同聲的嘲笑,而在一個星期后,他在走投無路時鋌而走險,又和一個比他高大許多的男孩打了一架,結(jié)果被打得頭破血流,但是他反而感到很自豪。

他怨恨所有管他的當權(quán)者,這一點再加上他對待功課懶散懈怠、漠不關(guān)心,激怒了學校里的所有老師。他變得垂頭喪氣,想象自己是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躲在角落里生悶氣,熄燈后才開始看書。因為害怕孤單他交了幾個朋友,但是他們并不是學校里的佼佼者,所以他只不過是把他們當作顧影自憐的鏡子和觀眾而已,在他們面前,他可能擺出那種對他而言絕對必不可少的姿態(tài)。他感到難以忍受的寂寞,極度不快樂。

然而他也有過少許慰藉。每當艾默里淹沒的時候,最后沉入水下的那部分是他的虛榮心,所以,在耳聾的老勤雜工“嗚嘿嗚嘿”告訴他,他是她所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孩子的時候,他依然可以享受欣慰的喜悅。他很高興自己是學校第一支橄欖球隊里最靈巧、年紀最小的隊員;在一場激烈的討論結(jié)束時,杜格爾博士告訴他,要是他愿意的話,他可以得到全校最好的分數(shù),聽了這些話他也很高興。但是,杜格爾博士說錯了。照艾默里的性格,他根本不可能得到全校最好的分數(shù)。

凄凄慘慘戚戚,整天關(guān)在校園里,老師們都不喜歡他,在同學中間也不受歡迎——這就是艾默里的第一個學期的情形。但是,在圣誕節(jié)期間他回到了明尼阿波里斯,對學校里的事守口如瓶,而且奇怪的是,他還擺出興高采烈的樣子。

“噢,起初我有點生疏,”他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對青蛙帕克說道,“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我是球隊里最靈巧的隊員。你應當出去上學,青蛙。這是極好的事情。”

好心老師事件

他的第一個學期的最后一個晚上,資深教師馬戈特森先生傳話到自習室,要艾默里九點鐘去他的辦公室。艾默里懷疑即將聽到一番忠告,不過他打定主意要謙恭有禮,因為這位馬戈特森先生對他一直都很和藹。

他的召喚者嚴肅地接待他,示意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清清嗓子哼了幾聲,有意顯得和藹些,就像一個人在知道自己處境微妙時會做的那樣。

“艾默里,”他開口了,“我請你來是為了一件私事。”

“是,先生。”

“今年我一直在留意你,我——我喜歡你。我覺得你身上有那種素質(zhì)——成為很優(yōu)秀的人的素質(zhì)。”

“是,先生。”艾默里努力清楚地說出話來。他討厭人家談論紛紛,仿佛他是一個公認的失敗者。

“但是我注意到,”這位長者繼續(xù)輕率地說道,“你在男生中不是很受歡迎。”

“是這樣,先生。”艾默里舔了舔嘴唇。

“呃——我覺得你或許并不完全明白他們到底——呃——反感什么。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因為我相信——呃——如果一個男孩知道了他自己的問題,他就能更好地處理它們——就能更好地符合別人對他的期望。”他又謹慎而含蓄地清了清嗓子,然后繼續(xù)說道:“他們似乎認為你——呃——稍微特立獨行了一點——”

艾默里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話時聲音近乎失控。

“我知道——噢,難道你沒有想到我知道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你以為你非得告訴我!”他停頓了一下,“我要——現(xiàn)在我得回去了——但愿我沒有無禮——”

他急匆匆離開了辦公室。在他走回教室的路上,在室外清冷的空氣中,他因為拒絕了別人的幫助而歡欣鼓舞。

“那個該死的老笨蛋!”他大聲吼叫,“好像我不知道!”

