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手(二)
- 小手
- (西)安德烈斯·巴爾瓦
- 14977字
- 2020-09-16 15:46:33
以前,這是座歡樂之城,我們很開心。以前,大人們要求我們干這干那,我們一一照做,擊掌游戲、畫畫、歡笑,大家都說我們的城市既真實又迷人。盡管我們只是群小姑娘,我們也有高傲的眼睛,有力的雙手。
以前我們總愛摸著花園里的那棵無花果樹說:“這是城堡!”然后我們會朝著黑色雕像走去,說:“這是惡魔!”過一會兒我們又回到孤兒院大門口,說:“這是大山!”三樣東西都齊了:城堡,惡魔,大山,它們圍成的三角形就是我們的活動范圍。
還有走廊上的鏡子。
還有我們夏天的裙子。
還有那一個個新換了床單的夜晚,我們開心地鉆進香噴噴的被窩。
還有那些有煎奶酪里脊可以吃的日子。
我們豈不像是在用同一張嘴吃里脊,伴著同樣的奶酪,某種黏糊糊的、營養豐富的物質,誰吃起來都一個味兒?奶酪固然讓人心情愉快,但別忘記,接下來就該上課了,那可真是沒完沒了。而午餐和上課之間、上課和下課之間的時間總是那么漫長,仿佛懸浮在空氣中,靜止了。
一下課,我們就開始玩耍。我們總愛唱著歌,伴著繩子打在沙地上的沉悶響聲跳大繩。每次進繩都得專心致志,計算好繩子的運動軌跡和速度,還得與歌謠合拍。一旦跳進去,總會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全身緊繃,仿佛每一次繩子擊地的聲響都近在嘴邊,甚至像是從自己肚子里傳出來的。每一次落地都是回到人世,輕盈而迅捷,我們只得接受。我們還玩捉迷藏:大家在樹后縮成一團,假裝自己成了樹的一部分,只要待著不動就不會被發現。每個人都得這樣跪著,雙膝硌在花園地面粗大的沙粒上,它們會在膝頭留下印跡,直到某人的名字被叫到,大家就得趕緊逃走,拯救自己。這個詞可真奇怪:拯救自己。
有天下午大人們告訴我們:
“要新來一個女孩,你們別怕。”
有什么好怕的呢。一開始,我們一點都不怕。
瑪麗娜還沒來,就已經有了各種猜測。
我們不了解其他表達愛意的方式。
我們開始準備地方,我們愛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有的小伙伴說瑪麗娜會是個大塊頭,另一些說她應該跟我們差不多,還有的說她肯定特別漂亮,但也有些人不這么認為。這就是瑪麗娜最初的勝利:我們之間已經不再是一樣的了。我們已經被調教成了溫順的女孩,外形相差無幾,懷有同樣的心愿,如今卻已不再處處相同。在那未知的地方,有一雙我們并不熟悉的小手,讓我們頓時變得陌生起來。就在那一刻,有樣東西破裂了:信任。像是在一場短暫的空白后,我們都學會了很多,但這種學會讓人悲哀,跟學會乘法口訣表、分辨字母g和j[1]或者自然科學課本里的內容大不相同。這種學會讓人痛楚,像是滔滔河水從院長和其他大人們所在的高地傾瀉而下。
為什么在這其中已經難尋歡樂?“好伙計啊好伙計,送我一個大椰子。好伙計啊好伙計,我偏不愛把它買,吃得少來買得少,一個椰子吃一口,我偏不愛把它買。”想必是因為歌謠已丟失了旋律,我們載歌載舞想象出來的椰子樹和棕櫚樹也已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看不見摸不著、冰冷如石塊的字詞。只需提前想想瑪麗娜的到來就叫人心懷畏懼。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真的來了。
我們剛郊游回來,奇跡就降臨了。她身上毫無特別之處。大門打開,從里面出來一個深色皮膚的小女孩,長得還不錯,但不算特別漂亮,她的雙手垂在身側,鞋子和我們的不一樣。在圣安娜像前,她幾乎跟那雕像一樣黑,不說話也不笑,一只手上拎著個洋娃娃,另一只提著根棍子,像我們一樣站在那,個頭也跟我們差不多。
大人們介紹:“這就是瑪麗娜。”
然而,她的目光卻跟我們的不一樣,她長著一雙陰郁女孩才有的眼睛。該怎么描述呢?要怎么說“我們第一次看到瑪麗娜時,她是這個樣子的”呢?或許我們中的某個女孩很快就會厭煩這種說法,忍不住開始描述瑪麗娜,在這個過程中,女孩恐怕得不斷地倒回去修正自己的話,或許她說的話里沒一句是真的,只有一種感覺是真的:瑪麗娜這姑娘實在讓人看不透。
整個過程中她都很專注。
每每陷入沉思,她的雙眼就會顯得更小,仿佛她整個人都陷入了眼眶,在里面吸食各種思想。然后,一起身,她摸索著各種東西,步履遲緩,像是隨時會一個踉蹌、跌飛出去。
“我不知道該拿這孩子怎么辦。”院長說。
我們也不知道該拿我們的愛怎么辦,這個沉重的東西。
它總是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從天而降,就在我們以為它已經消失不見時,突然之間,它又出現了。我們在抄寫時,總會突然發現把語言課聽寫本上的字行歪掉了,漏掉了某個詞,滴了一團墨漬,用胳膊蹭花了本子底部,或者不小心折皺了書頁。只有瑪麗娜,一向毫無紕漏。
任何東西,一旦跟她沾上邊,就會被污染。我們也一樣。
