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開學前幾天，爺爺就已經躺倒了，是我和爸爸把他抱到炕上的。

他的身上沒有一個針管，身旁沒有一個護士，有的只是他微弱的呼吸和輕度昏迷的囈語，和緊握著他手的爸爸。

我仔細看過，爸爸的手是顫抖的，我猜想他是想撫平爺爺這一生一世的佝僂。我離開家的時候，爸爸給我說:“孩子，給你爺爺道個別，說不定這是最后一面”。我看到爸爸眼中執拗的淚花，我的眼淚像河水一樣在我心口決堤，我不知所措的俯在爺爺的耳邊，幽咽的說不出一句話，但我分明看到爺爺的嘴唇動了動，我沒聽懂，也沒聽到那么細小的聲音，只看到爺爺一滴渾濁的眼淚，從他眼角留下。我最后是哭著被爸爸和媽媽抱出房子的。

開學三天之后，爺爺在炕上永遠睡著了，我聽到這個消息，是在周六，那是哥哥告訴我的。那時北方的冬天還在，雪花時常光顧霓虹的蘭州。

我當時強迫自己難受，強迫自己哭，可這個無情的我，像一只流浪狗一樣可憐，沒有一絲眼淚。深夜的我責備我自己，爬蟲，敗類。能罵人的的所有詞語我全部用光了，可我還是沒有掉眼淚。我知道，我確確實實欠這個家一碗淚。

記得爺爺剛病倒的時候，是我放寒假的時候。他以前本來是自己吃飯，自己上廁所。可這一切都成了過去時，現在的他連吃飯都不會了，大腦意識錯亂，大小便失禁了，動不動就全部弄到炕上了。

爸爸是遠近聞名的孝子，他為了照顧爺爺，六年前便從工地回來，全心全意照顧爺爺。洗衣做飯，洗臉洗腳。一照顧就是六年，可在今年，爸爸覺得身體不舒服，偷偷去醫院檢查得知，是屬于勞累過度，為了照顧爺爺，他起早貪黑，熬夜。然而，他瞞著爺爺，繼續去細心照料爺爺的日常起居，熬夜傷神。

我本來是計劃假期回家浪一圈，然后去勤工儉學，可我不經意翻到了爸爸在醫院的檢查單，被夾在爸爸經常看的那本書籍里，我的心里當時偷偷的落了淚。我覺得我必須留下來！

記得剛回家那幾個夜晚，爺爺高燒好幾次了，可爺爺死活不讓去醫院，他的說法很堅定:“我已經拖累了我的小兒子（爸爸姊妹中最小），我絕不能一直為難他”。爺爺的說話，正如他抗美援朝一樣，他曾經是一個戰士，是一個不會向命運折服的人。

就這樣爸爸繼續堅持著照顧爺爺，我和姐姐每天讀書寫字，這樣的平靜我知道不會太遠。

過了幾天，爸爸在外出時候突然暈倒，連夜姐姐和媽媽將爸爸送到了縣上醫院，家里突然剩下了一個我，還有一個不能自理的爺爺，我的心里痛苦難熬，我想過各種各樣的結局，做過各種各樣的打算。等到半夜，終于盼到姐打來的電話:“弟，一切都好著了，來了再說。爸爸再三交代，照顧好爺爺”。這是我人生中第三次長大，我突然覺得我真的應該努力，應該打拼。我的親人一個個會在我眼前老去，在有生之年，我絕不能讓他們受到一絲委屈，絕不能讓我的親人受到一點痛苦，我必須改變。

那個難熬的夜里，爺爺的眼睛始終盯著我，那時，他的意識還一直清醒，我清楚記得他的身體很艱難轉過身，盯著我看了半天才開口:“強娃，今晚，我心里憋的慌，你過來幫我揉揉”。看到爺爺慈祥的面容，我放下手機，把手伸到爺爺的胸口，忽然爺爺一把攥緊我的手腕，我沒有掙脫，我看到他的眼神恍惚彌散，嘴里卻很清晰的問:“強兒，你爸爸在哪里？我要見他。”。我沉默在炕頭邊上，僵持了五六分鐘，老人顯然沒有了精力，從剛開始的詢問，變成了祈求，對，爺爺在祈求我，這個一輩子勞累的老人，用乞討的眼光哀求他的孫兒。我把心里的淚水裝起來，臉上笑著說:“爺爺，爸爸去親戚家了，明天辦喜事，后天就回來，你放心。”他一把放開我的手，喃喃自語。忽然又沖我笑著，我彎腰看到老人眼眸深處的一絲水汽在蒸騰，我用手輕輕的摸著他的臉，一道道皺紋，一根根胡須，這是我的爺爺，是我敬愛心疼的爺爺，這是他永遠烙印在我心里的模樣。那晚上，我和爺爺一起哭了。

第二天，爸爸已經康復了，但還沒有出院，繼續調整。我給爺爺煮午飯，給爺爺洗臉，洗腳，翻身子。爺爺的身子看起來比前一天更加虛弱了，比起過去的一天，他除了問我:“強，你爸爸去了哪里，今天怎么還不看我啊”。就一句話不說，倒頭就睡著，誰都不理。我每次都是笑著給他說，可我知道，我知道，爸爸的心和爺爺的心已經連在一起了，永遠的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情，用科學是無法解釋的。

中午，我給爺爺喂飯吃，吃過以后。他忽然叫我去扶他起來，他要去廁所。

爺爺的上廁所是一個板凳中間掏開了一個洞，下面有一個盆子，可是，當我搬凳子的時候，爺爺已經大小便失禁了。整個屋子里面充滿了難聞的氣味，我當時也束手無策，這樣的情況我沒經歷過，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當時我跑過去拿了一卷衛生紙。當我掀開被子的時候，我當時胃里五味翻滾，翻江倒海的惡心感襲來。爺爺掙扎著，無力的廝打著。我看到爺爺不停的用手砸炕，他呵斥我:“強娃，你走開，別管我，別管我……”一股心酸感泛上來，我仿佛看到一個衰老的靈魂在哀鳴。

那天下午，我換了新的毛毯，新的被褥。我給爺爺又擦了一遍身子。這是我認為我活在世上，目前做過最有意義的事。是的，我知道爺爺很傷心，很自責，很內疚。但是，我確實認為我應該這樣做。

爸爸出院以后，第一時間趕了回來，我看到當他趴在爺爺的床前，爺爺的微笑是那么美好。我更看到爺爺用手撫摸爸爸的臉，爺爺的身體那幾天也逐漸恢復了一點點，但是，從他的眼神當中，我能讀懂，我知道，爺爺距離告別這個世界不遠了，他心愛的兒子，自始至終在他面前，他的心愿也了解了。

堅持了一個寒冷冬季，在春來之際，爺爺沒有留下一絲遺憾地走了。一個孤苦，飽受病痛，跨越鴨綠江的爺爺，屬于我的爺爺——他永遠走了。

爺爺像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樣走了，我也看到，爸爸彎曲的腰板，在夕陽里，在故鄉，撐起了一道橋梁——那里可以直接跨入天堂。

我是沒有見上爺爺最后一面的的孫子，我只能看到一堆春雨過后的小土堆，我跪在上面，從心里盛了一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