然而,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他決定那天晚上不回自習室了,于是,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津津有味地吃著納貝斯克糕點,看完了《白衣縱隊》[32]。

可愛姑娘事件

二月出現(xiàn)了一顆明亮的星星。華盛頓誕辰紀念日那天,因為一件期待已久的盛事的璀璨光華,他突然明白了紐約。上一次,清晨他在船上瞥見的紐約,猶如深藍色天空上的一片鮮艷的白光,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一幅壯麗的圖畫,可以和《天方夜譚》里的夢幻城市相媲美;而這一次,他借著電燈光看到了紐約,從百老匯大街恍若戰(zhàn)車比賽、一個接一個的招牌上,從阿斯特公園酒店女人的明眸里,無不散發(fā)出晶瑩閃爍的浪漫氣息。他和圣里吉斯學校的小帕斯克特在這家酒店吃了晚餐。當他們緩步走上劇院通道時,迎面?zhèn)鱽砩形凑{(diào)弦的小提琴的緊張撥弦聲和不和諧音調(diào),飄來胭脂香粉的感性、濃郁的芬芳,于是他進入了奢侈享樂的歡愉氣氛中。周圍的一切都讓他心醉神迷。劇院上演的音樂劇是喬治·M·科漢的《小百萬富翁》[33],舞臺上有一個極漂亮的黑發(fā)少女,他坐在臺下看著少女翩翩起舞,雙眼淚水盈盈,欣喜若狂。

“啊——你——可愛的姑娘,

你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姑娘——”

男高音唱道,艾默里默默地表示贊同,心里卻是激情澎湃。

“你的——所有——美妙言語

我聽了心顫抖——”

到了最后幾個音符,小提琴音量加大并且發(fā)出了顫音,少女倒在舞臺上,變成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蝴蝶,整座劇院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啊,像舞臺上那樣墜入愛河,伴著這樣一支旋律慵懶纏綿的迷人樂曲,多么美妙!

最后一場戲發(fā)生在屋頂花園里,大提琴對著音樂編織的月亮嘆息,而輕松的冒險和像泡沫那么靈巧的喜劇則在銀白的月光下輕快地來回穿梭。艾默里情緒激動,渴想做屋頂花園的常客,去和一個女孩見面,她應該長得像那個——最好,就像那個姑娘;她的頭發(fā)沐浴在金色的月光下,而在他的身旁,一個莫名其妙的侍者倒上了起泡葡萄酒。帷幕最后一次落下的時候,他長長地嘆息一聲,以致坐在前面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而且說話聲音很大,連他也能聽見:

“多么漂亮的男孩呀!”

聽到這句話,他就不再想那部音樂劇了,他想知道,在紐約人民眼中他是否真的很漂亮。

他和帕斯克特默不作聲地走向他們住的酒店。首先開口講話的是帕斯克特。他那十五歲少年的飄忽不定嗓音,用憂郁的口吻,打斷了艾默里的冥想:

“今天晚上我就和那個姑娘結(jié)婚。”

沒有必要問他指的是哪個姑娘。

“我要驕傲地帶她回家,把她介紹給我的家人。”帕斯克特繼續(xù)說道。

艾默里明顯深受感動。他真希望是自己而不是帕斯克特說了這句話。這句話聽起來那么成熟。

“我對女演員很好奇;她們都很壞嗎?”

“不是這樣吧,老兄,外表根本看不出來,”老于世故的年輕人加重語氣說道,“不過我知道那個姑娘很善良很乖巧。我能看出來。”

他們漫步前行,混在百老匯的人群中,聽著從咖啡館飄出來的音樂胡思亂想。一張張新面孔突然閃現(xiàn)又瞬間消逝,宛若忽明忽滅的萬家燈火,這些蒼白或是涂了胭脂的面孔,累了,卻依然由疲憊的興奮支撐著。艾默里著迷地注視著這些人。他在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他打算住在紐約,在每一家餐館和咖啡館都為人所知,穿一件燕尾服,從黃昏游蕩到清晨,用睡覺來消磨午前那段單調(diào)乏味的時光。

“真的,老兄,我今天晚上就和那個姑娘結(jié)婚!”