可到了課間,來到花園,情況就大不一樣了,瑪麗娜變得弱小,而我們變得強大。她總是一個人抱著洋娃娃,站在圣安娜雕像旁望著我們。或者,其實是洋娃娃在望著我們?那洋娃娃究竟是誰?有時候,她就像瑪麗娜一樣張望著,身體里仿佛也會蹦出一個充滿渴望的靈魂,雙手哆哆嗦嗦地垂在身體兩側,就算我們邀請她一起玩,她也總是不言不語,腦袋前后晃動著,我們可從沒見過一個洋娃娃還會這樣做。她似乎也總是被欺負,被排斥。把她放在地上從上往下看,她就像個小女孩,而我們就像大人。我們覺得她確實有點像我們自己。小腦袋讓人難以看清,得把它抬起來才能看到臉蛋。她的臉蛋也跟我們的一樣,但上面滿是恐懼,像是剛受到了驚嚇。
“她的眼睛壞掉了,所以閉不上,要舔一舔她的眼球她才看得到,不然就看不到了。”
瑪麗娜把娃娃遞給我們,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我們紛紛伸出舌頭,感受著娃娃的玻璃眼珠給舌尖帶來的涼意。她沒騙我們:娃娃果然能看到了。一雙能看到的眼睛不就是這樣嗎,張開的、湛藍的、深邃的?如果洋娃娃突然開口說話了怎么辦?大人們或許會被嚇到,但我們不會。畢竟渺小的生命總是惹人憐愛的。突然之間,一切都透過我們懷里的娃娃涌了出來,包括童真,因為我們看起來像她,她看起來也像我們。“她真漂亮,我們喜歡她”,可就算當初說出了這話,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是因為瑪麗娜的到來。
每天早上,盥洗室里的情形也是一樣。
以前我們在盥洗臺邊排成一行,先刷牙,然后脫下衣服放在小凳上。熱水的蒸汽和洗發水都讓我們心情舒暢,歡鬧個不停。進到水里,感覺又不一樣了,我們沉醉其中,甚至感到一絲孤單,仿佛被人拋棄了。我們靜靜地感受著那只在我們的后背和雙腿打上肥皂的大手。我們看不見那手,因為我們得閉上眼睛,不讓泡沫進去。
直至今日,我們還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看見的,甚至不確定是否真的見過它:瑪麗娜的傷疤。我們都得跟瑪麗娜那道無法掩蓋的傷疤作戰。突然之間,我們互相看見了,在所有人中看見了彼此,我們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后背,看到她走路,看到她的雙眼,看到她臉上那難以言說的恐懼。
沒有比較,就沒有悲傷。
一切都從那道傷疤開始,如同撕開了一道裂縫。
我們看見了彼此,在那具與我們不同的軀體前,我們感到被剝了個精光。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胖的、是丑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軀體,無法更換的軀體。瑪麗娜的顯現也讓我們隨之顯現,這些手,這些腿,如今我們知道了自己的樣子,無法逃避。這個發現讓我們束手無策,這個發現毫無用處。她走近時,我們縮成一團。我們害怕碰觸她。
“你們怎么了?”大人問。
她看著我們,離我們那么近,仿佛在說:“這是我的秘密,這是我的秘密。”
“誰來說說你們今天這是怎么了?”大人們問。
但瑪麗娜沒有回應,也沒再靠近。她耐心地站在那里,聽大人說話時也閉著雙眼,我們看到泡沫從她的頭發上滑下,沿著身體落到腳邊,泡沫在下水口形成了漩渦,大人們用一塊毛巾把她擦干。
這是瑪麗娜最初的發現之一:所有人的鞋子都一模一樣,黑色的,圓頭的。所有的臉龐都因過多的日曬而變得黝黑。所有的衣服都過于鮮艷。
陽光和空氣在衣服上,在女孩們的小手上淌過。孩子們用雙手緊緊抱著所有玩具,她們已經被奪去了某種天真,臉龐卻依舊充滿稚氣。比起面容來,身體像是超前發育了,又像是臉龐發育遲緩,總是比身體慢一步。
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區分這些小女孩實在太難了。
瑪麗娜起床后總是先穿鞋,然后抬頭看看。從下往上,她會觀察到各種差異:有的膝蓋更臃腫,有的雙腿更纖細。但一看到臉,她就會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搞錯了:剛剛看到的腿并不屬于這張臉,而屬于一張更黑的臉,一張從未真正出現過卻能被感應到的臉,一張女孩們共有的臉。就算她們中的某一個突然走過來,說自己叫狄安娜,又有什么要緊?叫薩拉、胡麗婭還是瑪塞拉,不都是一回事嗎?神奇之處在于她們會變。每次想到她們,瑪麗娜都覺得她們靜止不動,被籠罩在陰影之下。誰知道呢,或許一小會兒過后,當瑪麗娜收回目光,彎腰去抱洋娃娃時,她們就換上另一副面孔,變得不一樣了。在課堂上,瑪麗娜看著她們的后背,想象著去構建一個形象,這個人的胳膊拼接著那個人的頭,來回變換的腿腳、裙子和手指。就這樣,它誕生了,懸停一秒后又煙消云散。轉眼之間,夜幕降臨,大家都在吃晚飯了。
到睡覺時,女孩們再次變了模樣。
她們就像一隊困倦的小馬,安安穩穩地入睡,臉上的某種東西放松下來,神色變得溫柔無害。此時,瑪麗娜覺得那一張張臉龐上宛若漂浮著油脂,與白天的臉龐迥然不同。這些新臉龐滄桑衰老、各具特色,卻統統顯露出挑釁的樣子,神態看似安詳,卻如同一幫沉睡的盜匪。再多觀察一會兒,瑪麗娜甚至能感受到她們頸動脈的搏動,聞到她們熟睡時的呼吸,那氣息也與白天里不同,或許更為香甜,也可能只是更為強烈。有些臉龐上甚至生出了一道道細小的皺紋,在嘴邊滋長,像是隱形的鰓蓋,這時,她們就像是只會在夜間浮出水面的海底生物。
為什么,她們會在那時顯得如此美麗?
