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低聲道：“西北——英雄嶺……還叫人背過去嗎？”

“不必！”一聲鏗然的回應，李秀成昂首挺胸，闊步朝英雄嶺上走去……

刀斧手正準備行刑，李秀成忽然說道：“慢著！”

——刀凝在了半空中。

“你想干什么？”佇立一旁的曾國藩問道。

李秀成起身說道：

“常言道狐死必守丘，況為一國忠良，縱然是死，我也要讓我的頭顱面南而落。到時候你會看到，從我的脖腔中噴出的血將沿著這條坡道，滾滾向南。或許，我的眼睛還會是睜著的。我之所以會死不瞑目，因為我想看一看侯爺幫我們天國編纂的史書能否傳于后世。至于后人對我的評價，是是還是非，且由他們去明斷說道吧！”李秀成兩聲蕭逸之笑，挺直了身子，迎著攜帶著黃沙的勁風，徑直走向英雄嶺最高坡……

天色驟變，南天涌上來一大片黑壓壓的云，似是決堤驚濤，更如萬馬奔馳，齊頭并進，滾滾而來。

忽然，耳畔響起了一陣氣貫長虹的嘶鳴和踏碎關山的蹄聲，迎面奔來萬馬千軍，李秀成定睛一看，那為首的一匹健碩的棗紅馬——不是我的坐騎嗎？

和棗紅馬并駕齊驅的是匹珠光寶氣的純黑色高頭大馬，這馬上跨一年輕男子，頭束披肩赤巾，神姿英武。

——對，是他，是他！是英王，是我的兄弟，是陳玉成……！

陳玉成身后是明成，天王、少主還有首義五王和干王他們都在萬馬之中……

天王，你們是不是覺得這里的太平天國就剩下秀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們怕我孤獨，都來接我來了？

——我這就跟你們走！

我日夜都在想念咱們在那里的太平軍弟兄，日夜都在！

——你們等一下，我這就來……！

李秀成全身的神經都亢奮起來……

“嗚——啾！”

他把拇指和食指合成圈狀含在口中，仰望蒼穹，用盡全身氣力打了一個指哨……那棗紅馬咴咴嘶叫兩聲，躍下天際，跪倒在他面前。

他攥緊韁繩，一個縱身翻上馬背……

一聲長嘶，那棗紅馬騰空而起，飛躍天際……

只聽得天上萬馬齊鳴，戰鼓錚錚……馬蹄下卷起厚厚的黃塵，狂飆般掃向北方……

殘陽如血，灑在英雄嶺上，嶺上呈一片暗紅之色。

李秀成的眼神里，透著對未來的憧憬；他的嘴角上，還掛著一絲愜意的笑；他的血噴涌在沙地上，把一片黃沙染成了赤色。

一滴血被風裹挾著濺到曾國藩的頂戴上，把他的紅頂子沁得更耀眼，更紅。

“去……把他的首級送到僧格林沁的營中去吧。”曾國藩用手帕拭著額上的汗水，吩咐親兵。

“大帥，李秀成的尸體怎么辦？”

“去選一口上好的棺材收斂了，就把他葬在這里吧。按照他臨行前的意愿，墳口向南……”

“可是大帥，他是反賊，你怎么可以——”

“嗯……他說的對啊……”曾國藩雙眉緊皺，意味深長地說，“人生在世，各扶其主，生則與其為敵，死則不與其為仇，此是英雄相恤之心……”他口中念叨著，低著頭默默走開了。

遙遠的天際，一顆流星倏然劃破夜空，消遁在宇宙深處。已是古稀之年的清廷欽天監久仰夜空，捋須長噓不已：“太白星墜，不知何方又有一個國之股肱隕落了！”

……

僧格林沁的人馬最終未來。

夜幕降臨，湘軍營中一片喧嘩，到處都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酒氣。

部下們一番舉杯慶賀，把曾國藩灌得酩酊爛醉。在部下的攙扶下，他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寢帳。回首自己戎馬生涯十余載，不禁精神抖擻。

一時興起，他隨手伸進了書桌抽屜里，這里放著他的心愛之物——當年咸豐皇帝賞的那把左輪手槍。

這把槍輾轉幾手，最終能夠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實為不易。

摸索了半天，抽屜里竟然空無一物。

怎么會沒有了呢，難道是它自己長腿跑了不成？借著酒勁，曾國藩朝帳外的護衛大聲嚷道：“有誰到本帥的帳里來了？”

護衛匆忙跑進來答道：“回大帥，剛才曾玉小姐來過，走時我只看她拿了紙筆，奴才也沒多問……”

“混蛋！”曾國藩聽罷頓時怒不可遏，一把抓住護衛的胸脯怒吼道：“本帥的槍不見了！”

倏然，曾國藩怔住了。他聽到，不遠處飄來了一陣女子的歌聲，這歌聲時斷時續，腔調甚是悲涼，叫人魂銷心碎：

豌豆花開……花蕊紅，

太平軍哥哥……你一去影無蹤。

我黃昏……守到日頭上，

我三春守到……臘月中。

只見雁兒往南……飛，

不見哥哥回家中……

側耳去聽，這如泣如訴的歌聲，是從西北英雄嶺上傳來的。

這歌，曾國藩前些日子在天京城里聽到過。

天京城破后，每到夜闌人靜之時，城里的一些角落就會傳來一些女子嘶啞著嗓子吟唱這歌。

他聽得這歌很好聽，便問部下這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部下們也都不知道，后來幾經打聽才明曉，原來這歌叫《不見哥哥回家中》，歌詞是那些戰死的太平軍將士的妻子們編的，也是她們唱的……

唱的是她們對夫君的朝思暮盼，和永不再來的海誓山盟……

曾國荃知道后大為惱火，要殺了這些唱歌的女子，但被曾國藩制止了，他說幾個女子沒什么，想唱就讓她們唱吧……

如今，這里距天京有千里之遙，這里也沒有太平軍，怎么……

“玉兒……！”曾國藩一個激靈，酒意頓無，他推開護衛，撒起雙腿，沒命地朝英雄嶺上跑去，同時口中迭聲呼喊著：“玉兒！玉兒……！”

嶺上的哀歌戛然而住，回應他的是一聲清脆的槍響。

“砰……！”

這刺耳的槍聲打破了寧靜的夜，在空曠的天地間久久回響。

英雄嶺上，一個孤獨的身影倒下了。霎時，曾國藩大叫一聲，如同一尊塑像，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