總體基調(diào)的英勇

在圣里吉斯學校的第二年和最后一年的十月,是艾默里記憶中最精彩的部分。那場和格羅頓學校的比賽從一個活潑明快、神清氣爽的午后的三點鐘,一直打到清冷的秋日黃昏,艾默里擔任四分衛(wèi),狂喊亂叫著鼓勵隊友,做出不可能做到的擒抱,呼喊打法套路的代號,聲音壓低成嘶啞、瘋狂的耳語,然而,他依然找出時間為頭上纏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而得意,在猛然撲倒、身體沖撞和四肢疼痛的時候,為緊張、光榮的英雄主義而陶醉。在那些時刻,勇氣如同葡萄酒一樣從十一月的黃昏里源源不斷地流出,而他就是不朽的英雄,就是一個站在挪威古代大帆船的船頭的海盜,他就是羅蘭[34]、霍雷修斯[35],他就是奈杰爾爵士、泰德·科伊[36],經(jīng)過打磨拋光,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然后憑借自己的意志挺身而出,找到突破口,擊退了對手的進攻勢頭,聽到了遠處雷鳴般的歡呼聲……最后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但是依然閃避逃脫,他繞過一個邊鋒,轉(zhuǎn)身,變換節(jié)奏,伸直手臂攔截……撲倒在格羅頓學校的球門后面,兩個人壓在他腿上,那是這場比賽的唯一一個觸地達陣得分。

老滑頭的哲學

艾默里擺脫六年級那年受到嘲笑的優(yōu)越感和獲得的成就,玩世不恭而驚奇地回顧了自己前一年的處境。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凡是艾默里·布萊恩可以改變的都改變了。艾默里加上比阿特麗斯再加上在明尼阿波里斯度過的兩年——這些性格特質(zhì)和環(huán)境影響,就是他進入圣里吉斯學校時個性的組成部分。然而,在明尼阿波里斯度過的兩年時光并不是厚厚的覆蓋物,不足以隱藏“艾默里加上比阿特麗斯”這兩層個性,以免寄宿學校里那些搜索的目光挖掘出來,所以,圣里吉斯學校很費力地把比阿特麗斯這一層從他身上剝離,并且開始在艾默里這一基本構(gòu)件上面鋪下更為傳統(tǒng)的新板材。但是,圣里吉斯學校和艾默里兩者都沒有意識到,事實上,艾默里這一基本構(gòu)件本身并沒有發(fā)生變化。他為之所苦的那些性格特質(zhì),他的喜怒無常,他的裝模作樣傾向,他的懶惰,以及他對干蠢事的熱愛,現(xiàn)在被看作理所當然的事了,大家公認這些特質(zhì)是一個明星四分衛(wèi)、一個聰明的演員和《圣里吉斯閑話》的編輯的怪癖:看到容易受影響的小男生模仿那些很虛榮的行為,他感到迷惑不解,不久前,這些行為還是可鄙的弱點。

橄欖球賽季之后,他的情緒跌落到恍惚的滿足。節(jié)日前的舞會之夜,他悄悄溜走,早早上了床,享受聆聽小提琴樂曲飄過草地、涌進他的窗子里來的愉悅。許多夜晚他躺在那兒,清醒地夢見蒙馬特高地[37]的隱密的咖啡館,象牙白膚色的女人與外交官和幸運的軍人一起探尋浪漫的神秘,而管弦樂隊則在一旁演奏匈牙利圓舞曲,氣氛濃艷熱烈,洋溢著異國情調(diào),充滿了陰謀、月光和冒險。春天,他按照老師的要求讀了《快樂的人》[38],然后他靈感迸發(fā),文思涌動,想象著阿卡迪亞[39]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以及希臘潘神[40]的排簫。他挪動了床,這樣天一亮陽光就會叫醒他,他可以穿上衣服出門,走向六年級教室旁邊掛在蘋果樹上的老式秋千。他坐在這個秋千上,越蕩越高,直到他感覺好像蕩進了遼闊的天空,蕩進了吹簫的森林之神和仙女們游玩的仙境,那些仙女的面龐讓他想起紐約州伊斯特切斯特市街頭與他擦肩而過的金發(fā)少女。當秋千蕩到最高點時,他仿佛看見阿卡迪亞真的就在某座小山的山脊那一邊,褐色的山路漸漸變小,消失不見,變成一個金色的圓點。