瑪麗娜不明白。她仿佛已經沉醉在女孩們睡顏散發出的隱秘信號中了,總是期待夜晚降臨,假裝迅速入睡,耐心地等著周遭的呼吸聲漸漸變得緩慢。然后她會默默數到五十,確認大家都睡著了,就微微坐起身來,好更清楚地看到每一個人。稍有響動,她都會縮回身子,重新閉眼躺好,再次數到五十。
還有些時候,瑪麗娜抬起身子,寂靜籠罩著整個房間,一切都紋絲不動。這時她會從床上起身,感受著腳下地磚的涼意,走向某個女孩的床鋪,一直近到可以用她的雙唇摩挲那個女孩。她總想:“她要是現在醒過來,就會看到我!”這想法讓她驚恐不已。她小心翼翼地把頭靠在女孩的枕邊,呼吸著女孩的氣息。
就像疼痛。簡直就像疼痛。
孤兒院的心理醫生也瘋魔般地關注著那疼痛,她讓瑪麗娜做羅夏墨跡測驗,要瑪麗娜畫這畫那,還總是冷不丁地問起她的父母和那場事故。
那場事故就是:
“我爸當時就死了,我媽死在了醫院。”
這跟探頭觀察女孩們熟睡時那好聞的、神秘的臉龐一樣。甚至可以評論一番:這女孩的鼻子小巧,那一個的嘴唇比另一個要厚實,面前這個的呼吸跟別人不同,還有這個,總把手交叉在胸前,那邊那個則放在身子兩邊,跟死人一樣,還有一個睡覺時眼睛好像從來都閉不嚴實。
“跟我說說你還記得什么。”
“我記得那座椅套,是深色的,上面有白色細紋。”
“什么樣子的座椅套?”
“黑色的,不,深藍的,但跟黑色也差不多了。扎人。”
這些細節讓心理醫生感到滿意。從容,精致而完滿的陳列。瑪麗娜努力回想著各種雜亂無章的顏色和形狀,心理醫生則在黑皮本上匆忙寫下她的描述。要是遇到記不清的顏色,瑪麗娜就馬上編出一種,跟真實的回憶摻雜在一起。如此一來,當時的場景就被改寫,記憶演變成了一種可以從口袋里取出來、擺上桌面的東西。心理醫生到底是在寫字還是在畫畫?她是在畫一張跟那些小女孩一樣的臉嗎?是了,就是這樣:一張熟睡的臉。
“還記得別的嗎?”
“車的地板上有細沙,只有一點點,一小撮,我當時看著它們想:拐彎的時候它們一定會動起來。”
“那它們動了嗎?”
“沒有。”
后來,在另外的談話中,還是一樣的內容:
“我爸當時就死了,我媽死在了醫院。”
不過如今,這句話的語調也起了變化。就像是一句控訴、一個讓人羞恥的秘密,就像是一株寄生在皮膚之下的水生植物;如今,這話肆意滋長,浸滿濕氣。周遭小女孩們的存在使得瑪麗娜無法生活在這句話之外。每當夢到這句話,她都覺得它已經在她的臉上待了很久,像一件家具、一棟建筑。
“還發生了什么嗎?”
“還有那些紋路,本來細細的,結果變粗了。”
“怎么會這樣呢?”
“會的,紋路變粗了,座位也不扎手了,變得軟軟的。我想著,要過好久,我的雙腳才能著地,然后我就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小撮沙。”
那些天,花園里開始出現毛毛蟲。大人們說了,走路得小心點,蟲子可是會咬人的。它們常常大群大群地聚在一起,排成縱隊前行,身上那層細細的絨毛像是小巧的貂皮大衣。瑪麗娜想知道,那樣一架毛毛蟲的列車是如何運行的,那些小小的彈簧、螺絲和杠桿是怎么讓它們如此移動的:前進的時候似乎整個機體都在瑟瑟發抖。
“那時我覺得我全身發抖,從頭抖到腳。”
“在車禍前?”
“是的。”
它們總是朝著樹走,然后往樹上爬。毛毛蟲們也有自己的面具,如果近距離觀察,會看到它們的面部黝黑、蒼老、起皺,跟那座雕像一樣,不過它們走起來可要快多了。一想到它們很危險,還會咬人,簡直讓人站不穩。瑪麗娜撿來一根棍子。她隨便想了一個數字:四。然后從領頭的毛毛蟲開始數起。一。二。三。四。她隨即用棍子戳進了第四只毛毛蟲。蟲子像是被電流擊中,蜷成一團,流出了一股深色的體液。瑪麗娜說不出話來,甚至忘了把棍子拿開。頃刻間,整支蟲子隊伍也僵在了原地。她的嘴里開始分泌唾液。“我們中的第四個死掉啦?”這個新聞會引發毛毛蟲們怎樣的舉動、怎樣的交流、怎樣無聲的轟動呢?這個消息將如何在它們中間擴散呢?怪事發生了:整支隊伍完全停了下來。
“然后什么都不動了。”
“你是指車禍之后?”
“是的,車禍之后,剛發生后。”
“所有的?”
“嗯,所有。我當時想,如果我也不動,整個世界都會變成石頭,我也會變成石頭。”
“后來呢?”
地上出現了一個圈。一個圓形。隊伍不是真的完全停了下來。余下的毛毛蟲開始擺動它們的頭,仿佛都在轉頭朝同一個中心行禮,而第四只蟲子就是那個中心。直到那時,瑪麗娜才察覺到,她并不是一個人,其余的小女孩都圍攏在她的身邊。第四只毛毛蟲還在掙扎。它是在哀求什么嗎?周圍環繞的蟲子中,第四只毛毛蟲最喜歡的是哪一只呢?余下蟲子形成的包圍圈還沒有完全閉合,瑪麗娜周圍的小女孩們也一樣,可她已經感覺到了她們的呼吸,她們緊貼著她的后背。還有一個女孩從她的肩膀上方探出了腦袋。如果她回頭,她倆一定會不小心親上嘴。
“什么都不動了,我們真的變成了石頭,我感覺到自己的手、眼睛和腿都變成了石頭,我看到的所有東西也都成了石頭,連車也是,一個魔術師把我們都變成了石頭。”
“魔術師?”
