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冽嘴角微挑，指尖于桌案之上輕輕敲了敲，“誰說三小姐審事不敏，我們方才所議，便是這水患一事。”

不待班楚心細問，赫連冽便繼續道：“三小姐不知，歷來橫災飛禍，最為棘手便是這收續之工。置安流民自不必說，如今朝中的錢糧政令也已分發，銀款眾多，有些地方官，怕是要聞風而動了。”

班楚心微微蹙眉，“今朝災患間不容發，陛下對其頗為重視，此等關頭，也會有人如此膽大妄為？”

赫連冽幽幽一笑，“三小姐可聽說過，猛虎口中敲玉齒，驪龍頷下奪神珠。若不冒些險，如何求得其中富貴。”

他頓一頓，“更何況這種事不在少數，總有網漏之魚。”

班楚心眉睫微動，淡淡道：“吏治之事楚心不甚了解，只是殿下與諸位大人商議良久，想必已有結果。”

赫連冽坦然一笑，“不錯，已查證一人。”

“誰？”

他靜聲道：“戶部巡官，崔融。”

“巡官之職，監守自盜…”班楚心一哂，“作何處置？”

赫連冽背轉身去，語氣中略帶輕愁，“這處置之法，便是令人頭疼之處。”

他語含嘆息，短短一句后便再不言它。

班楚心雙眸微抬，略略沉吟后方道：“殿下天潢貴胄，區區巡官自是不會放在眼里。之所以頭疼，應該是因為那巡官背后之人，要比殿下更為權傾。”

班楚心眼神微凝，輕啟朱唇低聲道：“是太子殿下。”

赫連冽依舊以背示與她，骨節分明的雙手靜靜交握在背后。身側案幾上的茶盞上沒有茶蓋，徐徐熱氣自盞中騰生而起。

霧氣輕盈氤氳，落入班楚心眼中，便如細密輕紗一般，幽幽籠罩過來。

“殿下不想以此得罪太子，更不想讓陛下以為此事涉及黨爭，因此揭露此事之人，便不能是殿下手中的官員。最好，是由某人無意間翻出，不系任何大臣所為。”

赫連冽緩緩轉過了身，俊逸面容在昏暗燭光的映襯下，有些看不清明。班楚心定定凝視，語色清淺，“所以殿下，喚了楚心來。”

兩人目光相視，彼此自有無形鋒芒于眸底隱隱浮動。倏爾，班楚心低首淺笑。

“殿下未免太高看楚心了。”

赫連冽嘴角輕揚，淡聲道：“我知道三小姐有這個本事，上次天象一事就足以證明。如今街頭巷尾間，盡是班家二小姐的傳聞呢。”

班楚心笑容不由一斂，“我家二姐身負神女美名。”

“是美名還是禍患。”赫連冽笑意幽深，“三小姐心知肚明。”

班楚心定定看著他，嘴角盈然含笑，“殿下是說，楚心能操控謠言走向？”

赫連冽的笑柔和，卻也有幾分清冷，“這世間的輿論風向，往往是人心操縱。”

他緩步至書案后，坐在椅上，含笑看著班楚心，“三小姐深諳此理。”

班楚心臉上的笑容有幾分清淡，但更多的是僵硬。她看到赫連冽緩緩打開書案的屜斗，取出了那柄用作約定的步搖。

燭火搖曳，有淡淡流光于簪身快速滑過，幾乎刺痛了班楚心的視線。

班楚心凝神細看，卻見那本是白玉做飾的簪子，已被換做了一顆瑩潤濂珠。

“京白玉雖細膩光潤，但畢竟價廉。倒不若濂珠，瑰麗雅潔，與三小姐更為相襯。”

班楚心緩緩抬眸，眼見他笑意寧潤，“三小姐曾說柳絮無根，隨風歸落，乃是薄命之物。可那絮棉一旦墜沒濕泥之中，轉年便是裊裊城邊柳。冽卻是覺得，那小小綿白，倒是格外堅韌不屈。”

他眸色清亮，隱隱含笑，忽撩襟而起，直直向班楚心走去。

見他走進，班楚心不動聲色的退后兩步。

“別動。”他的音色輕柔，分明是命令的詞句，卻溫柔的似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蠱惑。

班楚心不由止住了動作，定定站在原地。

他靠的那樣近，有絲絲迦南香清苦的味道灌入鼻中。班楚心微微屏息，由著他抬起手，將那步搖緩緩飾入自己發間。

梨木材質的簪柄堅硬而冰冷，輕輕滑過頭皮的瞬間，好似涼涼的小蛇一寸一寸攀上，讓班楚心不由微微僵直了身子。

月色清瑩，他的聲音隨著輕柔的呼吸聲，漫然在頭頂上方響起，“步搖，其實是讓人心旌搖動。”

指尖離開，勾動步搖上垂下的墜子簌簌在耳畔蕩著，一下涼，一下又變的滾熱。

赫連冽看去，見班楚心只是垂首靜靜立著，極少見的溫順，不由微微一笑。

“無洛。”隨著他這一聲，身后房門微有響動。赫連冽背轉身去，輕聲道。

“送三小姐回去。”

鉛白色的袍角悠然一甩，已將他的神色掩入身前，只留給班楚心一個寬挺的背影。

銀灰素白的衣袍顏色，在月光的映射之下，有點點輕靈的光澤浮動，似沉溺于茫茫思緒里捉摸不定的心思。

班楚心不欲再看，頷首斂容，淡然行禮，轉身走了出去。

......

燭光微搖，映出室內一片朦朧。白苓伸手用挑子將那漸次暗下的燭火挑亮，微笑道：“奴婢就在廊下守夜，小姐有事喚奴婢就是。”

班楚心含笑，視線由妝鏡中收回，淡淡點頭。

身后傳來房門合閉的聲響，班楚心又緩緩梳了兩下頭發，便放下手中篦梳，轉首向后望去。

烏眸深邃，幽幽映著桌上靜置的步搖。

戶部，崔融…

還真是接下個麻煩事呢。

緩緩起身，班楚心走至窗邊安然坐下，看著面前的簪飾。

簪首上鑲嵌的濂珠色澤光潤，在燭火的映襯下正散發著淡淡的清冷光澤。

默默凝視片刻，班楚心伸手拿起。

那日城外一席話，他果然聽明深意。以濂珠取就白玉，是想說明什么，勢在必得么？

班楚心淡淡一笑，正欲翻手放回步搖，卻忽覺有些不對。

將步搖重新握入掌中，班楚心掂了掂。

重量居然沒變？

步搖上此刻嵌就的濂珠要比先時的京白玉大上幾倍，按說步搖重量也該有所增加。

班楚心眉心微凝，舉起步搖對著燭火細細查著，果然見得梨木簪柄的尖頭處有一圈級細小的縫隙。

伸手捏住將其拔下，便見原本實心實體的梨木簪子已被挖空，小小一卷筏條便掉了出來。

迎著燭火緩緩展開，凝視著上面寥寥幾字，班楚心漆黑深邃的瞳仁里，是被燭光輕染的閃爍光亮。于黑暗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