十八歲那年的年初,整個春天他都在大量地博覽群書:《來自印第安納的紳士》[41]《新天方夜譚》[42]《馬庫斯·奧狄恩的道德》[43];《代號星期四》[44],這本書他沒看懂但是很喜歡;《斯托弗在耶魯》[45],這本書有點相當于教科書;《董貝父子》,讀狄更斯這本書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真應該看看更好的作品;羅伯特·錢伯斯[46],大衛(wèi)·格雷厄姆·菲利普斯[47],E·菲利普斯·奧本海姆[48]的全集,以及丁尼生[49]和吉卜林[50]的零星作品。至于他的所有功課,只有《快樂的人》和立體幾何學的某種剛硬明晰的特質(zhì)才能激發(fā)他那慵懶倦怠的興趣。

隨著六月的臨近,他覺得需要與人交談以便明確地闡述自己的思想,而他意外發(fā)現(xiàn),六年級的班長拉希爾是一個可以共同探討哲理的人。在多次談話中,無論是在大路上,還是趴在棒球場邊,或者深夜在黑暗中吸著香煙,他們反復討論了學校教育的種種問題,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老滑頭”這個說法。

“有香煙嗎?”有一天晚上,熄燈五分鐘后,拉希爾把腦袋探進門來,悄聲問道。

“當然。”

“我進來啦。”

“你不如拿幾個枕頭,躺在窗臺上。”

艾默里從床上坐起來,點上一支煙,而拉希爾則在窗臺上安頓下來,準備談話。拉希爾最喜歡談論的話題是六年級學生各自的未來,而艾默里為他著想總是不厭其煩地描繪他們各自的前景。

“泰德·康弗斯?很簡單。他會考試不及格,整個夏天都在哈斯特倫家補習功課,憑借大約四個條件進入謝菲爾德,然后在大學一年級中途就考試不及格直接退學。然后他就回到西部老家,胡鬧一年半載;最后他父親會叫他去做油漆生意。然后他就結(jié)婚,生四個兒子,都是笨蛋。他將永遠認為是圣里吉斯學校毀掉了他的前程,所以他會把兒子都送到波特蘭的走讀學校念書。等到四十一歲,他就得了脊髓癆死掉,他的老婆會做一個洗禮架,隨便叫什么吧,送給長老會,上面寫著他的名字——”

“等等,艾默里。那也太他媽的悲觀了。你呢,你會怎么樣?”

“我會進優(yōu)等班。你也是。我們都是哲學家。”

“我不是。”

“你當然是。你有個該死的聰明腦袋。”不過艾默里也知道,任何抽象的東西,無論是理論還是籠統(tǒng)的表述,也打動不了拉希爾,除非他不小心踢到具體的細枝末節(jié)。

“我沒有,”拉希爾一口咬定,“我在這里都讓別人纏住了,得不到一點好處。我成了朋友們的犧牲品,他媽的——幫他們做功課,幫他們脫離困境,夏天還要無聊地到他們家里走訪,老是要逗他們的小妹妹開心;他們自私自利的時候我也不能發(fā)脾氣,然后呢,他們覺得他們投我一票,跟我說我是圣里吉斯學校的‘大師兄’,就算是報答我了。我想去的地方,人人都自己做完自己的功課,我可以指點別人怎么做。我厭倦了對學校里的每條可憐蟲都要友好。”

“你不是一個老滑頭。”艾默里忽然說道。

“一個什么?”