“對。”
然而,女孩們的呼吸讓瑪麗娜沒法繼續沉浸在幻想中。等到第四只毛毛蟲一動不動,她才把棍子拔了出來,直到那時,大家才發現,那只蟲子已被截成了兩半,第四只毛毛蟲變成了兩只毛毛蟲。女孩們的圓圈正在合攏,毛毛蟲們的也一樣。孩子們心中冒出一個猜測,它在肌膚上、脖頸幾乎透明的紋路間奔走跳躍。或許蟲子們正在第四只毛毛蟲的尸體旁追思、哭泣,好讓它相信,它們不會無情地拋下它。
“那個魔術師長什么樣?”
“我沒看到。”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魔術師呢?”
現在,瑪麗娜感到自己被嘴巴包圍了,每個女孩都是一張嘴,里面長滿獠牙。每一根都尖利無比。毛毛蟲們逐漸靠近死去的第四只,幾乎完全把它蓋住了。而在外圍,女孩們的目光中滿是驚恐,她們以為毛毛蟲大軍已經決定要吞掉第四只蟲子的尸體了。似乎,在死亡的寧靜中,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殘暴的貪婪入侵了余下那些活著的蟲子。到底發生了什么?雖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在一瞬間如閃電般劃過了隊伍中所有蟲子的眼睛。瑪麗娜感到女孩們的身體已經徹底壓到了她的身上。圓圈已經閉合,該來的都來了。
她想逃。但她驚恐地發現,女孩們已經堵住了她的去路,迫使她跟大家一起朝圓心彎下身子。女孩們的喃喃私語聽起來幾不可辨。她羞愧難當,覺得女孩們是在報復自己晚上偷窺她們的行為。她絕望地試圖推開眾人,感覺到那堵人墻逐漸合攏,加厚。
“肯定是個魔術師,本來就是,因為只有魔術師才能把別的東西變成石頭。”
“可你根本沒看到他。”
“看到了一點。”
“那他長什么樣?”
“又大又黑,跟那座雕像一樣。”
跟雕像一樣又大又黑的,是女孩們的包圍。她們把她困在蟲子圈里,她出不去,這才發現自己和那一張張臉相隔如此之近,比夜間偷窺時還近。那一張張陰暗憂郁的臉。在日光下,那些嘴邊、眼角的黑色小雀斑像是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征兆,又像是毛毛蟲臉上的黑色小點。瑪麗娜不再推搡,而是盡可能地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團。她閉上雙眼。女孩們還在談論毛毛蟲,她們重新拾起地上的棍子,一個接一個地傳遞著它,細細觀察那上面殘留的第四只毛毛蟲的血液,像是想要弄清一樁神秘事件。她只有一個念頭:“別碰我。”
然后,漸漸地,女孩們從她身邊走開了。
她們把棍子扔在樹下,幾乎是在下一秒,花園另一頭就傳來了她們跳繩的聲音,歡呼雀躍。瑪麗娜睜開雙眼時,毛毛蟲大軍也開始撤退,它們再一次緩緩圍住了第四只毛毛蟲那凄美的碎尸,之后便重新開始了向無花果樹進發的偉大征程。如果她只有毛毛蟲那么小,那她眼中的無花果樹想必就會和毛毛蟲眼中的一樣:一道嶙峋、高聳的懸崖。
但女孩們并沒有走光。還有一個留在她身邊。瑪麗娜看了她一眼,活像在打量一個災后幸存者。她不知道那張臉上是什么表情,幸福還是悲哀。
“是你殺了那只毛毛蟲嗎?”她問。
“是。”瑪麗娜回答。
女孩和其他人很像,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凡。她彎腰拾起棍子,認真觀察了一番,遞給了瑪麗娜。
“用這根棍子殺的?”
“對。”
“為什么呢?”
“我隨便想了個數字,是四,然后我就數到第四只毛毛蟲,殺了它。”
現在,兩個女孩待在一起,看著那只蟲,它仿佛又一次被她們壓在了身下。第四只蟲子的尸體實在不像是一具普通的尸體,它似乎還控制著那支緩慢前進的、已經將它拋棄的隊伍。它身上流出的黑色液體幾乎已經變得透明了。
“我們把它埋了吧?”瑪麗娜提議。
“好。”
兩人就地坐下,開始用手挖坑。兩雙手時不時碰在一起,又很快避開。就好像她們已經覺察到充滿愛意的舉動有多么殘忍,害怕為蟲子挖坑時雙手的碰觸會提前宣告它的到來。或許,這就是一切的開端,某種讓兩人互相靠近的東西。張著眼睛,她更同情死去的毛毛蟲了,她想為它建一座漂亮的墳墓,能容納它曾經的一切:隊伍中的第四只毛毛蟲,被正在哭泣的某一只深愛著的毛毛蟲。
“我爸當時就死了,我媽死在了醫院。”瑪麗娜突然說。
她想靠近那女孩和毛毛蟲。女孩卻轉頭望向孤兒院的大門。
那兒矗立著那座優雅的黑色雕像。
女孩的身體繃緊了。瑪麗娜說出的那句話就像是扔下懸崖的一塊石頭,她只想聽到回聲,好判斷懸崖的深度。可石頭卻沒有觸底,一直在虛空中下墜。
石頭懸在了半空。
慢慢地,天空像是在她面前睡著了似的,四下一片漆黑。該回去上課了。
樓房已經被陰影覆蓋,而我們還沒有。晚上會放電影,我們仍然情緒高漲,看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地哭泣、害怕,大人只得過來告訴我們那只是電影而已,不是真的,我們那些情緒也不是真的。
鬼使神差般,我們緩緩相互問著:“那,瑪麗娜呢?”