“一個老滑頭。”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就是說——就是——包含了很多意思。你不是一個老滑頭,我也不是,雖然我比你更接近些。”

“那么誰是呢?是什么讓你更接近些?”

艾默里想了想。

“什么——嗯,我認為老滑頭的標志就是,一個家伙用梳子蘸水把頭發(fā)朝后梳得很光滑。”

“就像是卡斯泰爾斯那樣?”

“對——的確。他就是一個老滑頭。”

他們花了兩個晚上總結(jié)了一個準確的定義。老滑頭長得很漂亮,或者說看起來很干凈;他有頭腦,也就是說,有搞好人際關(guān)系的頭腦,他利用一切手段在誠信的大道上勇往直前,博取人心,贏得贊賞,而且從來不會惹上麻煩。他衣著講究,尤其注重外表的整潔,他的名號源自以下事實:他的頭發(fā)必然剪得很短,抹了許多水或者生發(fā)油,從中間分開,依照時尚潮流的指示,朝后梳得很光滑。當年的老滑頭都戴著玳瑁眼鏡,以此作為他們老滑頭團體的標識,而這一點讓他們很容易辨認,所以艾默里和拉希爾從來沒有錯過一個。老滑頭似乎分散在學校各處,總是比同齡人明智一點,精明老練一點,操控著幾個手下或者別人,但是他小心謹慎,始終隱藏著自己的聰明機靈。

艾默里一直都覺得老滑頭這個分類很有價值,直到他讀大學三年級,那時他發(fā)現(xiàn)老滑頭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難以確定,因此得多次細分,結(jié)果變成了僅僅是一個性格特質(zhì)而已。艾默里的秘密理想具備了成為老滑頭的所有先決條件,但是,除此以外,勇氣、極出色的頭腦和才能,他都沒有——艾默里也承認自己性情古怪,與嚴格意義上的老滑頭完全格格不入。

這是他和學校傳統(tǒng)文化的虛偽性的第一次真正決裂。老滑頭是一個確定無疑的成功分子,與預科學校里的“大師兄”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老滑頭”

1.具備聰明的社交價值觀念。

2.衣著講究。假裝衣著只是外表——但是心里知道衣著并非只是外表而已。

3.參加自己能大放異彩的各項活動。

4.考上大學,因此從世俗意義上來說,很成功。

5.頭發(fā)梳得很光滑。

“大師兄”

1.比較愚笨,沒有社交價值意識。

2.認為衣著只是外表,因此一般不在乎穿著。

3.出于責任感,事事挺身而出,全力以赴。

4.考上大學,但是前景如何仍然有疑問。因為自己原來的朋友圈子不見了而感到失落,因此總是說,歸根結(jié)底,中學時代最快活。回到母校發(fā)表演講,探討圣里吉斯學校的學生應該做些什么。

5.頭發(fā)梳得不光滑。

艾默里已經(jīng)明確決定要報考普林斯頓大學,即使那一年圣里吉斯學校只有他一個學生報考。從明尼阿波里斯當?shù)氐膫髡f,以及從曾經(jīng)“入選骷髏會[51]”的圣里吉斯學校畢業(yè)生那里聽到的故事看來,耶魯大學具有浪漫色彩和迷人魅力,但是普林斯頓大學最吸引他,因為這所大學的校園氣氛很好,色彩明媚,而且享有美國最愉悅舒適的鄉(xiāng)村俱樂部的誘人美譽。大學入學考試來勢洶洶,艾默里的中學時代相形見絀,漸漸飄進昔日時光。多年以后,當他回到圣里吉斯的時候,他似乎忘記了六年級時獲得的那些成就,只能把自己描述成一個不能適應環(huán)境的學生,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畫面是,自己匆匆走過走廊,受到了偏執(zhí)的同齡人的嘲笑。他們因為腦子里塞滿了人情事理而變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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