瑪麗娜不動聲色。我們用余光瞟著她。“那瑪麗娜呢?”
我們打了個寒戰,仿佛感受到了從她身上冒出的一股冷氣,再次睜開雙眼,我們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在思考,占據我們思維的是瑪麗娜。電影放完了,我們也不再去想她。
就跟電影里演的一樣,我們得發表觀點,說出自己喜歡和不喜歡的片段,這種分享是一種友愛的行為,把我們團結在一起,仿佛電影仍在放映。這種回憶就像是把電影重放一遍,激動人心,給人一種近乎躍動的愉悅。
“你呢,瑪麗娜,你喜歡這電影嗎?”
“這部電影我已經在電影院看過了,所以我早知道誰是壞人,就沒那么喜歡了,所有電影在看第二遍的時候都沒那么喜歡了。”
我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就好像瑪麗娜已經看過了所有的電影,參加過所有的旅行,玩遍了所有的游戲。她的過去中含有某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她到底經歷了多少事情啊……她把腦袋埋進枕頭,就可以看見所有的事;她躺下,裝滿回憶的腦袋就重得像塊石頭;她用手捏著一支鉛筆(她曾擁有過多少鉛筆呢?幾千支?幾百萬支?),恐怕連鉛筆也會有些嫉妒吧,希望自己可以寫出瑪麗娜已經知曉的所有事情。
“所以這次看這部電影時,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誰是壞人了,我跟自己說:這家伙就是壞人。當然跟第一次看不一樣了。”
在瑪麗娜帶著她的過去來到孤兒院以前,我們明明過得很開心。不過我們當時忍住了。但過了一會兒,我們去了花園,仍然不知道該拿自己的念頭怎么辦,憤怒和驚訝侵襲了我們,我們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這感覺。我們喊她:
“瑪麗娜,你過來!”
她過來以后,我們抓住了她的頭發。一種暈眩感讓我們的嘴里滿是唾液,像是含著鮮血。羞辱別人是件多么簡單的事情。可她也是對我們的羞辱。那天,她靠近時很安靜,也很開心。我們二話不說,徑直揪住了她的頭發。也許這并不是瑪麗娜第一次被人揪頭發,但肯定沒人跟我們一樣。
“后來,有一年夏天,我們去海邊玩,有好多朋友,有一天我們還坐船出海了。”
發現自己的頭發又一次被揪住,瑪麗娜的臉扭曲了,眼中劃過一道無聲的悶雷。像一只大張著嘴的獵物。之后她繼續朝前走去,像吸血鬼一樣在陰影中移動。現在,她不敢再回憶過去了,她佝僂著身子,耷拉著小臉,課間休息時也離我們遠遠的。她總躺在地上,用草葉編辮子玩兒。
那時大家都悄悄地喜歡著她,她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總帶著微笑。樓房又要休息了,所有人都該安安靜靜地耐心等待,等待重新看到她:我們似乎都愛上了她,她的身體,她的回憶。她不能理解我們的愛。不過,如果我們向她示好,或許她能接受,但也僅此而已。點點頭,接受自己那半喜半懼的感覺,畢竟,我們終于向她靠攏了,這么多人向她伸出了小手。那個球鼓鼓的,表面粗糙。那是個阿迪達斯籃球,深褐色,已經沒什么彈力了,上面的字母也模糊了。謎一樣的女孩,這個謎一樣的女孩,能用力地拍著球,把它帶到院子里的籃筐下方。這時得對她大叫:
“就是這兒!”
她調轉方向,大力投球,身子緊繃,雙腿纖細,汗珠在太陽穴上閃閃發亮。打球多簡單呀。我們開始感到疲憊,仿佛進入了一個深邃的、充滿情緒的空間。籃球在球框上彈了三下,慢慢從框外滑下,大家只得大喊一聲“唉!”,非常響亮,仿佛發自肺腑,因為瑪麗娜在場,因為她投了球、還差點兒投中。當時的分數是十比十二。瑪麗娜變得平庸了,不再那么正經,也不再那么漂亮,每次投球不中,她的笑容中都摻雜著歡樂和驚恐。在投球的到底是她還是我們?我們是在原諒她嗎?是出于愛嗎?我們希望能一直看她打球,永遠打下去,打一場永不結束的籃球賽,永恒的籃球賽,打成平手或差不多平手,這樣才更激動人心。可比賽總會結束,該回去上課了。在球賽和吃飯之間的那一小段時間里,我們又變得正經起來。我們臨摹著窗戶上的米奇,因為那個最簡單,可還是不如瑪麗娜畫得好,她筆下的米奇活靈活現,好像真的是由她所經歷的時光、回憶以及所見所感的一切組成的。一只全新的米奇,跟我們畫的截然不同。
“因為我去過巴黎的迪士尼樂園。”
一個關于巴黎迪士尼樂園的無聲的秘密。被講過成千上萬次的無聲的秘密,自然而然地蘊含在瑪麗娜的手眼之中。她去過巴黎迪士尼樂園。這無異于又一道在遠處響起的悶雷——她曾經擁有的、沒有我們的生活。我們多想讓她給我們講講她過去的生活啊,可我們不愿提出來。
“我跟真正的米奇一塊兒照了相,那里有座好大的城堡,后來我還買了一個米奇本子、幾支米奇鉛筆和一塊橡皮,捏在手里能聞見草莓味。”
她不會懂得,這回憶對我們來說太過精美了,我們根本無從想象。那一座座城堡、一塊塊五彩繽紛的玻璃、一個個有著探身向外看的米奇和米妮的陽臺,都是我們無法擁有的。我們游走在瑪麗娜記憶的邊緣,疲憊而渴望,哪怕我們意愿再強烈,也依然無法賦予這些畫面以生命。突然之間,我們厭倦了這種嘗試,而我們的意愿也化為了憤怒,對這個太過強大的女孩的憤怒。
“你的米奇、迪士尼樂園和假期關我們屁事!”
我們總這樣譏笑她。
“那兒還有過山車,我坐了三次。”
只要大人沒看著,我們就打瑪麗娜,不過從來不會多用力,輕輕一下而已。趁她彎著腰撿這撿那,我們就用削尖的鉛筆戳她的屁股,她總會瑟縮一下,我們則大笑不止。她的臉就像一個盛滿屈辱的杯子,卻又盛滿了叫人猜不透的思想,傲氣十足。那臉蛋又熱又臊,眼里盛滿淚水,可她偏偏不哭出來,只是用手抓著裙子,使勁拽著,仿佛她樂意跟我們一起待在這里,不再回到過去,不再去想巴黎迪士尼樂園和假期,也不再去坐過山車。像是要收起所有的回憶,不再跟我們分享,同時慢慢馴服自己的憤怒。之后她總會去找洋娃娃,那個討人厭的洋娃娃,可她愛著她,她在課間休息時總是離我們遠遠的,抱著她心愛的洋娃娃,回到她的王國、她的過去。她會把這些講給娃娃聽嗎?恐怕是的,因為她會跟洋娃娃講話,我們覺得那娃娃幾乎跟她形影不離。這小東西,瑪麗娜愛的是她,而不是我們。
“你不去打籃球嗎?”
“不去。”
“去死吧。”
不,我們真正想說的是:再跟我們講講你去巴黎迪士尼樂園玩,跟真正的米奇拍照的事吧,跟我們講講坐過山車急速下降時的感覺,還有那個本子和草莓味的橡皮,跟我們講講那橡皮是普通還是奇怪,這種草莓味的橡皮會讓人想吃嗎,你是不是特別想吃,還有,跟我們講講你握著真正的米奇的手跟它拍照時的感覺,你一定以為這就是真正的米奇,它馬上就要跟米妮走了,因為它們住在真正的城堡里,城堡就在那里,每扇門窗都看得見摸得著。
“不。”
我們遭受著這狂怒的折磨,如同受了從天而降的詛咒。一個邪惡的、與世不容的女巫的詛咒。或許,這個邪惡的女巫也跟我們一樣,愛著某個人,卻對自己的愛束手無策,只能哭泣著遠離;或許,在她的仇恨之下也有一只為愛歌唱的小小樂隊,讓她窒息;或許,她正窺探著自己愛的陰暗面,就像從火車的小窗看外面的風景一樣。這可憐的、為愛飽受折磨的邪惡女巫。
“邪惡女巫的城堡也在巴黎的迪士尼樂園里。”
再跟我們講講所有的事吧,講講你曾經有家,有爸爸媽媽,還有你自己的房間,墻上貼著漫游仙境的愛麗絲的海報。可瑪麗娜并不理解我們,她總是直愣愣地看著我們,問:
“為什么?”
然后她會慢慢后退,肩膀上落滿暗紅的陰影。抱著洋娃娃,一直退到了黑色雕像那。“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我一個人的秘密。”靠近她時,我們有一種想親吻她頭發的沖動。她頭發的味道跟我們的不一樣,這是沒法偽裝的事。跟我們說說他們死掉時你在車上的事吧。她瞪大了雙眼。那是一段痛苦而刺眼的回憶,就跟我們睡覺時花園里蛐蛐兒的叫聲一樣。講講吧。
“不要。”
“你去死吧!”
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暴力中,也孕育著陰暗的、鮮活的歡愉,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我們勝利了”或“勝利在望”的感覺。
一個周三的晚上,趁瑪麗娜不注意,我們偷了她的洋娃娃。瑪麗娜醒來時一臉驚恐。這下子她就跟我們一樣,失去了庇護。這下,她得學著去愛,她的渴望已無處寄托。有那么一瞬間,我們以為她會向大人告狀,可她沒有。事實上,她完全不知所措。
“把她還給我,我的洋娃娃。”她說。
于是我們就還了一條腿給她。我們把它拆了。
“拿去。”
我們想說:這是為了讓你正眼看看我們。這樣一來,重新去愛她就容易多了。愛是一種堪稱古老的東西,歷來如此。她把娃娃的腿扔到了樹下,不再理會。可我們想知道她的感受,想知道在娃娃的腿和完整的洋娃娃之間還剩下些什么,失去的又是些什么。瑪麗娜看上去放松了一些,像是已經拼盡了全身的力氣。這下子她該向我們靠攏了,我們想著。
這兒還有個拆下來的腦袋,那兒還有塊別的什么,身子,胳膊,另一條腿……我們把它們全都收了起來,埋在花園里的無花果樹下,死去的毛毛蟲旁邊。
就在這個時刻,瑪麗娜意識到:我是與眾不同的。如同任何一個發現一樣,這個發現超越了孕育它的粗略現實,它從真實的泥潭中升起,但已然成形、完備、不容反駁。這發現其實一直在那里:我是與眾不同的。
瑪麗娜不斷地琢磨這個發現,如同一個新生兒為了認識自己的身體而反復觸碰它一樣。可萬一這發現突然長得太大,把瑪麗娜壓垮了呢?那就只能把它強加給其他女孩了。不再有什么白天黑夜。命運通過這個發現迫使她成為某種樣子。仿佛隨身攜帶著自己的一切認知,攜帶著某種傲慢而殘忍的東西,像是一面旗幟。我是與眾不同的。
只要堅信這個想法,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以改變一切。
剛發現時的惴惴不安過后,如今瑪麗娜只想把它維持下去,所以,當大家再次踏進教室上語言課時,只有她一臉興奮,老師每提一個問題,哪怕對答案毫無把握,她都會舉手回答。她想讓大家明白,她有了新的發現,只是還沒想好該如何實施。她倒是希望不用費神去展示這一點,希望只需動動念頭,就足以讓自己的發現滲透女孩們的思想,希望這個發現引得所有人都為她駐足轉身,就像看到了什么讓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似的。
等到了餐廳、飯菜上桌,瑪麗娜已經想好了自己該如何表現。她仿佛重新感受到了肩上的傷疤,那傷疤仿佛有了生命,像一道深嵌的標志般灼燒著她。就這么表現。
這天的食物是湯和加了奶酪的雞蛋土豆餅。
女孩們憐憫地看著食物。她們還沉浸在悲傷中,而食物把她們從這情緒中暫時解脫出來,于是女孩們一擁而上。其中一個女孩的嘴邊還掛著面條,一小截白白的面條,像極了一小只沉睡中的無頭肉蟲。仿佛中了一個延遲咒,瑪麗娜定定地看著那根面條,定定地看著那些對著一勺勺新舀的食物一張一合的嘴。她這才發現,每張嘴都是一個可以往里塞東西的孔洞。但凡有機會解釋自己看到的場景,瑪麗娜大概會說,一切都是從那女孩那張黏著面條的嘴里的孔洞開始的,一切就是從那兒開始的,在那雙一張一合、無法停止的嘴唇間。
突然之間,瑪麗娜打定了主意:“我再也不吃東西了。”
她對那孔洞感到極度厭惡,哪怕食物的香味如此誘人,哪怕奶酪蛋餅色澤金黃、火候恰到好處。我再也不吃東西了。
“你不吃飯嗎,瑪麗娜?”
“不吃。”
那是大人的聲音,循循善誘,慢條斯理的。
“你不餓嗎?”
“不餓。”
瑪麗娜慢慢抬起頭,望向大人。現在,她已經不想成為大人了,連看起來像都不想。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想法毫不動搖。其余女孩吃完飯,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餐廳。整頓飯的時間,瑪麗娜都面無表情,碰都沒碰盤子一下,她的威望在緩慢不斷地上升。那威望是如此厚重,如同城中之城:瑪麗娜沒有吃東西。這消息在餐桌上傳遞著,通過孩子們的肌膚、通過手肘的觸碰不脛而走。或許,在遙遠的過去,也出現過一個神話般的小英雄,試圖完成如今瑪麗娜正在嘗試的壯舉,卻沒能成功。一個杏仁般陰暗而隱秘的決定:我再也不吃東西了。
餐廳只剩下瑪麗娜一人,她只需看看一個又一個不時從朝向院子的窗縫中伸進來窺視她的小腦袋,就能知道:一個奇跡已經鑄成。
“就喝一勺湯,吃一口餅吧。”
“我不想吃。”
有時,窗邊會冒出兩個腦袋,認不出是誰,就那么望一眼,又迅速消失。這種窺探是女孩們向瑪麗娜表達愛意的最初的舉動。她像品味美食一般享受著這種感覺,現在,她應當忠實于這愛的舉動。正如有史以來所有充滿愛意的舉動一般,女孩的行為里也包含著承諾和迫切,使得瑪麗娜對自己的想法愈發堅定,以此來捍衛這份她自己激起的愛意。如果這舉動一直持續下去,瑪麗娜就會跟許多陷入愛里的人一樣,她淪為這個舉動的奴隸,而非產生這個舉動的主體,她會被禁錮在這個舉動中,眼里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永遠麻木地重復這個舉動。
“就吃三小塊餅,吃個水果吧。”
“不吃。”
“是因為不餓嗎?”
“不是。”
與其說這個大人是在和瑪麗娜對話,倒不如說是在竊竊私語。瑪麗娜才剛剛有了新發現,兩人還都有些眩暈。
“那就別吃了,晚上你總會吃的。出去吧,走吧。”
瑪麗娜來到院子里,女孩們都停止游戲,轉身朝她看過來。既然瑪麗娜已經贏了,那就沒有理由不馬上接觸她們,向她們傳遞恐懼了。瑪麗娜走到女孩們中間,面帶微笑。可女孩們還是神情肅穆。
那天晚上,瑪麗娜依然沒有吃東西,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到第二天中午,她已經整整一天一口飯都沒吃了。雖然在吃飯時,大人們一次比一次強硬地哄她吃東西,她還是毫不退讓。她離開餐廳的時間越來越晚,也越來越疲憊。每場戰役都是決戰。每次走出餐廳,她那蒼白的神色中都帶著一絲莊重和冷峻,像是宗教儀式上的面具,隱藏著他人難以想象的力量。如果當時所有的大人都離開孤兒院,只留下小姑娘們,恐怕瑪麗娜一踏進花園,女孩們就會無聲地跪下參拜她。
瑪麗娜的舉止也有所改變,現在的她酷似一只猞猁,一只母貓。或許是因為虛弱,她的步伐變得像貓一樣輕盈。她大步走著,但神色之中透出一種不安的釋懷。就連她的雙眼似乎都變了色,既充滿挑釁又深不可測,仿佛那場戰役只在她內心展開,仿佛她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就在午飯前——那時瑪麗娜已經絕食了一天——女孩們在花園的另一邊跳繩。像是把她困在了花園的角落,她們希望她安安靜靜的。她的確很安靜,但也前所未有地充滿威脅。一個女孩離開隊伍,小心翼翼地走向瑪麗娜,她走得那么慢,每一步都充滿畏懼,瑪麗娜都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直到她來到自己身邊。盡管她根本沒注意到那女孩,她還在繼續,不斷靠近著。她叫什么來著?還不知道呢。終于,她們對視了一眼。
“過來。”瑪麗娜說。
女孩還是心無城府、充滿期待的樣子,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又戰戰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想到可能會被這個女孩觸摸,瑪麗娜顫抖起來。“過來!”
女孩繼續靠近。如果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瑪麗娜的臉龐。
“我們得躲起來。”瑪麗娜說。
“為什么?”
“我要給你看個東西。”
無花果樹下的草地在前一晚受到雨水滋潤,依舊濕漉漉的,聞上去充滿了泥土和腐敗的氣息。瑪麗娜解開衣扣、露出肩膀。二人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沒有什么比共同的恐懼更能讓兩個人緊緊相依了。那道疤痕的顏色已經淺了一些,像是一道陰影。周圍的小口子幾乎已經徹底消失,只在肩膀和胸骨之間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痕跡。疤痕,讓人不知所措的誘惑。天色依然陰沉、寒冷。疤痕周圍的皮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女孩張開嘴,像是要吞噬一切:空氣、無花果樹的樹干、瑪麗娜的傲慢,還有她自己的恐懼。這道疤痕已經不再是她們每天淋浴時在盥洗室看到的那道了,它把自己袒露出來,渴望被觸摸,渴望被欣賞,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將它隱藏起來。
“這是車禍的時候弄的。”
“哦。”
“當時還看得到一些白色的東西,是肋骨。”
“……”
“后來,有幾個人把我抬起來,塞進了救護車。”
“你為什么不吃東西呀?”女孩問。
“我也不知道。”
二人再無庇護。冷空氣讓人呼吸困難,希望動搖。瑪麗娜并不喜歡這樣的對話,她只是希望被觸碰,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露出這個心愿。
“剛開始還看得到周圍的小口子,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小女孩又看了一眼那疤痕。她的目光完全迷失在那道深淵中。瑪麗娜感到血虛氣弱,她已經有三十個小時什么都沒吃過,她時不時覺得自己在變輕,幾乎要飛起來。有那么一瞬間,女孩面色蒼白、發青,像是一張過曝的照片。女孩的面孔也要消失了嗎?
“后來就看不到那些小口子了,變成了現在這樣。”
“現在怎么樣?”
“就這樣,沒了那些小口子,只看得到皮膚,還有這道疤,像只小蟲子,也像一塊褶皺的布。”
瑪麗娜又朝女孩靠了靠。那么近,簡直能感覺到她的觸碰,還有身體散發的溫熱。瑪麗娜盯著女孩的雙手。女孩愛吃指甲,好些個指甲都臟臟的,像是扒拉過泥土。瑪麗娜希望這雙手可以放在她的身上。就像某種不可能實現的愿望,仿佛這雙手就是頭頂的天空,而她卻希望天落在自己身上。
“以前我不喜歡別人碰我這里,因為那會讓我發抖,但現在我喜歡了,有時候我自己也摸,根本感覺不到皮膚,像是在皮膚上蒙了一層紙,摸到的就是那層紙。”
她又向女孩靠過去,能感覺到女孩一下子緊張起來,開始退縮。
“你感覺不到它?”
“嗯,基本上是這樣。”
同樣的渴望也從女孩的心底劃過。如同一潭積水,在不經意間突然開始往下流。除了這渴望,還有憐憫。
“你想摸一下嗎?”
“嗯。”
但女孩并沒有立即行動。這聲“嗯”之后,有好幾秒鐘,她都一動不動,然后抬頭看了一眼。瑪麗娜覺得周圍好像已經聚攏了一大堆人,面前的地上擠滿了腦袋,現在全都在晃動,像一片海洋,每雙眼睛都緊盯著她,連眨都不眨一下。一片匯滿了深邃目光的人頭的海洋。瑪麗娜覺得她們簡直已經在那里僵了一個月。
“摸吧。”
女孩伸出了手。
“摸吧。”
瑪麗娜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她想象著自己的脖子繃緊,把頭射了出去。脖子現在充滿彈性,她的頭伸到了無花果樹之上,大樓之上,雕像之上。她下頜一縮,舌頭吐了出來。
“你干嘛吐舌頭啊?”
瑪麗娜雙臂用力,試圖起身,可腦袋太沉,仿佛頂著一個沉重的大包。那大包像是永久性地長在了她身上,把她的頭墜得左搖右晃。一股濕熱的氣息躥上后背,突然又變得冰冷。她倒在草地上,側著身,感受著青草那怡人的濕氣,以及把自己消耗殆盡的快意。
“摸摸我。”她喃喃地說。
可女孩一溜煙跑掉了。瑪麗娜聽到她慌亂的腳步聲穿過花園,不一會兒就聽不見了。遠處傳來別的女孩們玩鬧的聲音,可歌謠的節奏已跟往日跳繩時不同,像一支瘋狂的舞曲一樣不斷加速,女孩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幾乎不像是人類發出的。然后,她失去了知覺。
發現瑪麗娜時,大人慌亂不已:她躺在無花果樹下,短裙撩到腰上,襯衣開著,雙腿大張。看上去像是在空中猛搖了幾個小時之后掉到了地上,像是跳了一場美妙而混亂的舞蹈,令時間戛然靜止、空間分隔。一場常人所不能及的舞蹈,天真,可憐,又無比強硬,仿佛那小小的身軀散發著與之極不相稱的巨大力量。瑪麗娜蜷著雙膝,臉貼著地,襯衣下擺搭在細細的雙腿上,鞋尖朝內,如嬰兒般蜷縮著,如此殘破,不似人形,讓大人們感到一陣惡心。
兩個大人像抱新娘般把她帶到了醫務室,后面跟著一長串靜悄悄的女孩。他們把她放到床上,蓋上被子。醫生診斷后說是輕微貧血,讓人馬上給她吃東西。
注釋
[1]西班牙語中這兩個字母的發音容易混淆。